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孟奇没跟父亲说实话,不想给将死之人徒增烦恼。事实上父亲念念不忘,临终 之际还在关心的孟奇那件事不是“快了”,而是已经“没了”。 这件事说来话长。孟奇出道早,得益于父亲的人脉,加上自身努力,当年一路 顺遂,大学毕业到了水利厅,搞过几年业务,升副处长后去省城郊县挂职当副书记, 而后回到厅里当了三年处长,成为本厅最年轻且资格深的后备干部,上升指日可待。 当时恰逢省里物色优秀年轻干部下基层任职,作为干部培养一大举措,孟奇被挑选 上,派下来当区长。以孟奇的资格和后备身份,本可以直接担任区委书记,上边考 虑他没有主管过基层经济工作,不如小步快跑,先在政府任职,补一课再上。却不 料下来后一小步跑了三年,一直没有变动。这里边原因很多,没有碰到机会是一个 因素,孟奇本人的个性也造成一些问题,加上他父亲患病住院,上层影响减弱,都 对他不利。 前些时候机会终于到了:孟奇那个区的书记升职,位子腾出,该到孟奇了,却 不料忽然有人出来打横炮,闹出一些声音,最终孟奇给搁在一边,原地不动,省政 府办公厅—位处长下来当了书记,该同志资格与能耐都远不如孟奇。 孟家父子都从政,从政者没有谁对升迁不敏感,孟奇发展不顺,他自己难免郁 闷,只是不愿意在重病父亲面前流露。孟父对儿子这件事一直很关切,病重之际依 然念念不忘,除了向儿子过问,也一再向前来探病的省领导提起,相关省领导无不 表示关心,无奈这种事没那么简单,直至孟父病逝,一无结果。 孟父出殡那天,孟奇在遗体告别仪式上见到了林姗。林姗受父亲委托,代表林 家出场吊唁。林孟两家长辈共事多年,送葬这种时候不能缺席,只是林姗父亲近日 身体也不好,住在医院里,只能由林姗前来代表。告别仪式的最后一个程序是吊唁 者排队与死者亲属握手告别,林姗与孟奇握手时说了句话:“阿孟节哀。” 孟奇说:“帮我传句话给小四。” “他怎么?” “告诉他,别把我惹火了。” 林姗表情有异:“怎么说?” 孟奇不跟她细说,转身与后边的吊唁者握手。 办完父亲的丧事,孟奇回区里上班。几天后林姗突然从省城下来,打上孟奇的 办公室,还把她弟弟林东华带了过来。 她说:“阿孟,你跟小四恐怕是误会了。” 孟奇问:“这里谁是傻帽?” 林姗不快:“你不要这样。” 他们都清楚这里边并无误会。林家小四林东华号称大老板,年轻气盛,牛逼烘 烘,却心胸狭窄,报复心极强。林东华招标失手败于安再厚,那以后就跟安过不去, 同时也记恨孟奇。除了插手陈胜利案,林东华还盯着孟奇。前些时候外界传闻孟奇 要当书记,马上有人反映孟奇帮助安再厚拿地,安再厚按“行情”给孟奇送感谢费, 有关部门因此产生顾忌,孟奇失去一大机会。孟奇自有渠道,知道是林东华在兴风 作浪,所以他让林姗传话敲打小四,引来姐弟俩上门“消除误会”。 那天他们在孟奇办公室聊了—个多钟头,当晚一起吃饭,三人喝掉了两瓶人头 马,饭是东道主孟奇请客,酒是林家姐弟带来的。 林姗说:“说到底,咱们是自己人。” 林东华也说:“阿孟不要听信安再厚,他不是自己人。” 孟奇说:“什么安再厚,我不认识他。” 林姗即追究:“那你还向着他?” 孟奇称自己不向着谁,只向着道理。谁有道理向谁,不管认识不认识。 林姗摇头:“这么多年了,一点没变。” 林东华说:“变不变都是自己人,安再厚算个屁。” 林东华抓住一切机会不依不饶损安再厚,他说土老板最不是东西,需要的时候 送钱送礼送小老婆,特别肝胆;待到被纪委找去,不需要多问,他自己交代个底朝 天,一点不剩全部讨回来。吃他拿他的官一个个栽进去,他拍拍屁股放出来继续当 老板。 孟奇说:“小四记住,轮到你给纪委叫去的时候,今天这两瓶人头马不要交代。” 林姗说:“阿孟,别拿这开玩笑。” 林东华说:“纪委是自己人,不怕。” 孟奇对林家姐弟直言不讳,主张凡事不能过分,无论自己人还是非自己人,过 犹不及,都一样。