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旺丹失踪近一个月之后的一个夜晚,旗府协理的哈屯苏布道达丽正走在返回满 巴扎仓的路上。她刚刚参加了一家小孩的满月宴,喝了不少酒,有点儿兴奋,边走 边唱着: 香柏树上 斑鸠在鸣唱 心上人啊 双眼在传情…… 皎洁无瑕的月,在夜空中散发着迷人的光亮,满巴扎仓山下的辽阔草原迷蒙无 际。一阵阵清风带着露水的清香吹来,真是让人心旷神怡。满巴扎仓后面的图海山 以及它后面的阿尔巴斯山脉都黑压压的,将半个天空挡在了后面。 山脚下,有不少戴着羁绊的马在吃草,那些都是满巴扎仓喇嘛们的马。苏布道 达丽走着走着,她的马忽然像是被什么惊着了,打着响鼻,不肯前行了。她想知道 个究竟,勒住缰绳定睛一看,前面有一匹暗色的马在徘徊。马还能被马吓着?真是 怪事。她再定睛细看,那匹马腿上的羁绊已经断了,拖在后腿上。啊,这是那个失 踪了的旺丹的马吧,想到这里她吓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旺丹要是把我也带走,那 该多可怕啊。她快马加鞭,离开了这里。 走到山下,她卸下马鞍放在山石下边,羁了马。 “苏布道达丽哈屯啊?”一个声音传来,她望去、看见也有一个人正在下马。 她认出那是白脸更登。 “原来是您啊,去给人看病刚回来吧?”苏布道达丽寒暄着,心想,真见鬼, 怎么遇见他了? “是啊,看来今夜有缘遇见您呢。那么,坐着聊一会儿?” “不了,我很困。” “那就躺着聊天。” “不行啊,老头子等着我呢。” 苏布道达丽说罢,顺着石阶往上走去。她真是想快点儿回家。一想起满巴扎仓 转经路北面的那座大院里,只剩下她那个身为旗府协理的老头子和女仆诺日吉玛俩 人,她就急得不行。谁知道那一老一少这会儿怎么折腾呢。早晨她出门时,老头子 好像很高兴,笑着说:“别着急,要是太晚了,就住那儿,明天再回来。”她注意 到诺日吉玛的脸还红了一下。她当时装出一点儿都不在意的样子说:“肯定会住下 的,路这么远。”但心里却恶狠狠地想,你们就高兴着吧,老娘要半夜回来捉奸在 床……对老头子和诺日吉玛之间的奸情她早有察觉,甚至都知道老头子偷偷给那婊 子买过做蒙古袍的缎子。 上了山,她看到满巴扎仓静静的。没多久她到了寺院的后面,已经过了转经路。 她看到那个高高的砖瓦院了,那是乌仁陶古斯的院子。哼,臭女人!你男人从我丈 夫手里抢到了王位,还不死心,还想生个儿子,想让你的子子孙孙都占那个宝座吗? 想得倒美!据说苍天有一万只眼睛盯着尘世呢,能容忍你们把一切便宜都占尽吗? 难怪你生不出儿子,那就是报应呀!这么想着,她心里似乎有点儿平衡了。但是, 转念想到自己的情况,忧伤再次袭来。说人家乌仁陶古斯没孩子,那自己呢?已经 四十二岁了,也是一直没有生养,今后能有希望吗?她可真没有这个信心。老头子 都快六十了,虽说现在还像个发情的公羊,但是再过几年就该没劲儿了。那时候,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旗王爷的顶冠被戴到别人的头上…… 她就这样边走边想,忽然看到前面走着一个人。虽说月亮被山峰挡了一半,但 远近的景物还是可以看到一些的。她看得出前面这个人是一位喇嘛,而且他好像怕 被别人发现似的慌里慌张,左顾右盼,为了不弄出响声,他的脚步放得很轻。 那个喇嘛正走向乌仁陶古斯的院子。 啊,这个,苏布道达丽似乎想到了什么。看他走路的样子,似乎是一位年轻的 喇嘛,难道是跟乌仁陶古斯的丫鬟……应该不会,色日吉姑娘很乖,今年才十六岁。 那么,是个小偷?满巴扎仓哪个家伙这么大胆,要去旗王爷的院子偷东西呢? 苏布道达丽刚好路过一块巨石,巨石旁还有一棵弯了腰的榆树,她藏在巨石和 榆树间观望起来。那个喇嘛悄悄走到乌仁陶古斯院门前,轻轻推门。那个门吱呀一 声开了。 敞开的门内闪出一个女子,跟喇嘛相拥热吻起来。苏布道达丽没看错,那个女 子是乌仁陶古斯。 苏布道达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愣在那里。啊,我的佛啊!这是在干什么? 喇嘛和乌仁陶古斯亲热半天后,俩人相拥着走进了院子。苏布道达丽还在那里 发愣,板门早已关了。她浑身滚烫,一阵恶心,原来,乌仁陶古斯跟满巴扎仓的一 个喇嘛在偷情…… 清醒过来时,她正飞快地走在回自己家的路上,袍子的下摆带着风。她感觉好 像有点儿过瘾,又有点儿恶心;有点儿想笑,又有点儿伤感……种种情绪在心里翻 腾着。 她到了自家门口,使劲敲起门。 “诺日吉玛,臭婊子,难道你睡死了吗?” 叫了半天,诺日吉玛来给她开门,衣服勉强披着,头发都散开了。 “哈屯不是说明天才回来吗?”诺日吉玛怯生生地问。 “我回的是自己家,难道今天回来错了?” 诺日吉玛脸上露出一丝笑,“我什么都不知道,睡着了……” “是吗?