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们三个“少年知己”在海边一带是有名的:我,虎头和小双。三个人平时总 在一块儿。有一次,村里一个老人正坐着马扎吸烟,见我们仨从街上匆匆走过,就 喊了一声:“看吧,这是三个‘少年知己’!” 我听了觉得有趣,回家就问外祖母那是什么意思。她说不是坏的意思。不过她 说“知己”可不是随便就能叫的,这可不得了!再问,她说那是指两个人好到了不 能再好的地步:一个不开口,另一个也能猜出他心里的事。 这真够神奇了。我问:“两口子都是‘知己’吗?”外祖母摇摇头:“不一定, 那可不一定。”我知道她想起了死去的老伴——在外祖父活着的时候,她和他常常 吵嘴。 外祖母断言:“真正称得上‘知己’的,整个海边也找不到几对。” 看来“知己”都是成双成对的,而我们却是三个!这到底算不算呢?我问外祖 母,她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大概也算吧!” 我把从外祖母那儿听来的话告诉了虎头和小双,他们都很高兴。虎头说:“‘ 知己’真好玩,真是好东西啊!”小双红着脸,有点不好意思。 我们三个“知己”最爱去的地方就是铁匠铺,这里常有一些胡说八道的老头。 他们十有八九是烟鬼,一边大口吸烟一边斗嘴,比着劲儿胡吹,要看看谁才是经多 见广的人。如果有人说他这辈子打死了十几只狼,另一个就说他捕了二十多只狐狸、 三只熊、一头豹子;有人说他年轻时候和一个狐狸精好过三年,另一个就说自己与 海妖一起过日子,对方湿气太大了,结果害得自己一到下雨天关节就疼…… 听铁匠铺里的老人说话,要长一对聪明的耳朵,不然就等着挨骗吧。那三个打 铁的人围了油布围裙,一个拉火,一个夹出红铁,另一个就抡起锤子砸过去。那时 火花四溅,怪吓人的,可就是挡不住老头子们信口胡吹。 不过这一天发生的情况有些特别。一个老头子盯着火花迸溅的铁块说:“了不 得了,你们知道‘二转儿’吧?他前些年遇到的那个妖怪,如今……” 旁边的人问:“如今怎么了?” “如今闹大了,真是了不得啊!” “二转儿”这个人我们都认得,是本村一个猎人,四十多岁,半秃,枪法特别 好,长了一双“死羊眼”——眼珠不太灵活的那种僵眼。这家伙让人一看就害怕, 其实并不算坏人。 老头子们说的是前些年“二转儿”打猎遇到一件奇事,是大家都知道的。说到 那件奇事,就和一般的胡吹不同了,因为经历这事的人就在村里住着,算活生生的 证据!如今旧话重提,让人一下又想起了那件事…… 那故事可真有趣极了,听上好几遍咱都不烦。 “二转儿”有一天去林子里打猎,正赶上脾气不好。海边的人都明白,人要真 想发火拦也拦不住。本来谁也没惹着他,他也没遇到什么倒霉事,可就是想发一通 脾气。人在这时候干什么都不顺,只想骂人打人。所以这一天“二转儿”提着枪去 海边,见了野物就打,火气很大。坏处是枪法不稳,因为一生气手就抖——越打不 中越生气,结果老是放空枪。 “二转儿”那天白白放跑了三只兔子、一只狐狸,他正骂自己笨、手气差,一 抬头却看到了一只大动物。哎哟,真是够美的,原来老天爷对自己不错——他两眼 放光,死盯住它追赶,一双“死羊眼”有了最好的用场,半天眨都不眨。 那只大动物算得上俊美,长得灰灰白白,身上有栗子大的斑点,头仰着,比最 肥的山羊还要大上一圈儿,简直肥极了。它的皮毛厚厚的,那毛儿一层层密得风都 吹不动。“二转儿”看得清楚,在心里惊呼一声:狍子! 一点不错,这是一只狍子。他知道这次自己可没有看走眼,因为这家伙离得并 不远:要么是因为太肥了跑不快,要么是故意不远不近地引逗自己。反正“二转儿” 差不多看见了它那双大眼:睫毛一闪一闪,羞答答的。他在心里说,害羞嘛,一般 来说就是最好的动物了;不过再好咱也要打下你呀,因为咱俩干的行当不同,你是 满海滩溜达的动物,咱是专门端着枪找你的猎人—再说咱是全村最孝顺的儿郎,咱 爹害了老寒腿,正等着在炕上铺一张狍子皮过冬呢。就这样想着,“二转儿”瞄准 那只狍子开了第一枪。 它在枪声里跳腾了一下,前蹄一蹦后蹄一尥,一头钻进了柳树林里。 “二转儿”这回在心里叮嘱自己:不要慌,尽可能靠近了打,等它回头时,打 它脑门那儿。这样它就会立马倒地,一丝皮毛都不伤。要紧的是有一张上好的狍子 皮落在手里,俺爹的老寒腿等着呢。 这只狍子是个少见的调皮物件,它一蹿一蹿跨过灌木棵,有时还忙里偷闲歪头 揪片树叶嚼一嚼。这家伙可真是沉得住气呀,“二转儿”追了一路,简直佩服起它 了。他发现这只狍子不是一般的野物,它长得真是体面:高脖子宽肩膀,腿壮臀实, 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飞速穿过绿叶时就像一股水流冲过去,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二转儿”跑得身上汗漉漉的,只放了一枪。不是不舍得打,而是害怕放空枪。 就这样追赶不停,不知不觉越过柞木林,又人了杨树林,最后钻进了杂树林子—— 这里针叶和阔叶树混交生长,大白天也黑匝匝的。“二转儿”开始觉得事情有点玄 了,心里再也没底了。他不停地用枪杆拨开挡路的树枝,只怕跟丢了目标。 有好几次前边不见了狍子的身影,但后来总算重新盯住了。“二转儿”汗都顾 不得擦,嘴里咕哝着“老寒腿”、“老寒腿”,用这个给自己加劲儿。突然前边闪 出一片光亮,原来是林中的一块空地,空地上没有一棵树,只有密密的艾草和苫草。 空地上有一幢小屋,阳光把屋顶和墙壁照得分外亮堂。那只狍子窜到了空地中央, 站了一瞬,似乎还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就大模大样地进了那幢小屋。 “二转儿”目不转睛地看着,心想狍子啊,这下你真是失算了!你跑进的不是 一座藏身小屋,而是一座牢笼! 他端着枪大步跨过去,才不到五十米的距离,蹿两下就到了小屋门口。门是白 木板做成的,被风雨洗得发灰。门旁有一扇小窗,是细格子的。他在门前怔了一秒, 然后砰一下推开虚掩的门。 接下来发生的是天底下最怪的事情:屋里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更没有蹿跳的 狍子;只有一个土炕,炕上躺着一个六七十岁的男人,身上盖了一条素花被子。 “二转儿”注意看了屋里每一处旮旯,没有一点藏匿之地。再看后墙,上面也没有 窗户,它还能逃到哪里? 老人这才坐起来,搓搓眼睛看看他,请他坐下歇息,还问他渴不渴?什么事这 么焦急? “二转儿”顾不得搭理,仍旧四处瞄着,嘴里咕哝:“怪了怪了。” 老人起身到屋角的锅灶那儿,端来了一碗水。 “二转儿”这才觉得有些渴,接过来几口喝下去。他抹抹嘴,看看老人,又看 看屋内,说:“刚才,一只大狍子……” “噢?大狍子?它在哪儿?”老人问着,脸上笑眯眯的。 “二转儿”上下打量着老人。他真想当胸揪住对方说一句:“你就是那只狍子! 我这回可逮住你了!” 可是“二转儿”抬起手又放下,没敢去揪。 老人太和蔼了,慈眉善目。“二转儿”咬咬牙,生气地坐在炕上,抱紧了那支 枪。他心里认定跟前的老人就是那只狍子变的——它走投无路了,一头扎进了护林 人的空房子,然后变成一位老人躺在炕上。 “二转儿”骂了一句:“倒霉!” 老人问:“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二转儿”说:“就不顺心!见了狍子又不能打!” “狍子不能打?它在哪儿?” “二转儿”直盯住老人,差点脱口说出:“狍子就是你!”他忍了又忍,低头 去看老人身后——传说凡是野物精灵变成了人形,一不小心就会闪闪烁烁露出一截 尾巴。 老人站起来安慰他:“林子里的野物过自己的日子,咱过咱的日子,放它们一 条生路吧,生野物的气不值得。” “二转儿”绕到老人身后,并没发现什么异常。不过他在心里认定这位老人一 定是狍子变的。只是“二转儿”不能开枪——迎着一位笑眯眯的老人开枪,无论如 何他还没有这么大的胆量,也没有这么狠。 就这样,他最后骂咧咧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