安再厚固然有其不对,林东华对人伤害也深,例如从安再厚身边 拉走郑涵,让她变成一把刀去刺安再厚,眼前很解恨,长远看并不好。 林姗当即认同:“说得对,阿孟是为小四好。” 林东华却不接受:“安再厚算个屁,他玩不动郑涵。” 孟奇问:“你把她藏起来了?” 林东华承认郑涵在他那里,并不是金屋藏娇,是为了安全。郑涵被他策反后, 安再厚声称死活不放过她,郑涵要求他提供保护,他安排郑到省城,目前暂不出头 露面,时候到了自会让她现身。这个郑涵不寻常,对他有用。 林姗明确不赞成:“这女的不好,小四要听阿孟的。” 林家姐弟频频劝酒。他们拿出两瓶洋酒,并不是因为伤害了自己人而心存内疚, 其急于“消除误会”还是出于利益。当时林东华正在投资开发温泉谷,该项目离市 区有一点距离,地界属于下边一个县,却与孟奇所在区的南部乡镇相邻。林东华考 虑从他的温泉谷修一条新通道,接通本区的县级公路,创造便捷交通,有助项目成 功。这条通道涉及本区地界,能否实现要看孟奇态度,林东华绕不过去。林东华自 以为强势,不一定把阿孟放在眼里,林姗却知道不能惹恼孟奇,因此出面协调修补 关系。 借与孟奇“消除误会”之机,林姗还主动示好,对孟奇的处境表示关切。她听 说孟奇没当上书记,为他感到不平,说自己有途径,愿意为孟奇说说话。 孟奇问:“我自己没有途径吗?” “你都干什么了?” 孟奇称自己什么都不干,一动不动。实话说,父亲遗憾离开,当儿子的有失期 待,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认为自己受到的对待不公道,感觉很不好。他这人一向谁 都不认识,只认识自己心里那个道理,难道现在要变个样,连自己都不认识才行? “你就是放不下。”林姗批评,“现在谁像你这样?” 她追问孟奇真是一动不动,没干些什么,就知道躲在办公室里做算术题?孟奇 承认心情不好的时候需要找点事做,那不是算术,是高数。 “还是这个毛病。”林姗说。 “要是没这毛病,当年咱们就成了。” 林姗不说话了。 当年他们俩其实互相有感觉,彼此挺般配,只是性情有差异。林姗争强好胜, 孟奇却显清高,林姗热衷的很多事情孟奇看不上眼,林姗则批评孟奇有毛病,骨子 里自命不凡,只认一加一等于二,不讲人情,不学变通。当年林姗最不能理解的是 孟奇闲来拿支笔做“算术”,还像学生在准备考试。孟奇称做题能让他放松,让他 有成就感,而且触类旁通能有所感悟。例如数学讲究规则,一把尺子量到底,与世 间的道理相通。林姗则不以为然。他们两人性情有别,说来却能互补,但是双方家 长对结亲并不热心,孟父与林父共事多年,始终保持距离,认为林为官行事多靠手 腕,德行不好。林父则对孟奇不满意,说小孟跟老孟像,不合群,有点怪。双方家 长都施加了影响,亲事最终未成。后来林姗嫁给本校一位体育老师,该老师出身一 般,竞技状态却好,无论追女朋友还是在教研室争个小组长,都像参加比赛,千方 百计要搞到手,这一点很对林姗胃口。该婚姻最终并不如意,林姗现已离婚,当年 的体育老师跑到美国教武术,娶了个洋婆子。孟奇自己婚姻平稳,孟夫人是个儿科 医生,她从不干涉丈夫做“算术”,因为她父亲就是孟奇的高中数学老师,该老师 曾夸奖孟奇有数学天赋,孟奇在他影响下曾梦想当个数学家,只是后来未能如愿, 命运另有安排。 由于以往这些故事,林家姐弟与孟奇确实应当算自己人,无论孟奇嘴上认不认 识。自己人免不了也会发生误会,哪怕拳打脚踢,过后还可以是自己人,特别是在 需要的时候。此刻林家小四需要孟奇,因为那个温泉谷。 林姗说:“阿孟不要只顾做算术,关心一下我们家小四。” 孟奇问:“怎么会想去盖澡堂?” 林东华反问:“阿孟不洗澡吗?” 孟奇表示自己洗不洗澡是另一同事,林东华投资洗澡一定有其理由,旁人不必 多管闲事。他当即表态,只要项目合理合法,他这边没有问题。修一条路除了有利 温泉谷开发,对本区边远乡镇也有好处,依理应当支持,他这个人只认道理。 林姗说:“那就一言为定。” 