哼!” 苏布道达丽进屋,老头子在被窝里打着呼噜。她一把掀开了他的被窝,喊道: “你给我起来,装什么装!” 老头子坐了起来,那意思好像是:我不装了你又能怎样?“你别像个母牛一样 叫唤。是不是在乡下没碰到合适的公牛啊?”他说。 苏布道达丽操起柜子上的罐碗,往地上摔。老协理也操起拐杖顺着墙边箱子上 的花瓶来了一个大扫荡,满地都是瓷器的碎片。诺日吉玛拿着扫把扫起那些碎片。 “不怀胎的母牛!”老协理咬牙切齿。 “她这个小贱人不是也一样没能怀上吗?” “你说话小心点儿。” “不小心又怎么了?你能怎样?” 协理和苏布道达丽的争吵没多久就平息了,他们都上炕躺着了。争吵虽说已经 结束,但是气还都没消,他们都像饮足了水的牛一样大喘着气。 苏布道达丽的气慢慢平息了之后,自然想起了方才在乌仁陶古斯家门口看见的 事。乌仁陶古斯跟—个喇嘛在偷隋,那个喇嘛到底是谁呢?满巴扎仓的喇嘛,她哪 一个都认得。但因为是在夜里,就没能认出来那个人是谁。但我总算抓住了你的把 柄,等我高兴了,向你丈夫去告个状,到时候看看你怎么个倒霉样…… 乌仁陶古斯既然跟一个喇嘛在偷情,那早晚会被发现的。要是哪天怀孕了,藏 也藏不住……啊!要是她怀孕了…一苏布道达丽忽地坐了起来。 这些年,苏布道达丽为了治愈不孕症真是想尽了办法。吃了不少药,不仅没有 效果,疑虑却越来越多。她发现自己和乌仁陶古斯是一样的毛病,就不得不想一个 问题:为什么王爷家的两个媳妇都不能怀孕?是她们自己的毛病,还是她们的男人 有问题?她有这样的猜疑已经很久了。而现在她又突然想到:如果是男人们的毛病, 那么,乌仁陶古斯跟别的男人在一起,很可能就会怀孕的呀! 苏布道达丽看看老头子,他面朝上躺着,一动不动。因为暗,看不清他睁着眼 还是闭着眼,只看得见他下巴上的几根山羊胡子。 “喂,你睡着了吗?”她轻轻地问。 协理没回声。 “你起来,我跟你说一件事……” “想说就说嘛。” “我刚才看到了一个蹊跷的事……”于是苏布道达丽就说起刚才的事,等她说 完,老头子也坐了起来。 “你说什么?怀了孕会怎样?”他问道。 “她要是生一个男孩,那不就是生了一个旗王爷吗?” “她男人不会怀疑那是野种吗?” “怀疑肯定会怀疑,但不会表露出来的。不管是谁的儿子,养了就是自己的儿 子。别忘了有句俗话叫:不管公牛是谁家的,牛犊可是自家的。” “这个……”协理坐不住了,说,“那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要不,向她丈夫去告状?” “你那个弟弟能信你的话?人家要是硬说乌仁陶古斯没那回事,你我岂不是反 惹了麻烦?” “那么,哪天夜里去捉奸?” “大伯哥抓自己的兄弟媳妇?” “那现在怎么办?” 俩人你瞧我,我瞧你,愣了很久。 “看乌仁陶古斯那样……看来没找到那个方子……是吧?” “好像是……” 两家的矛盾或者竞争其实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过去是为了争夺王位勾心斗 角,后来是为了抢先生儿子暗中较劲,这两年又陷入了寻找秘方药典的竞赛之中。 不管是乌仁陶古斯还是苏布道达丽,对满巴扎仓喇嘛们的药已经越来越没有了信心, 但她们却知道满巴扎仓珍藏着一部非常了不起的秘方药典,于是她们就迫不及待地 开始暗中寻找那部药典。协理夫妇当然知道乌仁陶古斯也在寻找,他们做出了两个 判断:一是乌仁陶古斯跟满巴扎仓的喇嘛勾搭,目的就是为了怀孕生儿子;二是看 来乌仁陶古斯还没有找到那部药典,如果她已经找到了,就绝不会干出那种既冒风 险又丢人的事…… 苏布道达丽打了个哈欠,窗外天已微亮。 “天亮了。”她说。 “那也得睡啊,赶紧,赶紧,脱衣服。” 苏布道达丽叹了一口气,解开了衣扣。为了生一个儿子,他们可是一直这么忙 乎的,苏布道达丽已经倦了,老协理也快累死了。 刍脸更登目送着月光下向山上走去的苏布道达丽,呸一声,吐了一口唾沫。他 心想,年近六十的那个糟老头你有什么可恋的?你这个女人可真是没有福气享受我 的疼爱。 原来,满巴扎仓真有暗地里寻那个秘方药典的喇嘛,白脸更登就是其中的一个。 更登其实是一个聪明人。在满巴扎仓,他的医术也算不错。但他这个人聪明得 有点儿过了头,,大家就讨厌他。他没有见过那部药典,因此当然不知道到底是怎 样的一个东西,但他想,应该是一本厚厚的书。要是把那部药典弄到了手,满巴扎 仓头号大医师就非我莫属了。那么,声名,金钱……不想要都不行,然而,那个该 死的药典到底在哪儿呢? 更登今年三十六岁了。这三十六年里,起码有二十年,他都是在琢磨这个事, 但至今未果。今后,他依然不会放弃这样的找寻。就算是幻想一会儿那部药典,心 里都是美滋滋的。 苏布道达丽刚才没理他,他有点儿生恨。这个世界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女人,本 师父我没你也一样能乐呵……他走向山下的旷野深处。 