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这个消息给刘小敏和吴浩瀚带来的激动是无与伦比的,一个光明的未来已经在 不远处等待着他们。他们深吸一口气,想压抑住自己的激动,让自己变得稳重一点, 但最终谁也没有成功。深吸进去的那口气很快就变成一串笑声冲了出来,于是他们 母子两个干脆抱在一起笑起来,笑就笑了个够。 这回好了,你也可以上高中了。刘小敏说。 儿子说,我一定要把高中上完。 你不光可以把高中上完,你还可以上一下大学。刘小敏说。 儿子说,上过大学,我就是个大学生了。 是哩,你倒是该好好地上,不光是要弄个大学生名声,最好能上出个出息来, 就不用在这农村找媳妇儿了,到城里找那细皮嫩肉的去。这房子也不用翻修了,到 时候你也到城里买个房子,接我们去享福。 这个时候,吴本末却跑到镇政府找陈镇长去了。陈镇长对他很热情,像对老朋 友一样。可他却显得冷冰冰的,他表示他可不是来看老朋友的,他跟他也不是老朋 友,他只是来问问他跟他们家结对子的事情是不是真的。 陈镇长说,当然是真的,等到稍微空些了,他就抽空去看他们。他以为吴本末 是着急有什么事需要他帮忙了,他表示愿意坐下来听他细说,也愿意随时提供帮助。 可吴本末却提出要他收回他的决定。我们家不需要跟陈镇长结对子,也不需要 救济。他说。陈镇长有点诧异了,问,是吗?吴本末确切地回答,是。陈镇长“咝” 地吸一口气,又把那口气吐出来,说,好吧,我考虑一下。吴本末如释重负地松下 两肩,掉转身子出门。陈镇长又叫住了他,问,你是不喜欢结对子这种形式吗? 吴本末说,我只是不喜欢被人戳脊梁骨。 陈镇长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说,谁会戳你的脊梁骨呢?这是一件好事情啦。 吴本末说,那你跟别人做你的好事去吧。 陈镇长看了他很久,最后冲他点了点头。点这个头表达的是什么意思呢?吴本 末都没有多想,就把它定义为“同意”了,但实际上他错了,在陈镇长那里,是 “可以考虑”,“要想一想”,或者就是“很不可理喻”的意思。一旦把心放到了 肚子里,他就回到了他自己很看好的状态,穷者自穷,就等于清者自清,他又变得 从容自若了。他随便进了家店,为儿子买了包廉价薯片。他还想为刘小敏也买点儿 什么,可想半天也不知道买什么最好,就买了瓶酱油。回家的路上,他还吹了一会 儿口哨,还哼了一会儿歌。到了家,他看刘小敏的目光也回到了以前的温柔,他还 为他们家的猫扯回了一把青草。村里几乎家家户户都养着猫,也都知道猫偶尔也会 吃一点草,但从来没有人为自家猫专门采过草,只有他。村里的猫都很自由,要吃 草,满世界都是,也犯不着要主人专门为它准备,所以猫有时候并不买他的账,他 扯回来的草干了,它也没有去吃。不过,他并不因此就失去了这份兴趣,想起来了 就一定会带一把草回去,因为多数时候,它还是很善解人意。 刘小敏拿眼睛一眼一眼地陵他,问他干什么去了。他很自若地回答刘小敏说, 他去了镇政府。刘小敏问他去镇政府干啥去了,他说他去叫陈镇长收回他的决定。 刘小敏紧张地问陈镇长是什么态度,他得意地回答,陈镇长答应了他。刘小敏就尖 叫了起来,好像这个结果是一把刺刀插进了她的肉体。她喊的是“你这个疯子”。 或许因为刘小敏喊得太响,这句话便有了一种口号的力量,很快,我们花河全 都在说吴本末是个疯子。除了“疯子”,我们找不到别的词汇可以形容他。况且, 发明这种叫法的人是刘小敏,是吴本末的婆娘,既然一个最有发言权的人发明了这 种叫法,那别人也再没有必要发明别的词汇了。 事实上,如果陈镇长真答应了吴本末,事情也没能闹到后来那地步。那刘小敏 喊完了,跑到村委会哭完了也就算了。刘支书想帮她,也没办法,陈镇长都答应吴 本末了嘛。可问题是陈镇长并没有答应吴本末,他跟别人的不一样不光表现在他能 做镇长别人却不能,还表现在他不会简单地看待一件事情。吴本末拒绝跟他结对子, 在吴本末看来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情,但他不这么看。每一个人都习惯先站在自己 的角度思考问题,陈镇长不光是习惯,还有这样的需要。