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这天夜里,我在梦中仿佛听见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哭声。这哭声虽然微弱,却显 得那样哀伤而又绵长,就像一双手,将我从梦境中提将了出来。我睁开双眼,看着 黑漆漆的房间,再也无法入睡。 是谁在哭呢?我屏着呼吸辨别。让人惊异的是,这声音似乎来自于小姐楼。小 姐楼上怎么会有人啼哭呢?莫非是见鬼了?我站在窗边,看着黑漆漆的小姐楼,心 里无比恐惧。我走进父母的房间,唤醒了他们。父亲睁着惺忪的睡眼,满脸不悦。 深更半夜的,你干吗啊? 我听到哭声,心慌得很,就睡不着了。 父亲凝神听了一会儿,哭声,哪里来的哭声? 有的,你再听听,很清楚的,追着耳朵哭。 父亲皱着眉头瞪了我一眼,你最近到底怎么了,老是神神怪怪的?赶紧给我回 去睡觉,我明天还有事情呢。 父亲继续躺下睡觉,不再理我。没有办法,我只能回自己的床。可我依然无法 入睡,那哭声响了一夜,我就被纠缠了一夜。我不知自己最后是何时睡下的,醒来 时,已是中午时分。我睁开眼睛,看见父亲竟坐在我床头,神情诡异地看着我。 你是不是认识对面的那户人家? 哪户人家啊?我不明白父亲的意思。 就是那个老头啊,我以前看见过你在他门口跟他说话。 父亲说的是马万章,他为什么突然提起他?我不知道父亲葫芦里卖什么药,便 低着头,不再说话。 我告诉你,那老头昨晚死了。 马万章死了?我呆住了,脑中一阵混乱。 你昨晚上好像跟我说你听见外面有哭声? 我点了点头。父亲盯着我,奇怪了,我怎么没听见有什么哭声,你却能听见? 现在回想起来,那天父亲问我这话,似乎是别有用意的,但当时,我并未察觉。 马万章的死让我的心情很复杂,我的眼前不断浮现出火中他那张凝滞的脸。事实上, 如果我足够细心的话,应该能感觉出,从那天起,父亲开始留意起我来了。 让人意外的是,马万章死后,阿炳再次躲进了屋里。按理说,马万章死了,阿 炳应该庆祝才对,可阿炳却像受了巨大的打击,再次消失,而且这次更加彻底,如 同一件古物,深埋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这天中午,我趁着父亲出门的空当,再次爬上了阿炳家的房顶,我想知道阿炳 消失的答案。透过木板的缝隙,我看见阿炳像个孩子一样躺在苏醒的腿上,苏醒坐 在那里,一脸安详地轻抚着他的头。阿炳在跟苏醒说着什么,说了一阵,却激动地 哽咽了起来。苏醒低下身子,轻声安抚着他,好一会儿,阿炳才停住哽咽,恢复了 平静。随后,苏醒便牵着他的手,站立起来。两人走到了饭桌边,牵着手,一起坐 下,然后便闭上双目,嘴中念念有词起来。眼前的阿炳看上去是如此脆弱,我搞不 明白他的这种脆弱是否跟马万章有关。 就在这时,我忽然觉着身边有个影子一晃,一回头,发现竟是父亲趴在身边。 我吓坏了,父亲迅速地伸手捂住我的嘴巴,示意我保持安静。 父亲和我小心地从房顶爬了下来,他在门口帮我掸净了衣服上的灰尘,又掸净 了自己的,然后和我一起回房间吃饭。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吃饭时,父亲丝毫没有 提及房顶上的事,他还给我夹菜,就如同没发生任何事一样。 吃完午饭,父亲坐在窗前安静地抽了根烟,然后跟母亲说自己要出去一趟。母 亲问他去做什么,他没应声。 那天下午,父亲一直都在外面,直到天黑时分才回来。回来后,他便躺在床上, 一言不发,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吃晚饭。让我感到意外的是,那一刻,我忽然感觉父 亲的身上散发出了一种阴冷的东西。那天晚上,我很晚都没入睡。不知怎么回事, 我始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让人不踏实。在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之际,我忽然发 现父亲的房里竟然没有呼噜声,难道他也没有睡着? 就这样,也不知到了什么时候,院子里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我迷迷糊糊中惊 醒过来,从床上迅速爬起,躲到窗边往院子里看。我看见院子里有四五个人影,举 着煤油灯,飞快地跑上阿炳的房间。随后,阿炳的房间一阵躁动,有喊叫,有东西 跌倒在地的声音。没过多久,那几个人便架着阿炳和苏醒从楼梯上下来。