在朦胧的月色中,隐约可见满巴扎仓羁绊的马儿们在吃草。再往草原深处走了 一会儿,见一顶毡房以及毡房边反刍的羊群。那个毡房里有一个叫嘎吉德玛的中年 妇女,他早就认识,一到夏季,有一些牧户会转场到山下,满巴扎仓的僧人们从那 些牧户家要牛奶熬茶。 他走到嘎吉德玛的门口低声唤道:“睡了吗?” 包里传来穿衣服窸窸窣窣的声音。 “谁啊?”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更登。” “深更半夜的来吵什么?” “迷路了,去乡下瞧病,找不到回满巴扎仓的路了。” “是吗?不正经的东西……”女人打着哈欠,点了灯。 更登进毡房,嘎吉德玛披着袍子,睡眼惺忪。她请他在图拉嘎①右边坐下,倒 了茶。 “茶就不用了,困了。” “你是想住在这儿啊?你不是说迷路了吗?我给你引路去吧。你的满巴扎仓就 在这北山坡上屹立着呢。” “不那么麻烦你了。好好睡上一觉,我自己就能找到满巴扎仓。” 嘎吉德玛笑了笑,吹灭了灯。 中年女人有力的臂膀抱得更登喘不过气来,一股暖暖的气息向他扑来。 “你不怕吗?”嘎吉德玛问。 “怕什么?” “不怕被抓走?” “被谁抓啊?” “嘻嘻……满巴扎仓的师父不是有被女人绑架的吗?不是已经把旺丹带走了吗?” “你也知道这事?” “我就在边儿上看着来着,怎么不知道?” “什么?” “过会儿再告诉你,现在不行……你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吗?” 过了一阵,大汗淋漓的俩人赤裸裸地平躺在一起,更登忍不住问:“你真见过 旺丹被绑架?” “你还在想那个事呀?” “快说啊,我的姐姐,求你了。” “啊!我的佛啊,你知道那夜的雨下得有多可怕吗?闪电一次次劈向大地,雷 声轰鸣在头顶上,而不是在天上……那时,我到这儿刚两天。我担心刚换牧场的羊 群吓跑了,所以,一会儿就从毡房往外看。忽然,有一道闪电像剑一样扎向我的羊 群,紧接着一声炸雷……” “嗨,嗨,你怎么不说旺丹的事,净说别的啊?” “为了找回四散的羊群,我跑了出去。羊群真的惊散了。我跑着跑着,跑到了 满巴扎仓下面。” “然后呢?” “忽然看到有几个人在揍—个人。” “啊!是吗?” “我很吃惊也很害怕。那么大的雨,又是深夜,什么人在那里打架?不是强盗 就是鬼怪吧?我离他们真的很近,也就是三五步吧。我躲到一个巨石后,忽然认出 其中—个是旺丹。哦,原来不是鬼,是人在打架。但他们为什么打架呢?我还是有 点儿奇怪。再细看,天啊,旁边还站着一个女的,女的命令那一伙儿人说,快把这 个家伙给绑紧了!” “等等,跟旺丹打架的几个人,没有你认识的吗?” “一个也没有。” “那女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看起来还不到二十岁吧。真是一个大美女。要是像你这样的师父见了她,定 会立刻把满巴扎仓忘到九霄云外。” “后来呢?” “他们五花大绑捆了旺丹,架在马背上带走了。” 更登静静地思索起来。想必是远方的强盗绑架了旺丹,强盗的头目还是一个女 子?真是怪了! “只要那个秘方药典还在,你们满巴扎仓是一天都不会安宁的。”嘎吉德玛说。 “什么?你说什么秘方药典?” “嘿,你还装什么装啊?谁不知道满巴扎仓有一部不得了的秘方药典?” “据说是有。那有什么用?” “怎么没用?” “谁也找不到的东西,对谁也没用吧?” 嘎吉德玛咯咯笑,“那部药典在谁手里,你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那你知道吗?” “怎么不知道?” 更登倏地坐起身来,“快点上灯,你给我好好说说。” 嘎吉德玛点了灯,“那部秘方药典肯定在楚勒德木手里呢。” 更登奇怪至极,“在楚勒德木手里?你是怎么知道的?” “前段时间,我婆家的一个远亲姐姐从马背上摔下来,大腿骨折了。说是骨折, 其实骨头都碎成无数个小块了,像是装在皮袋子里的碎石子一样。那天刚好碰上楚 勒德木在她邻家看病。他们焦急万分地请楚勒德木到家里,姐姐的腿已经肿得连裤 腿都快撑破了。楚勒德木看了摇头说,我不会接骨,你们还是找一个正骨的大夫吧。 但他们上哪儿去找正骨大夫呢?如果不赶紧想办法,麻烦就大了。全家人跪在楚勒 德木面前说,您是满巴扎仓的满巴啊,给我们想想法子吧。楚勒德木沉思良久后说, 唉,怎么说都是一条人命,我试试看吧……” “他怎么弄的?” “他从药袋子里取出一剂药,用酸牛奶搅拌后洗了她的腿,又煮了一服药给她 喝下了。” “那是什么药?” “乡下人又不是医生,谁知道是什么药?问的可真是没用的话。” “然后怎么弄的?” “不到熬一锅茶的工夫,我那个姐姐的腿开始咔咔作响了,我姐说粉碎的骨头 们好像在各就各位呢,腿也消肿了很多。到了晚上,我姐已经开始能走路了……” “啊!