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几天后安再厚的助理郑涵给孟奇打了一电话,报告说第二笔二十万捐款已经打 到春苗助学基金会的账上。安老板感谢孟区长,荣誉证书他不需要。 “安老板自己为什么不打电话?”孟奇问。 “老板说你不认识他。” “他在那里骂娘?” 郑涵说:“老板其实是一番好意。” 孟奇让安再厚当晚到区长办公室来,不必背后骂娘。孟区长能一眼看穿,耳朵 也很管用,安再厚在墙角旮旯骂些什么他都听得见。助学基金会荣誉证书一定得给, 安再厚不能不要,孟区长决定今晚亲自为安老板颁发,同时谈一谈话。 当晚安再厚没到,郑涵自己来了。郑涵说不是安老板不听话,是她没把区长的 命令报告老板。老板正在气头上,认为孟区长不够意思,收拾人这么狠,让他热脸 贴到冷屁股,割了两块肉,花了冤枉钱,还丢了面子。安老板那种脾气,这个时候 来见区长肯定得吵,万一说出什么难听话,日后还怎么见面?所以她自作主张,自 己来找区长,替安老板领证,等安老板冷静下来以后再交给他。 “这些话谁教你说的?安再厚?”孟奇问。 “他真的不知道。” “你敢自作主张?” “老板请我当助理,我必须为老板考虑。” “你总是这么自作主张?” “区长不要欺负我,我其实什么都不是。” 那天天气比较热,郑涵却穿得挺正式,深色西装套裙在她身上显得相当雅致, 很衬托气质。孟奇注意到她化了妆,唇红齿白,面如桃花,一双大眼睛在黑眼眶里 直勾勾盯着孟奇,眼神相当大胆。 这位郑涵挺复杂。她不是本地人,讲一口纯正普通话,做老板的“贴身”有如 风尘女郎,究其底细竟然来历不凡,也曾是“官二代”,其大起大落相当传奇。郑 涵老家在东北,父亲当年身任要职,为地方实权官员,官至县委书记,不幸于任上 犯案,被查出受贿金额千余万。郑母也是个官,当过局长,为郑父一案共犯,随夫 落马。郑父判了死刑,郑母获刑十年,两年后保外就医,不久因癌症病故。郑涵是 家中独女,从出生到上大学,一路顺风顺水,前程金光灿烂,父母案发时她还在北 京一所著名高校读大二,命运就此彻底改变。由于无法接受突如其来的打击,不能 忍受身边的异样目光,她退学离校,独自远走南方谋生,干过传销,应聘过媒体单 位,都没干长。两年前她机缘巧合来到本市,进安再厚的公司做公关,旋即成了助 理。金城公司内外有很多关于她的趣闻与事件,最火爆的故事是安再厚老婆因她与 丈夫大闹,要死要活逼安再厚把她赶出公司,为此遭安暴打住院。结果一切照旧, 安再厚没有休妻另娶,安妻忍气吞声,郑涵则继续当安的助理。如此结局的主要原 因是郑涵愿意陪老板睡觉,却无意取其妻而代之。 可能因为经历独特,这位郑涵与众不同,怪异出格的事敢做,却又很显淡定。 外界关于她与安再厚的诸多传闻中,最新奇的莫过于早先那起农民工讨薪风波。当 时到处找不到安再厚,后来才知道他犯“治安”案关在拘留所,安再厚犯的是什么 呢?嫖娼。安老板好色,到处拈花惹草,因嫖娼被拘不奇怪,奇怪的是那一次嫖娼 居然是与郑涵同往。安再厚的老婆妒忌心强,郑涵却很放手,允许甚至纵容安再厚 乱嫖。当年市区新开一家洗浴中心,明里经营桑拿,暗中靠色情招揽生意。安再厚 听说后跃跃欲试,郑涵帮助老板做了安排,自己陪同前去洗浴。不巧那家桑拿被警 察盯上了,当晚突击行动,拘留了一伙暗娼嫖客,包括他们三人。办案警察提审郑 涵,郑涵声明自己不是卖淫女,当晚陪老板去洗浴中心消费,没有拿谁钱,也没有 与任何人发生性关系,她愿意就此接受法医鉴定。