其中一人 手中拿着的,是那个挂在十字架上的裸体雕像。 一群人走到院子中时,阿炳忽然用力挣扎起来,他大声喊道,快救救我,他们 要害我,你们快来救救我。阿炳扯着嗓子喊了好一会儿,却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反 响。院子里各家的门窗紧闭,黑乎乎的,仿佛里面根本没有人。 阿炳的挣扎和叫喊引来那几个人的一顿拳打脚踢,随后他们用布头塞住了阿炳 的嘴,脚步飞快地架着他往院子外走。一路上,阿炳仍在不停地挣扎,还在期待有 人跑出来救他。让我吃惊的是,和阿炳不同,苏醒却显得那样平静,既不挣扎也不 叫唤,仍如往常一样,面色平静,就像没发生任何事一般。 我看着阿炳和苏醒被他们押出了院子,很快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就在这时, 我忽然听见里屋的父亲发出了清晰的呼噜声。 第二天天亮后,院子里的人都从自家房里出来,洗漱、做早饭,平静如常。大 家似乎都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什么事情。 三天后的傍晚,苏醒回到了院子。让人诧异的是,此时她一头卷发被剪掉了, 乱蓬蓬的,如同稻草一般。她是一个人回来的,阿炳没有回。苏醒走回院子的那一 刻,院子里的人忽然像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纷纷凑上前去问候。苏醒没有理睬 他们,仍像往常一样,面容平静地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她在房内待了一会儿,又端 着脸盆下楼来打水。趁着苏醒打水的工夫,我溜出门,飞快地爬上房顶。很快,我 便看见苏醒端着一盆水走回了房间。她掩了门,将水盆搁在桌子上,然后开始慢慢 脱去身上的衣服。很快,她便赤裸了,身体在昏暗的房间里散发出一种蓝幽幽的光 芒。苏醒将毛巾打湿,轻轻地擦拭着自己的身体。随着毛巾的移动,她身上的脏污 被慢慢擦去,但那些刺眼的瘀青却分明地展现了出来。不难看出,这几天,她在外 面受了怎样的欺凌。 就在这天晚上,我听见了一阵什么东西被撕裂般的声音,这声音尖锐并且坚硬, 让人猝不及防。我从床上坐起来,心跳极快。可我不敢张扬,我疑心自己又是听到 了别人没有听到的声音。但随后,里间便传出了父亲和母亲的对话。 你听见没有,好像是从苏醒那房子传来的,不会出什么事吧?要不你去看看? 你听见什么了,哪里来的声音?你跟你那儿子一样,神神鬼鬼的,赶紧睡觉, 管那么多闲事干吗? 怎么能是闲事呢?她不是你老校长的女儿吗?如果她出什么事,你能心安吗? 母亲没有理睬父亲的阻拦,起床穿了衣服往门外走。我也赶紧下床,跟着母亲 下楼。到了楼下,我看见陈家阿婆他们也都出来了,此刻正站在院子中小声嘀咕着 什么。 众人上了楼,拉开灯,发现苏醒竟躺倒在地上,面色苍白,已经昏厥了过去。 她的嘴角肮脏,地上全是她口中吐出的秽物,酸臭无比。 几个人架着将她扶到了床上。冯嬷嬷找了块毛巾,帮她擦干净嘴角。 要不,去哪里找个医生来看看吧?母亲提了个建议。 冯嬷嬷说,这会儿去哪里找医生啊?我听说那些红卫兵把医院都占领了。再说 了,我们这样的人,他们能接收吗? 母亲想了想,那要不,我们今晚就在这里守着,看情况,如果实在不对了,我 们再想办法。 母亲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认同。于是,众人便将地上的秽物清理干净,然后团 坐在饭桌边,一起守着苏醒。随后,房间里便没了声响,没人说话,大家似乎都想 着各自的心事。陈家阿婆提议说,我们都挤在这里不是办法,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 能醒过来。这样,留两个人陪着,其他人先回去,等明天早上,再来替换好了。 陈家阿婆的提议得到了大家的认同。因为有孩子,母亲便先回了家。回家后, 我看见父亲竟然未睡,站在窗前抽烟。怎样了?昏死过去了,吐了一地,估计是被 那帮人折腾苦了。 父亲没应声,母亲又说,陈家阿婆说了,她疑心苏醒是丢了魂。我们准备明天 给她招魂。 招魂?这怎么行?人家是信天主的,你去弄这一套? 什么这一套那一套,救人总是没错的。 你就跟着那个老太婆瞎弄,早晚得出事。 哼,你放心,我出事也不会连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