真的吗?” “你要是觉得是假的,去我姐姐家问呀。据说楚勒德木回去的时候再三叮咛他 们,千万别说谁治愈了她,更不能说是怎么治的。后来乡亲们都知道了这个事,就 传开了。大家说,看来楚勒德木用了一个奇异的药方,很可能就是满巴扎仓那部秘 方药典里的药方……” 更登不说话了,静静地沉思起来。嘎吉德玛说得对,楚勒德木真是用了一个十 分特殊的药方。他自己也是大夫,还是一个医术不错的大夫,所以一听楚勒德木治 疗的过程,就觉得不是一般的治疗。就像好的猎人听到枪声就知道是什么枪一样, 他听到了有生以来闻所未闻的奇特枪声! 要是那个秘方药典真的在楚勒德木手里,那么,是怎么落入他手中的呢?他又 开始推理。楚勒德木这个人比较笨,不怎么跟人打交道,是一个本分的喇嘛。扎仓 堪布能把那么珍贵的东西交给他保管?他觉着不可思议。但接着他又想到,那部秘 方药典也是可以在楚勒德木手里的。楚勒德木是名医旺丹的师弟,医术不亚于旺丹, 据说甚至超过旺丹,但楚勒德木对自己的医术有所保留,这是满巴扎仓很多医生都 议论过的话题。医术,按道理不是藏着掖着的东西。楚勒德木为何要保密呢?这本 身就有点儿可疑。再说他不爱跟人交往,不爱跟人说话,这到底是他的本性呢,还 是为了避开他人的注意力?那为什么怕引起注意? 要是楚勒德木真的保存着那个秘方药典,那么他的这些古怪表现反倒可以得到 合理的解释了。哈,这个楚勒德木! 更登站起来了。感觉多少年绞尽脑汁寻找的那部珍贵药典,现在好像就在眼前。 回到满巴扎仓时,夜的黑幕已经从山下草原的东方开始慢慢被拉开,然而满巴 扎仓还是在朦胧之中。他低着头想着心事走着。抬头时,远远地看到乌仁陶古斯的 院子。这时,那个院子的大门开了个缝,有个人走出来,快步走向满巴扎仓。 那个……不是楚勒德木的徒弟耶奇勒扎马吗?更登觉得不可思议。他又想起了 嘎吉德玛方才说的话:那部药典一定是在楚勒德木手里…… 拂晓时分,耶奇勒回到了自己住的院子。他看一眼正房,师父的寝室窗口幽深 静默。他畏惧地看了一眼那扇窗户,踮着脚尖进了自己所住的偏房。 他上炕脱了衣衫,钻进了被窝,想装出彻夜睡得死死的、哪儿都没去的样子。 但他实在是心跳得厉害。跟旗王爷的哈屯偷情的小喇嘛怎能不惶恐呢?刚刚年 过二十的耶奇勒扎马做梦也没想到会跟旗王爷的哈屯乌仁陶古斯到了这个地步。 那是一个月前的一天早晨。他的师父楚勒德木大清早就上山采药去了,耶奇勒 独自在家读医书。虽说自己是伙房的一个扎马,但他特别想当一名医生,所以很用 功。师父楚勒德木也毫不保留地给他传授医术。但奇怪的是,师父一直在叮嘱徒弟 不要向别人炫耀自己的医术。那天早晨的雾很浓,耶奇勒朝门口一看,敞开的门外 雾霭落得很低,游弋着。偶尔飘来一团浓雾,仿佛是什么猛兽奔了进来。在他这般 出神时,一个年轻女子出现在浓雾之中,走进院门。耶奇勒想辨认是什么人,定睛 细看,只是觉得熟悉,却说不出是谁。 女子走近,微微一笑,“小师父可好啊?” 耶奇勒忽然认出走进来的这位女子,是旗王爷的哈屯乌仁陶古斯。他站起身却 不知如何是好,是跪下来行礼问安,还是请她上座? 乌仁陶古斯笑得毫不拘束,“那么紧张做什么?以为是老虎来了吗?我是人, 不是老虎啊。”她坐在炕沿,问:“有茶吗?” 耶奇勒急忙斟茶,又从柜子里拿出一碟奶酪放在桌子上。兴许是还未生育的缘 故,已三十八岁的乌仁陶古斯身材还是那么曼妙,所以刚才被耶奇勒误看成年轻女 子。 “你师父不在?” “上山采药去了。” “我求你一件事,行吗?” “夫人您尽管吩咐,我听命就是。” “你肯定以为旗王爷的哈屯每天在享福,其实哈屯也有哈屯的苦啊……”乌仁 陶古斯眼里噙满了泪水。 耶奇勒感到不知如何是好。 乌仁陶古斯抬起泪眼看着耶奇勒,“听说你师父有能让女人怀孕的药,你能帮 我找到那个药吗?” “您不能直接跟我师父要吗?” “我求过你师父的,他总说他没有那种药。你师父胆小,可能是怕被卷入什么 纷争吧。”乌仁陶古斯说着,眼泪又掉了下来,“你不知道我有多苦啊……” 耶奇勒不由可怜起乌仁陶古斯来,看来这位夫人真是身陷无尽的痛苦之中。要 是她有一丁点儿办法,怎会哭着求我这个穷扎马呢? “您别急,我想法给您找……” 乌仁陶古斯脸上泛起红光,“那我放心了。”她瞅着耶奇勒的衣襟,“你的扣 子快要掉了,我给你缝了吧。有针线吗?” “不劳驾哈屯您,我自己会缝的……” “客气什么?当哈屯之前,我是一个牧羊女,针线活儿还是可以的。给我找针 线吧。” 喇嘛们都有针线,一般缝缝补补的事都是自己解决。耶奇勒找出了毡制小包, 拿出针线。 乌仁陶古斯穿针引线,开始给耶奇勒钉扣子。她呼出的气息丝丝柔柔扑向耶奇 勒的脸,长长的睫毛忽闪着,近在咫尺。耶奇勒感到浑身发烫,额头上渗出汗珠。 “你怎么出汗了?”乌仁陶古斯咯咯笑,咬断了线,“你还是年轻啊,见了女 人紧张成这个样子。” 此后,乌仁陶古斯常来耶奇勒这里。