第二章 水塔危机解除后,围在区政府门外的讨薪农民工也被劝走。孟奇向农民工代表 表态,保证采取有效措施,让他们在一星期内拿到工资回家过年。安再厚被迫也表 了态,承诺按孟代区长要求办,同时请求政府给予帮助。 风波平息,安再厚被带回拘留所前,再次向孟奇提出要求。 “请区长把工程款还给我,我才有钱付给农民工。”他说。 孟奇给了一个态度:他新来乍到,所谓“屁股还没坐热”,目前只是代区长, 有些事还不能处理。到了合适时候他白会清理旧账,欠债还钱,不会让安再厚吃亏。 他愿意出面帮安再厚一个忙,请求市公安局迅速结案放人,让安再厚去搞钱发薪。 这笔钱安再厚必须自己先设法解决,他的企业已有相当规模,不会没有这点办法。 无论有多少理由,安再厚拖欠的工资必须按承诺补发到位,不得少一分钱,拖一分 钟。 安再厚不服:“区长这是讲理吗?” “我最讲道理。” 安再厚要求孟奇给个字据,或者一个批示,以表明政府尽快归还T 程欠款的诚 意“难道怕我口说无凭?”孟奇问。 安再厚称自己早有凭证,手中收藏有几张还款批示,孟奇之前的两位区长都留 有手谕,一张张写得非常好听,都像唱歌一样,但是无一兑现。事情一直拖到现在, 轮到孟区长了,前任区长的批示已经不顶屁用,只能指望孟区长写一个。 孟奇说:“可以给你一个凭证。” 他随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叠成方块的纸头交给安再厚,声称该纸头就算凭据, 到时候据此找他要钱。安再厚当即打开纸头,一眼看去眼花缭乱:是一纸天书,满 满一张A4纸上全是数字和符号,土老板哪里看得懂、一星期后,安再厚设法搞到了 一笔钱发给农民工,欠薪风波终告平息。 不久,区两会召开,孟奇在人大会上当选为区长。而后孟奇动用省里关系争取 到一笔钱,再从区财政盘子里挤一点,凑起来理旧账。以往历届区政府欠账数额很 大,一次理不完,只能分批解决,金城开发公司的工程欠款被列在优先解决的几家 里。 安再厚给孟奇打电话表示感谢,说孟区长做事果然公道,自己有眼不识泰山, 冒犯了,现在才知道孟区长不得了,高人—个,树大根深。 孟奇问:“你是谁?” “我安再厚啊!区长没听出来?” 孟奇回答干脆:“我不认识你。”孟奇为人行事有风格,常有意外之语,总是 独树一帜,往往出奇制胜,不似时下人所多见的庸常之辈。安再厚骂自己有眼不识 泰山,说来也是,安再厚于本地土生土长,企业做得再大,还是土老板一个。土老 板事多,民工讨薪事件之后,因为—个开发用地招标事项,安再厚与林东华较上劲, 事情又闹到了孟奇那里。 林东华非土老板可比,人家是本省企业界一大风云人物,管着一家公司叫东华 国际集团,总部设在省城。林氏企业起家于机电产品进出口,而后进军家电卖场, 再扩展到房地产业。林东华本人四十出头,长得一表人才,出头露脸牛逼烘烘,颇 有些不可一世。知道底细的人都清楚这人行事高调缘于其显赫背景:他虽号称民营 企业家,却是一个官二代。林的父亲是本省老领导,退休前为省人大主任。林家兄 弟姐妹个个能干,出了一个市长,一个厅长,还有一个大学党委副书记。林东华是 家中小儿子,他没走哥哥姐姐为官从政那条路,决意经商做企业,结果把自己做成 了大老板。林氏企业近年攻城略地,扩张迅猛,本市为后发地区,发展空间巨大, 被林东华列为重点扩张区域。孟奇所在区有一个开发地块挂牌招标,这个地块比较 热,开发商趋之若鹜。安再厚的金城开发公司等几家本地企业磨拳擦掌进行竞争, 林东华闻讯而至参与竞标,来势汹汹志在必得。林东华对竞争对手先礼后兵,请出 一个很有分量的中间人出面做工作,俗称“协调”。