作为一个站在一定高度的 人,思考问题就必须要有一定的深度。陈镇长首先想到的,是政府的工作没做好, 村民对政府有意见,有看法。要不然,他实在无法理解吴本末为什么会拒绝跟他结 对子。他其实很忙,但他还是把这件事情当成了大事,他很看重政府的形象问题。 陈镇长挤了个时间约见了村里的刘支书,想详细了解一下吴本末,但刘支书却 草率地回答他说,那家伙,就是个疯子。 疯子?陈镇长虽然意外,但当他快速回想了一下吴本末的行为以后,觉得又有 些相信了。 就是个疯子。刘支书说。他还说,他婆娘就是这么叫他的。他说,也只能是个 疯子,正常人哪会那样? 神经有问题?陈镇长想进一步确认。如果吴本末真的是神经有问题,那这件事 情就简单得不能再简单了。 刘支书肯定地说,绝对是神经有问题。 哦——陈镇长如释重负过后,便更加坚定了要帮扶吴本末家的决心。这样穷困 的一个家庭,家长神经还有问题,这只能表明他的责任更重大了,原来他只担了二 十斤的担子,现在他应该担四十斤。他本来是打算有空了才去看望他的扶贫对子的, 但现在他觉得必须提前,必须从百忙中挤出时间来做这件事情,因为他担心,如果 吴本末需要医治的话,他们家肯定迫切需要一笔钱。 吴本末一点也没想过自己可能需要医治,实际上除了陈镇长以外,再没有第二 个人想过他可能需要医治,即使是我们这些十分肯定吴本末就是个疯子的人。陈镇 长去他家的那天,吴本末还从街上买回了二十只小鸡,这二十只小鸡还小得看不出 性别,但他坚信它们中间一定有十八只母鸡和两只公鸡。这是一种新品种鸡,据说 长得很快,下蛋率高。他梦想自己能在一年之内将它们变成一个稍微庞大的鸡群。 这年头还把自己的创业路设计得这么漫长的人已经少得只剩下他一个了,吴本末也 知道这一点,但他没有买一百只鸡的本钱,也没有借钱来买一千只鸡的胆识。他总 是瞻前顾后,怕失败。整个人世间都在嗤笑他的胆小,但他却认为自已非常明智。 别人嗤笑他的时候,他也反过去嗤笑别人。正如别人觉得他胆小得不可思议,他也 觉得别人自不量力得不可思议。 他还有一个优点在于从不羡慕别人跑得快,前面的跑远了,后面的呼啦呼啦从 他身边跑过去,也跑到前面去了,他也不急。他看起来对生活没有多大激情,但又 从不产生厌弃之情。不过,今天他一口气买了二十只小鸡,还是能让你看到他的激 情的,虽然只有那么一点儿。他给人的感觉就像刚从一只布口袋里出来,得以重见 天日了,有一种重生后的新鲜感。我们都知道他这种重生感来自于陈镇长的那两下 点头,关键是他不求甚解自以为是地把那两下看成是答应他的要求了。 他没想到他在前面背着小鸡回到家,陈镇长跟着就到了。正扩胸吐气哩,拿口 袋的人又跟上来了,更不幸的,是他竟然没想到那口袋还是冲自己来的,他以为他 只是从他家门前路过哩。因为口袋的事儿两人也很熟了,还因为对方把他从口袋里 放了出来,他心存着感激,所以发现陈镇长就在身后的时候,他还} 人真站下来跟 他打招呼,语气还带着一种感恩的热情。他问陈镇长,这是要去哪里呀?是不是找 到新的对子了?陈镇长说,我不去哪里,就到你家哩。陈镇长还说,结对子再说, 目前你们家是我们最应该关心的。天一下子就黑下来了,口袋又罩下来了。到这时 候他才急了,他说陈镇长你不是答应我不跟我家结对子了吗?我不是跟你说过我们 家不需要扶贫吗?陈镇长看着他,把全人类的同情都调度到表隋里了。陈镇长没有 回答他的问题,如果吴本末是个神经病的话,那他最好还是少跟他浪费时间。 陈镇长和刘支书径直进了吴本末的家门,而吴本末却还在门外站着,背上还背 着他刚买来的二十只小鸡。小鸡们喜欢热闹,在背篼里叽叽哇哇吵成一团儿,吴本 末却把它们忘记了,在一片黑暗中发着呆。 屋里只有儿子吴浩瀚在,刚放学回来。他还没有学会跟干部打交道,很害羞。 好在刘小敏很快就赶回来了。她听说陈镇长来她家了,就急忙赶回来了。陈镇长能 坚定信念地跟自家结对子令她感激不尽,她都想哭了。 听到婆娘的声音,吴本末这才回过神来。他撵进屋,杵到婆娘和陈镇长中间, 用一种快要窒息的表情对陈镇长说,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们家不需要扶贫,请你选 别人家去!