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我十三岁那年,家中发生了两件大事。那一年秋天,我得了黄胖病,身体浮 肿,肤色蜡黄,严重时还会呕吐黄水。黄胖病是要传染的,我因此辍学。对我来说, 离开学校并不是什么痛苦的事,在学校里,没人喜欢和我在一起。他们都又红又专, 闪闪发光,而我只是一个地主的后代。虽然在土改中,我的外公被定性为开明地主, 而且,早在一九五八年他就去世了,但他曾经的身份却一直影响着我,即便是到了 一九六六年仍是如此。 辍学的那段日子,我一直待在家里。从小,我便是一个内向的孩子,不善与人 交往,生病后,我更是变得沉默寡言。那时,我几乎每天都待在阳台上,坐着父亲 那把老旧的竹藤椅晒着太阳。我的母亲则在楼下给我熬药。在我记忆中,那段时光, 空气中总是飘浮着醉鱼草和樟树叶清苦而清冽的味道。 就在我辍学回家养病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第二件大事。一天早上,几个穿戴 整齐、系着风纪扣的人来到我家,我在阳台上看见他们站在院子里,面容严肃地与 我父亲交谈了许久。他们走后,我的父亲显得忧心忡忡。午饭时,他端着饭碗情绪 低落地说,我们不能再住在这里了。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母亲的碗便掉在了桌上, 啪的一声响。 就这样,一九六六年九月十七日那天,我们全家被迫离开故居,前往一个叫泊 水塘的地方。记忆中,那一日的太阳异常凶猛,晒在我蜡黄色的身体上,似乎还能 听见嗞嗞的燃烧的声音。我和我的母亲坐在手拉车上,思绪恍惚。母亲是一个虔诚 的佛教徒,在我们家对面,便是东门庵堂。几十年来,无论刮风下雨,她都会去那 里念经诵佛。而现在,她却要离开它,这让她感觉自己远离了佛祖,心存罪孽。在 路上,她终于忍不住抽泣了起来。母亲的举动让我的父亲烦躁无比。 哭什么?你以为不搬走,就还能去庵堂里念佛?你没听那个人说吗,这些旧文 化旧风俗,都必须接受改造。你看,就因为你信菩萨,害得我们全家都要一起搬走, 你还哭,有什么好哭的? 父亲的话并没有止住母亲的悲伤,她的身体因为抽泣抖动得愈加厉害了。和我 的母亲不同,我并不排斥我正前往的那个地方,相反,我还有些期待。说实话,我 不喜欢东门庵堂,我讨厌那些看不起我的孩子,也讨厌成天在我鼻子底下转悠的焚 香的味道。 手拉车因为车轮不时磕到石子而摇摇晃晃,我扶着车把,一路经过了正学坊和 义井亭。在路上,我看见许多和我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兴奋地四处乱窜,他们夹杂在 大人中间,不时弯腰捡起石块,朝街边的房子砸去。我看不见广播,却听见广播里 洪亮的声音在空气中翻滚。成群结队的人,不时从我们身边经过,喧嚣无比。我的 母亲用力抱住了我,她的身体正在瑟瑟发抖,此时,她的悲伤似乎已经变成了深深 的恐惧。我的父亲拉着手拉车,贴着路边走。他走得极慢,脚步谨慎。到泊水塘时, 他的额头亮晶晶的,布满汗水。虽然这段路不长,但我怀疑这是我父亲一生所走过 的最艰难的一段。 让人诧异的是,这所我们即将人住并接受改造的房子并不破旧,相反,从外面 看去它还很漂亮。而且,它和我之前所见过的房子都不一样。有一个高大的石库门, 尖尖的屋顶,还有五颜六色的玻璃窗。走进院子,地上竟然还铺着水泥地砖,地砖 是红色的,有蓝色的花边以及乳白色的花纹。 我搞不懂这么一所漂亮的房子为什么要给我们这样的人住,而早在我们之前, 已经有许多人住在此处了。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也都是如我母亲一样的人,有虔诚 的佛教徒,也有天主教徒,还有道士尼姑。他们挤在各自的新居里,闹哄哄的,显 得惊恐不安。 房间是房管会的人安排的,我们家住在东侧的二层,因为有我这么大的孩子, 房子是内外两间。