这位中间人是市建设局退下来 的前副局长,与本地企业都熟悉,他分别找了几家老板喝茶,包括安再厚。中间人 建议大家都退一步,不跟林东华相争。林东华靠山硬,关系多,实力强,初到本市 搞项目,想要个好彩头,他看中的地块别人不要争,争也未必争得过,大家听从安 排,彼此做个朋友,林东华自有回报,不会让大家吃亏。在中间人有力“协调”之 下,参加竞标的几家本地企业主都知难而退,表示愿意听从,只有安再厚例外。 安再厚骂娘:“他妈的,这小子才几根毛,到这里充老大?” 中间人说:“安老板,可不敢小看。” 安再厚知道林东华背后有人,却不甘因此屈服。他认为林东华太过头了,初来 乍到就想把人都踩在脚下,以后还让不让人活?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安再厚经过 风浪,见过世面,林东华吓唬得了别人,吓唬不了他。 安再厚与林东华较上劲,他认定林东华会从上层施加影响,他不能置于被动境 地,因此专程找到区政府,直接向孟奇告状,指控林东华使用不正当手段诱逼竞争 对手,凭借权势压人,强烈要求区长主持公道。 孟奇问:“那块地不给他,给你,这就公道了?” “那当然。” “你长了六根指头,还是三只耳朵?” 安再厚答不出来,孟奇其实也不要他回答。孟奇说这块地给谁才公道很简单, 谁中标给谁,谁都不必多说,他不认识安再厚,也不认识林东华。 安再厚问:“孟区长真的不认识他?” “我认识你吗?” “那么区长认识谁?” “我认识自己。” 安再厚悻悻而返。 安再厚有所不知,在他找上门之前,林东华已经找过孟奇,请孟奇支持他拿地。 林东华的姐姐林姗还就此给孟奇打过电话,请“阿孟”帮“小四”一把。她嘴里的 “阿孟”就是孟奇,“小四”则是林东华,他在林家排行老四。 孟奇与林家有渊源,牵扯两辈人。林东华的父亲是个高官,孟奇之父也不逊色 多少,当年林父在省人大当主任,孟父是副主任,彼此共事,两家人互相知根知底。 孟奇大学毕业后到省水利厅工作,有人给他介绍一个女朋友,是一所大学里的团干, 一见面双方不觉都笑,原来与林家老三林姗碰到一起了。孟奇和林姗来往大约半年, 最终散伙。他俩交往的那段时间里,小四林东华在外地上大学,与孟奇见过几面, 尔后再无来往。十多年一晃而过,此刻林东华成了“东华国际集团”老板,林姗已 经贵为大学党委副书记,她对小四特别尽心,亲自出面给“阿孟”打电话。林家老 三一向拿得起放得下,当年该分手就分手,眼下该认识还认识,并不感觉尴尬。 孟奇对登门拜访的林东华客气周到,按重点客商规格设宴款待。林东华不同于 安再厚,孟区长再牛,不可能“不认识”林家姐弟。在与林姗通话,以及接待林东 华时,孟奇态度一致,表示自己一定关注相应开发地块事项,尽量想办法帮忙,关 键还要看招标结果。这话差不多等于没说。 孟奇果然对招标事项予以重视,他亲自过问把关,反复强调该地块招标社会关 注度很高,相关部门务必格外认真,强化监督,确保公正,绝对不能发生问题。 结果安再厚的公司中了标。 安再厚找孟奇表示感谢,说:“孟区长最公道。这件事只有孟区长敢这么做。” 孟奇问:“我认识你吗?” 公道是有后果的,林东华从此耿耿于怀。小四在阿孟处没拿到便宜,在本市其 他地方大有斩获。然而所有得手都不如一次失手让他记忆深刻,他对孟奇大为不爽, 与安再厚结成冤家对头,数年内这对冤家冲突一再发生,事态屡屡波及孟奇,这是 后话。 招标那件事过后不久,有一个双休日,孟奇回到省城家中。孟奇家住省直机关 宿舍小区,该小区有十多幢住宅楼,其中一幢主楼号称“省长楼”,住户都是原任 与现任省级领导,其中有一套分给孟奇之父,孟奇是家中唯一的儿子,他及妻儿一 直与父母一起生活。