陈镇长却更在意记者没有眼力见儿,连这种镜头他们也在拍。他用一个 手势将记者们的镜头按了下去,才充满同情地看着吴本末说,在你们村,你们家都 不需要扶贫的话,就再没有人需要了。陈镇长说的是有过调查研究的大实话,这一 点谁都看出来了。就连吴本末自己也看出来了,这就是他为什么一时间竟然反应迟 钝,找不到合适的话来反驳陈镇长。以至于让旁边一直想表态却又一直没轮上的刘 支书见缝插针地挤了进来。 刘支书说,是啊是啊,别说你们木耳村,就是整个花河打着灯笼也找不到比你 家更穷的呀。 刘支书在这里玩夸张是为了力挺陈镇长正在做的这件事情,一点也没奚落吴本 末的意思,语气里没有,表情里也没有。但吴本末却给他激怒了,他脸色由青转蓝, 眼睛恨不能变成野兽的嘴咬上这家伙几口,最好咬下他那张损人的嘴巴。他说,你 给我放明白点儿,我再穷也不会讨饭。 这哪是讨饭呢?刘支书给他一吓,声音也走了调。这一走调,刘支书自己知道 是给吴本末吓的,别人却不知道,别人都听出挑拨味来了。更何况,陈镇长已经很 烦吴本末了,况且吴本末那话也得罪了他。所以陈镇长皱起眉头了。陈镇长一皱眉 头,别的人就紧张。当然除了吴本末以外。紧张的人就把唯一的这位不紧张的往门 外推,要他出去,不要干扰他们的大事儿。刘小敏嘴里不住地喊着“你这个疯子”, 叫上儿子生拉硬拽把吴本末拖了出去。还凭着她的机敏,在自己抢进屋门后关上了 小门。这种小门,是在正经门外面多加的一个半截门,用处大概是挡鸡挡狗,不能 让它们进出自如,同时又不像整块门那么挡光。因为以前的房子窗户少而且小,关 上门的话屋子里就黑了,所以这种小门就有了它的必要性。我们花河如今还保留着 这种门的人家已经少得可怜了,他家是其中一家。吴本末当然不是鸡,也不是狗。 他可以自己开了进去。但儿子留下当看守,一直把他拖着。儿子本来是没能耐拖住 他的,但儿子有帮手。儿子的帮手是我们这帮来看热闹的,我们虽然是来看热闹的, 但我们骨子里具备着起码的爱心和是非。我们一看出吴本末会坏了他们家的好事, 就主动伸手帮忙,我们将他和他的小鸡们一起拖到了圈舍的另一边,并团结一致地 看管着他。不管吴本末有多大的意见,说话多么伤人,我们都只当是疯话。我们花 河人历来都大量,从不会跟一个疯子计较。 因为吴本末的干扰,事情进展得很无趣。但陈镇长那颗充满着同情和怜悯的心 显得有些沉重,却是由于他对吴本末的担心。 他问刘小敏,有没有想过把吴老师送去治疗一下呢? 刘小敏愣住了。她忘了自己说过的话,更没想到陈镇长指的是那一说。 刘支书机灵,看她发怔,就解释,陈镇长是指你们家吴老师的疯病。 这样,刘小敏才恍然大悟。她没忍得住笑,就咯咯笑了起来,用手捂着嘴,怕 笑出一嘴牙来不好看。她差一点就说出那是她说的气话,因为她确实没有像个医生 那样有明确的诊断书。所以,她当然就没想过要把他送去治疗。但她迅速地把到了 舌头尖儿上的话吞了回去,从而换回了一句更狡猾一点的“我们想治也治不起呀”。 儿子吴浩瀚被我们解放以后就一直扒在短门上关注着事态的进展,这会儿他觉 得自己有必要澄清点儿什么,所以他及时地说,我爸不是疯子。 可刘小敏马上就反驳了他,你爸他就是个疯子! 陈镇长不想听他们母子俩吵嘴,他用个手势打断了他们,夺过了说话的权利。 他说,如果真是有病,就要治。你们治不起,还有政府嘛。既然你们家都是我的扶 贫对子了,那我就不能不管。我先给你们点儿钱,你们先治着,治疗费不够,我们 再想办法。好吗? 刘小敏真怕点头点慢了,她一连说了六个“好”。 这样,陈镇长就从口袋里掏出皮夹子,从里头数了两千元出来,拉成了扇形。 他偏爱扇形。刘小敏盯着那个漂亮的扇形热泪盈眶,吴浩瀚也被那个漂亮的扇形弄 得呼吸不畅。这也是为什么他后来也承认他的父亲吴本末是个疯子的主要原因。当 簇拥着陈镇长的隆重队伍离开他们家,母亲刘小敏再一次摸出那两千元钱来让他过 把眼瘾的时候,刘小敏问他,这么多钱都不要,你说你爸是不是个疯子?吴浩瀚想 都没想就回答说,确实是个疯子。为了证明他的大彻大悟,他还补充了一句,不光 是疯子,还是个傻瓜。到此为止,吴本末连这个唯一有可能被争取的阵地也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