她来时,不是清晨就是晚上,而且总是挑 楚勒德木不在家的时候。耶奇勒也慢慢将这个无拘无束、性情率直、热心肠的女子 当成了朋友,有时候甚至忘了乌仁陶古斯是旗王爷的哈屯。与乌仁陶古斯的这种来 往让他变得快乐。 “什么时候再来呢?”每每乌仁陶古斯要回去,耶奇勒总是这样问。 “有了机会我就来,除了你,我没别的朋友。可是,不能让别人瞧见……我可 是王爷的哈屯啊。”乌仁陶古斯说。 一日清晨正下着雨,乌仁陶古斯一路小跑着进来。 “正走着就下起了雨,我的衣服都湿透了。快把毛巾递给我。”乌仁陶古斯说。 耶奇勒拿出干毛巾给乌仁陶古斯。她用毛巾擦了脸和头发,之后脱了外衫,擦 起脖子和肩膀,耶奇勒看得出了神。 乌仁陶古斯察觉到了他的异样,笑了笑,“这么盯着我干什么?” “啊,我……”耶奇勒脸红到耳根,不知所措。 “你不用害羞,我们是朋友啊。”乌仁陶古斯把毛巾扔到一边,走到耶奇勒身 边,在他脑门上轻轻吻了一下。 耶奇勒像是中了箭一般,愣在那里。 乌仁陶古斯穿上了外衣,调皮地看着耶奇勒,“今晚……等人们都睡了以后你 去我那儿吧。我等你。”说完便走了出去。 那夜,黑漆漆的。耶奇勒到了夜深之后,心惊肉跳地出了门。他东张西望,踮 着脚跨过转经路,走到满巴扎仓西北角上的大砖瓦院子,推开了门。 浓重夜色中的满巴扎仓显得安详、宁静,好像什么事情都不曾发生,然而,一 件事就这么在不知不觉中开始了…… 从此,耶奇勒陷入了一种怪异的状态,幸福、痛苦、期盼、恐惧……齐聚于心, 不足一月他已经明显消瘦了。会不会有人发现这事?这样下去迟早会被发现的吧? 要不明日起不再去那个院子了?他几乎每天都在这种犹豫、痛苦、心惊胆战中煎熬, 但每当他这样想的时候,乌仁陶古斯那双会说话的泪眼都仿佛在望着他,他甚至想 起她那柔软的小手、滚烫的气息……他的犹豫和退缩又像春日阳光下的积雪一样, 柔柔地化了。我对不住师父啊!每当想起师父,他心里又特别痛苦。 耶奇勒出身贫寒,曾是一个哑巴孩子。七岁来到满巴扎仓,师从楚勒德木,楚 勒德木一直给他扎银针,最终让他开口说了话。耶奇勒明白,师父对他来说如再生 父母。师父要是知道徒弟与王爷的哈屯愉情之事,不知会怎样伤心和惶恐。 他想着这些,辗转反侧。许久之后听见师父咳嗽的声音,不一会儿,听到师父 走出了院子。 他知道,师父又上山采药去了。 清早,一位三十多岁的高个儿喇嘛正朝药王殿走去。此人是满巴扎仓又一位名 医金巴。 药王殿里有几位喇嘛正在上香点灯。果尼尔站在药王佛前给长明灯添酥油。金 巴向前供了酥油灯合掌静默了一阵之后,去看殿内顺墙而立的书架。医药学的蒙藏 书籍都陈列于这些书架上,这些书籍金巴几乎都读过。他选了想重读的几本书,让 果尼尔进行登记后走了出去。 真是一个好天气。金巴精神抖擞地走着,忽见苏布道达丽微笑着迎面走来。她 的双眼,像是一对褐斑蝴蝶一样俏皮地转动着,莞尔一笑,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金巴师父可好?”苏布道达丽站在他面前。 “还好,还好。” “最近怎么没见您呢。” “你的眼睛都是朝上看,一般人怎会被你瞧得见?” 苏布道达丽哈哈大笑。 金巴和苏布道达丽是同乡。相差十岁的这两个人,一个年方二十出嫁离乡时, 另一个还是一个刚过十岁的孩子,但现在,他们已感觉不到年龄的差距了。 “你不给我瞧瞧病吗?”苏布道达丽问。 “你有什么病?” “你没听说吗?” “哦,你说的是怀不了孩子的事吧?那可不是什么病啊。” “不是病,那是什么?” “有的女人生孩子,有的女人不生孩子,原因很多,不一定都有病。”金巴说。 苏布道达丽又笑了,“有空儿去我家吧。” “有空儿一定去。” “一直说去,可从未见你去过。” “官宦人家,望而却步啊。” “不至于那么胆小吧?大概是因为瞧不起我。” 金巴跟苏布道达丽道别,走进经院,这里是给少年儿童传授医学之地。经院分 五个等级,孩子们一个等级一个等级地学下去,从第五个等级毕业后还要经过严格 的考试,再跟师父实习若干年,才能出徒独立行医。第五经院的道卜顿迎出来,原 来,他曾求金巴来给他们上一课。但金巴一直不得空儿。 “今天有空儿吗?”道卜顿问。 “还是没空儿,今天说好给一个乡下老人去看病。”金巴说。 “求你一回,真太难了。”道卜顿有点儿不高兴。 “求名医,一般都是这样的。”金巴笑了起来。 道卜顿也笑了。 金巴出了经院,去了编撰百部医学药典的大院子。穿过院子,走进一座大房子, 见二三十位喇嘛坐在案前,抄的抄,写的写,审的审,改的改,很是忙碌。金巴从 他们中间走过去,走到了一个角落。那里有一位满脸络腮胡子、穿着补丁衣衫的老 喇嘛,在纸张堆里忙乎着。这位是满巴扎仓另一位名医,药方专家拉布珠日。 “多日不见,以为你死了呢,还活着啊?”金巴笑。 “编完这百部药典,不用你说,我就可以死了。”拉布珠日也笑。 “何时能编完?” “可能还得两个月吧。” “那么,你还能活两个月。” “是啊,是啊。” 