几天后省里开表彰会,表彰上年全省经济发展十强县和十佳县,本区名列十佳 之中,孟奇披红挂彩,上台领走了那面奖牌。那天给孟奇授牌的是黄从文,他与孟 奇握手时随口打趣:“父母官怎么样?”孟奇笑笑:“不怎么样。”黄从文摇头: “听起来不太好。”孟奇问:“领导能安排时间听我汇报吗?”黄从文很干脆: “下午去我办公室。” 这位黄从文是省委秘书长,常委,与省委书记最靠近,说得上话。孟奇父亲住 院期间,他代表书记数次到医院探望过,孟父曾拜托他关心孟奇的任用,他满口答 应。黄从文总是开玩笑管孟奇叫“父母官”,因为黄从文在省里当领导,老家却在 本市,其父母至今居住于本市市区,就在孟奇管辖的地盘上。 当天下午孟奇去黄从文办公室汇报工作,谈自己的情况。虽然号称“一动不动”, 逮住合适机会他还是不吐不快。孟奇强调自己工作努力,业绩突出,这一次因为若 干不实反映给搁在一边,失之不公,让他难以接受。黄从文表示理解,表扬有加, 同时要求孟奇想开一点,这一次没能用上,以后还有机会。 黄从文把孟奇叫到办公室,除了劝抚“父母官”之外,也有具体事情。他问孟 奇是否认识安再厚,孟奇能说不认识吗,当然得据实报告。黄从文其实是明知故问, 这一次绊住孟奇的所谓“不实反映”,反映的就是孟与安勾结,他们哪里可能互不 相识。 黄从文拿出一封信交给孟奇:“这件事跟安再厚有关系,拜托你帮助处理。” 这是一封群众来信,涉及拆迁补偿事项。写信者称自己在本区旧城某街某号居 住多年,旧城拆迁改造中,开发商提供的赔偿方案不合理,请求上级领导帮助解决。 写信者所在区域的开发商正是安再厚的金城开发公司。 孟奇心知这件事不太寻常。时下拆迁中的补偿纠纷多见,类似纠纷闹到高层之 前,通常会在基层闹上一段时间。黄从文转来的这一封信却属例外,孟奇从未听说 过,不知道此人此事。黄从文亲自交办,却不在信件上直接批示,也显得非常特别。 孟奇回到区里,通知安再厚到他办公室。安再厚看了信,点点头:“这事我知 道。” 孟奇想了解具体情况,安再厚却不多说,只问:“孟区长发个话,是不是该办?” 孟奇问:“可以办吗?” “只看区长态度。” 孟奇说明是上边领导转下来处理的。如果不能办,别说区长,省长也不能强求。 安再厚问:“是哪位大领导交代的?” “这个不要问。” 安再厚表示其实他不在乎是谁,不管什么领导都一样。他只认一个人,就是孟 区长。以往孟区长没要他办过什么事,今天是第一次,再怎么难也得当回事。 “大话不说,咱们该什么是什么。”孟奇说。 安再厚说:“对我尽管放心,别人有事,孟区长没事。” “什么意思?” 安再厚再次表白说,林东华到处拿他“坦白模范”搅屎,好像他安再厚专门挖 坑让各位领导跳,大家都得提防,其实根本不是那回事。他也不是全都坦白,陈胜 利又贪又色,弄一点小权,什么都要,混蛋一个,送钱给这种人心里实在不痛快, 有朝一日坦白交代,配合纪委查办,真是何乐不为。但是也有领导确实好,无论人 家有什么事,砍脑袋他也不会去说。 孟奇指着安再厚的头:“给我找把刀,先把这个脑袋砍了。” 安再厚表示无所谓,砍脑袋也要把区长的事办妥。他还问了一个敏感问题: “这件事能帮孟区长升上去吗?” “为什么问这个?” 安再厚称眼下他最关心孟奇升不升。前些时候传说孟奇要转书记,当本区第一 把手,他特别高兴,没想到来了别人。孟奇虽然不认识人,却真有本事,最讲道理, 早就该升,可惜孟老领导过世了,没人相帮。如今没人帮可升不上去,他安再厚愿 意出一点小力气,一来算是回报,二来也算投资,孟奇升得越高,权力越大,就越 能帮他。 孟奇当即制止:“咱们桥归桥路归路。” 无论安再厚怎么表白,孟奇心里有数。安再厚对黄从文交办的事情答应如此爽 快,让孟奇有些意外,他觉得里边可能有些背景,因为事涉高层,他也不想多了解。 既然安再厚能够处理,孟奇乐得可以向黄从文交差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