孟奇父亲身体有病,当时在省立医院高干病房养病,孟奇一回 家就到医院陪伴。那一天刚从医院回来,家里电话铃响了,是一位旧日同事找孟奇。 “孟区长亲自在家啊。”同事打趣。 孟奇问:“有事吗?” 同事拟上门拜访。该同事住同一小区,与孟奇家就是几步路。他与孟奇熟,孟 奇在水利厅当处长时,他是副处长,孟奇下派交流后他接了处长。 几分钟后门铃响了,孟奇过去开门。上门拜访者除了打电话的处长,还有一位 不速之客,竟是安再厚,手里提着两袋茶叶。 孟奇板起一张脸:“这是什么人?” 处长问:“你们不认识?” “我不认识他。” 处长哈哈大笑:“一字不差!” 这是怎么回事?原来安再厚与该处长相识,安到处长家小坐,两人提起孟奇, 安自称与孟奇熟,想上门拜见,请处长带路认个门。处长表示需要先打电话看孟奇 在家与否,且愿不愿意见客。安再厚建议处长在电话里不要提到他,因为一提就不 好玩。安再厚请处长验证两句话,说一旦上门,孟奇第一句话会明知故问:“这是 什么人?”第二句会说:“我不认识他。”不信可以试试。 结果真是一字不差,所以处长大笑。孟奇问明究竟不禁也笑。 “你上他当了。”孟奇说,“这个姓安的非常狡猾。” 处长说:“那么禁止他进门,我把他带走。” 孟奇说:“来了就留下,我有事问他。” 处长带路任务完成,门都没进,告辞先走。安再厚进了孟家客厅,在那里接受 孟奇盘问,审查了近半个小时。孟奇先检查安再厚与该处长的关系,安再厚承认两 人结识时间不长,结识目的只在孟奇。安再厚四处打听谁跟孟区长说得上话,有人 提到这位处长,于是安再厚通过关系请该处长吃饭结识,并借以打上孟奇家门。孟 奇追查安再厚与处长通过哪条关系拉线,安声称饭局是助理安排的,具体细节他不 甚清楚。 “哪个助理?郑涵?”孟奇问。 安再厚抱怨:“区长不认识我,认识她。” “你们不是一窝的吗?” 安再厚笑:“我就是那点毛病。” 孟奇问:“挖空心思跑到我这里,想干什么?” 安再厚表示别无所求,决不给区长出难题。孟区长到任之后理了他的欠账,秉 公办事让他中标拿地,没喝他一口茶,想来不好意思。加之听说区长的父亲孟老领 导住院了,他觉得自己应当上门表示表示。 孟奇问:“你拿什么表示?” 安再厚指指沙发边两个茶叶袋:“算个见面礼吧。” “这个见面礼很一般。”孟奇说。 安再厚拎起袋子交给孟奇:“请区长检查。” 孟奇拿手掂了掂分量。 “不是茶叶。是什么?”他问。 安再厚直截了当说明,两个茶叶袋都是外包装而已,里边没有茶叶,是人民币, 权当见面礼,对孟老领导表示慰问,对中标拿地表示感谢。 “见面礼慰问金感谢费,一钱三用,安老板足够小气。”孟奇问,“一共多少?” “两个袋子,每袋十万元,一共二十万。” “孟区长只值二十万吗?” “不是那个意思。” “你们的行情呢?” 所谓行隋指的是中标拿地。这么一个规模的标,行内通行做法,该拿出多大比 例的感谢费?安再厚回答说行情也不一定,要看情况。 “我这个隋况怎么看?” 安再厚说,如果确实要按行情,目前这个情况下,加—倍差不多。 “我有数了。”孟奇说,“这二十万你先带回去吧。” 安再厚当然不会带回去,孟奇也不强求,于是就留了下来。 双休日过后,孟奇把两袋茶叶放进轿车的后备厢,从省城家中带到他的区长办 公室。孟奇把它们交给本区分管教育的副区长,捐进正在募捐的区“春苗助学基金 会”,该基金会为慈善性质,吸纳社会捐助以资助城乡困难家庭学生上学。孟奇说 二十万现金为金城公司老板安再厚捐给基金会,安还准备加一倍,另捐二十万,请 基金会直接与安联系,让他尽快交齐。交齐后可以给安发一个荣誉证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