金巴见拉布珠日桌子上有百部药典目录,拿起看。 “第一百部是什么?《元上都所藏秘方》……这不是那部秘方药典吗?” “就是。” “你能找到那部秘方药典?不是说扎仓堪布都不晓得它在哪里吗?”金巴好奇 地问。 “我可能找不到,但这百部药典里收录其名目总应该吧?那可是我们满巴扎仓 著名的药典啊。”拉布珠日叹息。 “你说得有理。先把书名收录进去,那部药典迟早会现身。那时再补充进去就 可以了。”金巴也叹了口气。 一个二十多岁的喇嘛给拉布珠日送来午饭,这是拉布珠日的徒弟苏德巴。满巴 扎仓的医师们都喜欢这位言语不多、总是满脸笑容的年轻喇嘛,都说他以后可以成 为好医师。 “给你师父带了什么好吃的?” 带来的是几枚炸保子,一壶没有兑奶子的茶。承担百部药典最后审定任务的拉 布珠日,吃饭都不离书桌。 “要记着给你师父做一些好吃的。给他粗茶淡饭,他会死得更快。” “师父不肯吃好的。”苏德巴笑了。 中午时分,金巴骑马奔驰在原野上。一个月之前,他为诊治一个乡下老人的病, 跟一位流浪医生有了意见分歧,打了两匹马的赌。今天,赌期已到。 一个月前,那个老人生病请了金巴。金巴去时刚好碰见一个三十来岁的陌生人 坐在包里喝茶。金巴给老人把了脉,开始包药。 那人看了一眼金巴包的药,问:“你是满巴扎仓的满巴?” “是的。” “听说满巴扎仓的医生们都很厉害,看你开的药,也不怎样呢。难道你是满巴 扎仓最差的医生?”那人说。 “你说什么?”金巴一看,那个人跟自己年龄相仿,在那里微笑着。 “看来你大概也会抓药治病吧?”金巴问。 “除了死人,其余的,躺着的可以让他坐起来,能坐着的可以让他跑起来。” 那人笑得骄狂。 这家伙可不是一个省油的灯,金巴想着,便笑了笑说:“我们经院那些学医的 孩子经常跟你一样吹嘘,没办法,都是一些不懂事的孩子。” 那人盯着他哈哈大笑,“要不打个赌?” “输了你不会哭吧?” “我从来没有输过。” “好吧,那怎么打这个赌?” “你这个药,老人喝了,好是定能好。但是身上会长红色疱疹,并落下瘙痒的 毛病。”那人说。 “我早就想到这个了,所以加了几味药。”金巴说。 “你的药剂量不够。” “那我们就打个赌。” “一个月后我们再来看,老人要是有了那样的毛病,你就输了。否则就是我输 了。” “行,赌什么?” “两匹马,怎样?” “当然可以,不过,你有两匹马吗?” “我就是因为少了坐骑,才赌马呢。一个月之后,我只带来两匹马的笼头。” 金巴今天奔老人家去,想起跟他打赌的那人一双有神的眼睛,觉得可爱至极。 金巴到的时候,那家人已经高兴成一团,老人的病已经好了。进屋一看,只见 那个流浪医生在图拉嘎右面坐着。 “向来可好?”金巴笑着问候。 “好,好。满巴扎仓的满巴您可好?”流浪医生也问好,“您怎么只带来一匹 马?我可是带来了两个笼头呢。” “带笼头是不是早了一些?笼头再背回去,你不嫌麻烦?” 老人忙笑道:“两位恩人,你们彼此怎么开玩笑我不管,但不要让我着急。你 俩都是我的恩人。” 于是老人一家杀羊上酒,弹琴奏乐,正热闹时,扎仓堪布派的一个小喇嘛疾驰 而来,递给金巴一封信,说那是扎仓堪布的亲笔信。金巴打开一看,信上写道:金 巴:陕西发生了重疫,求助我们满巴扎仓,你尽快赶过去。我让药方专家拉布珠日 随后即去…… 金巴看完,将信递给了流浪医生。流浪医生看过之后问:“怎么办?现在就去 吗?” “走吧,咱俩一起去。” “好吧,去就去。” 一听到他们要走,老人一家就着急了。 “二位救命恩人啊,怎么也得吃个热乎饭,住一宿,热闹一下再走吧。不然老 头子我会睡不踏实的啊。”老人抖着胡子说的时候,眼里噙满了泪水。 金巴笑道:“这个世界上要是只有您一个病人,我俩在您家住上几年都行。可 是,现在别处那么多人得了瘟疫,并且生命危在旦夕。我们可不能在这里吃吃喝喝 耽搁时间啊。” 金巴和流浪医生走出老人家门时,老人也急忙跟了出来。老人牵出配好马鞍的 两匹马,将缰绳递到金巴手中,“那好吧,我的命是命,别人的命也是命呢。你们 要去救别人的命,我怎么能阻拦?这两匹马,是我给你们二位准备的。不要以为我 听了你们打赌,就给了马。跟你们打赌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金巴哈哈大笑,“说不要吧,您老人家会难过,所以我们牵您的马走就是了。 但把马牵走可以,鞍具和马嚼子我们就不带了,给我两个笼头就行。”他说着卸下 了马鞍和马嚼子。 老人的孩子给他拿来了两个笼头。 “请大家多保重。” 金巴和流浪医生跨上马背,快马加鞭而去。老人全家流着泪,挥手送别他们。 俩人一阵疾驰,跑过一道高坡勒住了马。流浪医生看着金巴笑。 “咱俩打的赌呢?”金巴问。 “起初几天,老人身上确实长了一些红色疱疹。但没过两天疱疹就消失了。” “那你我谁输谁赢呢?” “就算打了平手吧。”流浪医生又笑。 “那这两匹马怎么办?” “你不是早就打定主意了吗?