警察很怀疑,郑涵是安再厚白勺 情妇,怎么可能如此大度,舍己为娼?警察提审其他人员,包括安再厚和当事卖淫 女,居然得以证实。郑涵对此的解释是老板身强力壮总是要,而她对那事儿感觉厌 倦。由于郑涵查无卖淫事实,警察很快放了她,她回公司取钱替安再厚交罚款,恰 逢区信访局局长前来找人,把她带到农民工上访现场。 郑涵给孟奇的印象很特别,有如安再厚抱怨的“孟区长不认识我,只认识她”。 这天晚上郑涵独自前来,声称是自作主张替安再厚领荣誉证书,孟奇不相信,断定 该女另有来意。一盘问,果然供认不讳,说是有意要来向孟奇举报一个人,请领导 日后多加提防。她举报的人竟是她老板安再厚,指安在公司里骂娘,指名道姓骂孟 奇假惺惺,把他送的钱拿到什么基金会去,还要加倍认捐,简直就是抢人。 孟奇说:“这个骂很一般,没特点。” 也有不一般的。安再厚说孟奇这种人要不是祖坟找得对,生在大官家里,轮不 着到这里玩,别说人五人六当个区长,只怕连个点头哈腰的科长都混不上。他不信 孟奇刀枪不入,只要是官就有办法对付,安老板见过的大官小官多了去,有的是办 法。 孟奇问:“他的办法就是你吗?” 郑涵供认不讳。安再厚认为郑涵可以派上用场,因为孟奇不认识安再厚,却认 识她。安再厚命郑涵“研究”‘一下孟奇,需要的话可以“深入研究”。因此今晚 她借机到孟奇的办公室开展“研究”。她猜想区长办公室应当是个套间,办公室里 间会有一个小休息室,里边会有一张床,供区长累了休息。现在一看,果然这里有 一扇小门,后边应当就是休息室。区长能让她参观一下里边的床吗,或者干脆陪她 “深入研究”一下? 孟奇问:“安再厚不可能这样布置任务吧?” “如果说是我自愿,区长感觉会好一点?” 孟奇问:“你自己什么感觉?给我形容—吓。” 郑涵看着孟奇,一时答不上话。好—会儿,她承认走进孟奇办公室心里很不是 滋味,父亲死后,她看到场面上的大小官员都会心生忌恨。 “这么说区长不会生气吧?”她问。 她认为每一个人都有弱点,只要用心,任何严密的防护都可以找到缝隙。她感 觉孟奇疑心重,防护尤其严密,与其让孟奇心存怀疑,加倍防范,不如直截了当, 将自己的意图全盘托出,让孟奇加深印象,把她记住。 “听说让孟区长记住不容易,孟区长不认识人出了名啦。”她说。 孟奇问:“不认识人不好吗?” “人总得认识一些什么,比如权势、钞票、女人等等。” “如果都不认识呢?” “孟区长真的只认识自己?” “我不是还认识你吗?” 她表示自己受宠若惊。以她的感觉,一个人不可能只认识自己,或者说只认识 自己心里的那个东西。如果真是那样,到头来也许他会连自己都不认识。 孟奇说:“这个问题以后可以深入研究。” 她一听就明白,当即站起身问:“我是不是得告辞了?” “走吧。” 她抬眼往办公桌上看了看。孟奇的办公桌收拾得井井有条,文件夹码成一摞, 桌面上放着几张纸,上边写得密密麻麻。 “孟区长又解高数?”她忽然问。 “为什么是高数?”孟奇随即追问。 她笑笑,称自己大学肄业,能看懂。上回民工闹事,安再厚向孟奇讨要工程欠 款,孟奇给安再厚一张纸头为凭,上边密密麻麻的数字和符号安再厚看不懂,交给 她研究。她发觉上边写的是高等数学题。此刻看到孟奇办公桌上的纸张好像也一样。 孟奇说:“青菜萝卜各有所好,工作之余有人打扑克,有人唱歌。” “做题能帮助孟区长放松?” “非要问出个究竟吗?” 她表示道歉,眼下当面研究领导的机会不多,所以情不自禁打听不止。她这种 人总是会给领导找麻烦,拜托领导多解几道题,别跟她计较。 这个郑涵很聪明,智商不低,性情偏怪,可能因其遭际。