对于房间,母亲并不满意,并非因为房间小,而是因为东侧晒不 到太阳,对我病情的恢复不利。但她又不敢提,只能跟父亲小声抱怨。和母亲相比, 父亲对这个房间却是中意的,因为他在里间发现了一张大床,虽然这张大床上落满 了厚厚的灰尘,却躲不过父亲的眼睛。这是一张雕刻十分精美的千工床,父亲说, 以前,这样的床是用银子磨出来的,即便像我外公那样的地主,也买不起。没想到, 自己到这里接受改造,却睡上了这么好的床。 父亲急不可耐地用抹布将床擦拭干净。他一边擦,一边用手抚摸着床上繁复的 花纹,爱不释手。擦净后,他便躺在湿漉漉的床面上,叼着一根烟卷,神情惬意无 比。 父亲很瘦,躺在宽阔的千工床上,更是显得瘦骨嶙峋。我觉得他并不适合睡在 这样的床上,睡这床的应该是一个大户小姐,侧躺着,一只手枕着头,一只手则轻 轻地摇着绢扇。 在我们搬到新住处的那个下午,有一个戴着红袖章的人来到院子里,他将大家 集合起来,听他讲话。我听不懂他讲话的内容,但他的样子却很神气。说话的时候, 时常会挥手比划几下,以加重语言的力度。手一挥,臂上的红袖章便滑落下来,这 时,他就停止讲话,用另一只手去扯滑落的红袖章。 此时,我的父亲母亲以及院子里所有的人都站在那里,低着头,如同犯了错的 孩子。 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戴着红袖章的人,叫阿炳。 住在我们楼下的是陈家阿婆。她似乎是个不错的人,我们一住进来,她便上楼 来探望。她说进门时便留意到了我的模样,晓得我得了黄胖病,便送些药过来。 陈家阿婆将一包黑色的药丸递给我的母亲,低声说,这是崇福寺的一个师傅给 我的,专治黄胖病。 我的母亲对她表示了感谢。随后,陈家阿婆便跟我的母亲聊起了家常,她们都 是虔诚的佛教徒,很快便因为这个身份聊到了一起。 陈家阿婆走后,父亲便对母亲指出了这一点。 你别跟她走那么近,这是什么地方,你以为还是东门庵堂啊? 你放心吧,她是个好人,我们以前还一起在东门庵堂念过经的。 父亲对母亲的话嗤之以鼻,他认为母亲过于幼稚,太容易相信人。父亲的看法 让母亲有些难过。她不喜欢别人质疑她的同道,她从来便是这样一个人,心软、敏 感,但对信仰又十分执拗。 对于我的父亲来说,信仰是靠不住的东西,没有任何意义,他从来不指望庙里 的那些泥塑雕像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他只相信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眼下, 他心里装的最要紧的事便是将这新居充实起来,要知道,这里除了那张雕花大床, 几乎一无所有。搬家时,那几个系着风纪扣的人告诉父亲,这里什么都有,只要带 些随身物品便行。一来这里,父亲才知道臼己受骗了。 父亲并不是个手巧的人,但他还是努力去制作一些家具。很快,他便寻来了一 块破门板和一些木头;随后,他又从上班的竹器社偷回来一些钉子和工具,他用这 些东西做了几个简陋的架子和木箱。 我们原先的房子靠着庵堂,庵堂里有菜地,师傅种不完,就送给我母亲一块。 平时,父亲就在那里种些蔬菜。现在,他不能再去东门庵堂种菜了,他得重新找到 新的土地。很快,他在宅子南边发现了一块巴掌大的三角形空地,让他欣喜的是, 旁边居然还有一条小水沟。这么好的一块地,却被闲置着。父亲如获至宝,很快, 他便将地上的石块挑拣干净,把泥土打理得又松又软,将种子播种了下去。 从此,我再也不能坐在父亲那把做工考究的竹藤椅上晒太阳了,父亲给我做了 一张板凳,板凳表面没有打理平整,坐在上面有些硌屁股。父亲的手艺并不好,这 不能怪他,他学手艺时年纪太大,手脚已经僵硬了。在竹器社,他从事的也是最苦 最累的胶木产品制作。每日一早,父亲便去竹器社上班,回家后,他又去那块地上 忙活儿。等这一切忙完以后,浑身臭汗胡子拉碴的他便全身松弛地躺在那张雕花大 床上,抽一根自己卷的纸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