马鞍和马嚼子都留在主人那儿了。” “那就卸下笼头让这两匹马回去吧,让它们回到马群中。”金巴哈哈笑着,卸 下了两匹马的笼头。 两匹马起初是慢跑,后来蹄声急如星火。金巴和流浪医生,目送两匹马往回飞 奔而去。 金巴和流浪医生进入陕西地界时,那里的官员和几名名医前来迎接。 “是怎样的瘟疫?”金巴问。 “不知道,家家都在死人。乡亲们的烟囱几乎都不冒烟了。我们也是尽力医治, 但怎么都不行。”胡子稀疏的一位汉人大夫说。 “你们给开了什么药?”金巴问。 几个汉人大夫打开了纸包,把药摊开在金巴面前,盯着金巴的脸问:“就是这 些药,莫非是错了?” 金巴久久看着那些药,望着流浪医生,“您看这些药如何?” 流浪医生拧着眉说:“药是没错的,一般的疫情都应该能治愈的。” 金巴凝思良久,说:“药是没错,错的可能是路子。你们这里的瘟疫,可能不 是普通的瘟疫。”随后又说,“我们还是先去看看病人吧。” 沙洼地里高矮不一的土房子散落无序。虽然这么多的房屋,却仿佛无人一般, 寂寥至极。细看,确实没几个烟囱冒烟。金巴、流浪医生带着几个乡里官员和汉人 大夫,挨家挨户看,男女老少无不病人膏肓。 “把脉看看。”金巴对流浪医生说。 据说医者的眼,在指尖上。他俩现在正用指尖上的那只眼努力窥探病人的五脏 六腑。把了半天的脉,他俩面面相觑,愣住了。 “这里可真是发生了一场奇怪的瘟疫。” “所以,必须配出一种特殊的方子才行。”金巴说。 “需要一个药方专家,你我的医术还是不够的。”流浪医生说。 “拉布珠日应该快到了。”金巴说着,从药袋中拿出一个小瓷葫芦,给了汉人 大夫,“这里有救命的丹药,给每个病人吃一粒,怎么也能维持几天。” 两天后,拉布珠日带着几个人来了。金巴、流浪医生跟他们商议后,制定了救 治病人的方案。紧接着,金巴、流浪医生、拉布珠日等几位专家,加上陕西几名地 方名医和那里的官员忙了几个日夜,废寝忘食。之后,那些病人不能动的开始动弹 了,会动弹的开始坐了起来。见此情形,金巴他们几个要回去了。陕西的官员和医 师们将他们送至边界,说我们已经决定为你们立牌楼,纪念你们的恩德。 金巴哈哈大笑,“什么是牌楼?” “用石头建起的像门一样的建筑。”陕西地方官说。 “别说立起石头,将我们当佛爷塑起来又有什么用?与其忙乎着建牌楼,倒不 如记住鄂尔多斯有—个叫满巴扎仓的寺院。”金巴说。 桀骜不驯的鄂尔多斯蒙古马猛地向前奔去。金巴他们走了很远之后勒住马,回 首再看时,那些官员和大夫们,一直在朝他们合掌鞠躬。 流浪医生向西面望了望,“黄河那边是阿拉善吧?” “是的,怎么?”金巴问。 “听说阿拉善也有一座满巴扎仓。我想结识一下那里的名医们。”流浪医生说。 “好吧,咱俩一起去?” “我等的就是你这句话。” “那走吧。我只是想劝你,再别跟人家打两匹马的赌,你一定会输。” 之后,拉布珠日赶往满巴扎仓,金巴和流浪医生朝黄河边上策马而去。 落日时分,金巴和流浪医生在黄河西岸边并驾而立。宁夏大地广阔苍茫,北边 的阿拉善山脉巍巍延绵,黄河之水泛着红光波涛滚滚。 “太美了,我们去山脚下的人家借住一宿,明日再翻越大山。”金巴说。 白脸更登像是知道了天大的秘密一般,经常面带一种诡秘的笑。一个计划已在 他的心中酿成。说实在的,他可是一个聪明人。 那部药典可能真的在楚勒德木手里,他想。那么接下来怎么办?肯定不能直接 去问楚勒德木,而必须想个办法让他开口。这就让他大伤脑筋了。但真是天无绝人 之路,那日天亮时他从嘎吉德玛家出来回满巴扎仓,却十分意外地看到了一件事: 楚勒德木的徒弟耶奇勒扎马正好从王爷的哈屯乌仁陶古斯家溜了出来……他甚至觉 得那不是自己看到的,而是老天爷故意安排让他看到的。 乌仁陶古斯哈屯怎会跟一个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小喇嘛偷情呢?他好奇不已。但 接着再细想,就明白了:乌仁陶古斯的心思不在耶奇勒身上,而是在那部药典上! 原来那个哈屯也知道了秘方药典在楚勒德木手里,她是打算先让他的徒弟耶奇勒上 钩,再通过徒弟摸清师父的秘密,真是一个厉害的女人。那么,我也不能闲着呀… … 他有信心让耶奇勒成为自己的囊中之物。 但是,他不急,心急反而坏事。要好好制定一个方案,一次搞定。 这些日子,老协理和苏布道达丽也急得寝食难安。乌仁陶古斯和耶奇勒偷情, 要是真搞大了肚子,那一切都要完结了。现在除了找到那个方子,别无他法。可是 …… “得快点儿想一个法子。”协理每天嘟囔。 “光说有什么用?”苏布道达丽恼火。 “我想呀,你我自己找肯定找不到那个药典,但是,如果让满巴扎仓的哪—个 喇嘛去找,可能还成……” “谁会给你找那个东西?” “所以,不是说得想法子嘛。”协理沉思良久,“我们要是把哪个喇嘛掌握在 手里……就是说,他除了给我们找那个方子别无选择的话……” “谁会那么轻易听你的?” 