孟奇感觉她跟安再厚 的关系相当微妙,她话里有话,似乎还在暗示什么。 半个月后安再厚突然出事,被市纪委办案人员从公司带往指定地点交代问题。 安再厚是民营企业老板,并非党员领导干部,怎么也给“双规”了?因为他涉 嫌贿赂,在一个官员职务腐败案中扮演了角色。这个案子中的腐败官员却是孟奇的 副手,副区长陈胜利。陈胜利在区政府班子里分管信访,也管安全。前些时候安再 厚的工地发生一起安全事故,一民工从空中坠楼死亡,事故调查期间工地停工。安 再厚给陈胜利送了八万元,在陈胜利干预下调查草草收场,让工地可以继续赶工。 市纪委掌握了这一情况,以此人手对陈胜利立案调查,调查中又发现新线索,涉及 其他几家企业老板,最后以五十多万受贿总额把陈胜利送进了监牢。 这个案子由市纪委直接办,孟奇够不着,安再厚与陈胜利相继被带走,孟奇都 在事后才得到情况通报。土老板平日里咋咋呼呼,财大气粗,像是敢想敢为,拿得 起放得下,其实上不了台面,要紧时候吃不住劲,办案人员稍微使点力气,他就投 降,一五一十什么都说,除了陈胜利那笔钱,阿猫阿狗还扯出一堆事,让怎么说就 怎么说,以期赶紧脱身,被讥为“坦白模范”。虽说行贿与受贿一样有罪,时下行 贿者却很少受到重处,坦白交代总能从宽,安再厚“进去”蹓跶一回,放出来还是 人模狗样一个私企老板,陈胜利进去就出不来了,直至收监服刑。 安再厚“出来”后,找了个双休日跑到省城见孟奇。他没像上次一样去了孟家, 而是守在省立医院高干病房楼下,在孟奇看望父亲时拦住了他。 “区长,我可什么都没说。”他向孟奇报告。 孟奇问:“你是假模范?” 安再厚不显尴尬。他专程来向孟奇解释,同时报警,说那个案子的目标不只是 陈胜利,也想搞孟奇,办案人员曾多方查问,追究安再厚是否给孟奇送钱,以感谢 孟帮他中标拿地。安再厚矢口否认。办案人员了解四十万助学捐款情况,安再厚咬 定与感谢费无关,是孟区长动员他拿出来做善事。他心里有谱,这些事打死了都不 会乱说。 孟奇问:“事情本来不是这样吗?” 安再厚说:“他们追得让人受不了,但是这件事我死活没松口。” “我得感谢你吗?” 安再厚说:“都是林东华搞鬼。” “你没有份吗?” 安再厚咬牙切齿:“是我瞎了。我饶不了这对狗男女。” 安再厚给陈胜利行贿的内情,除了他们两个当事人,只有郑涵知道。郑涵奉安 再厚之命送去那笔钱,送钱的同时她还把自己送给陈副区长,两人在陈胜利办公室 休息间的床上“深入研究”了一回。该“研究”留下一个物证,是一条女内裤。陈 胜利起初拒绝承认受贿,直到办案人员出示该物证才彻底崩溃。这个案子抓了陈胜 利,败坏了安再厚,也敲山震虎警告了孟奇,其发案始于知情人郑涵举报。郑涵本 人于安再厚被办案人员带走之际从金城公司消失,不知去向,不久就有消息传来: 她去了省城,在东华国际集团得到了一个位子。 原来林东华是幕后推手,小四擅长记仇,睚眦必报。 孟奇当区长的第三年,父亲因癌症医治无效,于省立医院高干病房去世。 那段时间孟奇心情郁闷,一来因为父亲病情迅速恶化,眼见时日不久;二来也 因为个人事情不顺,让他很难面对父亲。父亲去世前夜,人已陷入昏迷,孟奇于病 床前彻夜守候。半夜里父亲回光返照,忽然醒过来,意识非常清楚。他问了孟奇一 句话:“你的事怎么样?”孟奇告诉他一切如旧,没有新变化。父亲又问:“究竟 怎么回事?”孟奇说没什么特别的,估计快了。父亲不再追问。 几小时后他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