老协理忽然拍打大腿说:“那个白脸更登不是一见你就像个闻到腥味的猫吗?” “你提那个残废家伙做什么?听到他的名字,我都恶心。” “不过,那可是一个墙头草,胆小,却又好事,但也不是一个没头脑的家伙… …” “那会怎样?” “很容易的,你先去勾引他。之后,我去……” “你说什么?我怎么去勾引他?”苏布道达丽生气了。 “那不简单吗?那个残废不是一见你就忘了自己是谁吗?你先去跟他睡一觉, 我随后去捉奸。到了那时候,那个残废会为我们尽犬马之劳的。” 苏布道达丽听了火冒三丈,操起桌子上的一碗茶,泼到了丈夫脸上。“我早就 知道你不是个东西,但我没想到你竟会把自己的老婆往喇嘛怀里塞。你真是一个畜 生!” 天天跟老婆吵闹不休的老协理今日却不同以往,忽然在苏布道达丽面前咚地跪 了下来。 “你要是不生下一个儿子……我活着还做什么?还不如即刻上吊。”他恸哭起 来。 苏布道达丽流下憎恨的泪,背过身去。 屋里,这对夫妇上演着荒诞剧,却不知隔墙有耳。那人便是婢女诺日吉玛。 两天后的中午。 更登在家捣药,院门吱呀开了,苏布道达丽扭着身子走了进来。在更登眼里, 她不是旗府协理的老婆,而是下凡的天女,他一直凝视着她,看得她脸红了。看来 她精心打扮过,发辫都很别致。铜制满杵停在半空,他的手僵了。这时,苏布道达 丽已经扭了进来,倚着门框站着。 “我的满巴,你在忙什么呢?”她咯咯笑。 “僧人不能娶老婆,只能捣药取乐呗。” “这样没日没夜地捣,你不嫌累?” “其实有些事吧,越干越精神,根本不觉得累。” 苏布道达丽捂着嘴笑。更登依然蹲在那里,仰视着她,她的腰身甚是好看。 “你的身材可真好。” “身材?身材不是在衣服里吗?你看见啦?” 更登快忘了自己姓甚名谁了,“进来吧,聊一会儿。” “屋里不是很闷吗?” “关门不就凉快了?” “你打什么坏主意?”苏布道达丽忽然叹息,“我是来让你开药的。” “怎么了?病了吗?” “别当作不知道,装什么装啊。想生个孩子,这么多年都没法子。” “那不是你的问题,是你老头子的毛病。要不我给你忙乎着试试?” “你有那个本事也行啊。真要是能让我生一个儿子,你也算给这个旗立下功劳 了。”苏布道达丽又咯咯笑着,“晚上你在家吗?” “晚上……在,在。” “我晚上来,你可别插了门。”苏布道达丽扭着腰身走了。 更登高兴得恨不得挥着满杵起舞,走到屋外一看,太阳还在当空高高挂着。他 心里祈祷着太阳快快西沉,停止了捣药,上炕躺着,想象着苏布道达丽泛着红晕的 脸庞和曼妙的腰身。 感觉最漫长的一天终于过去了,到了夜晚。更登钻进被窝,倾听着动静。不对, 这个婆娘不是不让我亲近的吗?今天怎么自己送上门来了呢?是不是背后有什么勾 当?不过不要紧,我也不是傻子,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被你套住的马…… 院门好像轻轻开了,轻盈的脚步愈来愈近。闪进来一个黑影,苏布道达丽黑暗 中摸索着坐到了炕沿,更登猛地起身搂住她。 事情过后,苏布道达丽穿上衣服,准备回去。 “这么快就回去了?”更登拉住苏布道达丽的手。 “已经这样了,有了机会还会来的。”苏布道达丽又说,“我想求你一件事。” “有什么就说吧。”更登心想,这个婆娘可要挑明来意了。 “你不给我找找那个秘方药典?” 原来如此。嘎吉德玛说的话,楚勒德木以及清晨从乌仁陶古斯家出来的耶奇勒 ……一个个闪进脑海。那个药典,我可是老早就开始找了的,但不是为了你找,而 是为了我自己。他想着想着愣神了。 苏布道达丽弯腰亲了亲更登,脸贴在他的脸上,“你不愿意帮我吗?” “我也一直想得到那部药典,可是扎仓堪布都弄不到手的东西,怎会轻易被我 找到呢?” “那就算了!”苏布道达丽冷冷地说着,走了出去。 扎仓堪布在灯光下观察着他的棋盘。棋子们在他眼里都像一个个真人,这个是 乌仁陶古斯,这个是苏布道达丽……扎仓堪布自言自语着,眼睛盯着棋盘角上的两 个棋子。可是,谁在动乌仁陶古斯、苏布道达丽这两枚棋子呢?那个人到底在哪儿 呢?还有,那个叫钦达穆尼的孩子又在哪儿? 棋盘上的棋子散落在各自位置上,静静的。可是,它们之间定有着一种关联, 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世间的一切,彼此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啊。 那个棋手,仿佛在眼前。今夜,他定在某处也观察着他的棋盘吧。那个人能清 楚地看得见乌仁陶古斯、苏布道达丽两位哈屯的一举一动,那个孩子钦达穆尼也在 他的棋盘上吗? 他定会有一天使出最狠的一招,当他摆布好一切,认为有把握一步就把我将死 的时候,他会下手的。那时候我也会回他一招,那一招怎么走,必须深思熟虑,万 无一失! 扎仓堪布举起一枚棋子,踟蹰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