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们大概已经待了很久,这会儿终于要离开了。“土驴”临走时向主人鞠了一 个躬,一低头又让我看到了后脑壳上的毛旋儿和几块疤,心里一阵讨厌。他还想与 我们三个拉手——没有办法,只好被他胡乱耸动了几下。这个下午真倒霉。 他们走了,屋里只有我们和“老狍子”——这是村里人为他取的外号。咱这会 儿可要就近好好端量一番,看看他哪里像狍子。我们发现这人除了脑门上方有一撮 白头发,其他还算正常。他说:以后你们就常来玩吧,这里有水,有吃的东西。他 这样说时,我发现虎头赶紧将手中的“点心”往身后藏了藏。 “老狍子”从屋里找出一些杏干和地瓜糖给我们。真甜。野物变成的人就是不 一样,他们总能捣鼓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虎头把地瓜糖嚼得咔咔响,笑着说: “听说这林子里妖怪忒多哩!” 老人微笑着:“是吗?我多半辈子住在林子里,怎么没有见到……” “那当然了,它们就是扮成了人的模样来迷惑我们……”虎头盯住老人。 “扮成老头的模样吧?”老人笑出了声。这笑声听来与村里人没什么两样,并 不吓人。 我们在屋里东看西看,总想找出什么异样。野物的臊气、散落在地上的狍子毛 ……好像什么都没有。这儿最多的是药材,各种草梗和树根悬在屋檐下、墙上,装 在筐子和罐子里。草药的气味一阵阵往鼻子里钻,让鼻子发痒。 要离开了,老人扳住我们的肩膀,说很高兴接待了三个小客人,希望多来玩等 等。 我们出门后,虎头手里还是紧紧攥住那包“点心”。钻进林子里,他就把“点 心”狠狠地抛向了远处。 从小屋回来,让人回想最多的就是那个“土驴”了。这家伙有点怪。不过我们 同时也发现,待在了“老狍子”身边,不光是他,好像每一个人都变得有点文绉绉 的。这事让人费解,真是又古怪又别扭。 在家里,我向外祖母打听起“老狍子”。当我说到“二转儿”的奇遇,说到我 们去了小屋里,她就瘪着嘴不吭声了。再问,她望着窗外说:“你给我说细发些, 那个老人长什么模样?” 我尽可能准确地描绘了一遍,特别说到他的一双眼睛:看人格外和善…… 外祖母听过了叹一声:“唉,反正我也没见。这个人哪,村里人叫他‘老狍子 ’,说不定就是以前那个野人,是他又回来了……” “一个野人?” “过去这海滩林子里有个野人,最早给大户看林子,大户被打死了,他就一个 人游荡——你姥爷年轻时常到林子里,后来他们两人就成了一对‘知己’……” 我被这故事吸引了,一下蹲在了外祖母跟前。听啊,她又一次说到了“知己”! 最有意思的事儿就要亲耳听到了,接下去我一个字都不想漏掉。 “那是一个光棍汉,一辈子待在海边林子里。那时的林子可真密,一片片都被 大户占了。后来大户给打死了,林子归了公家,光棍汉就成了野人。你姥爷年轻时 性子野,两个野人最投脾气。他高兴了就住在那个人的草窝里,几天几夜都不回家。 就这样,两个男人成了‘知己’,心里就再也没有家了。”外祖母说到这里抹起了 眼泪,加上一句,“我恨那个人!” 我吸了一口凉气。 “那个人是你姥爷这辈子最信服的人。他们在一起说话,连说一个白天一个晚 上都不烦,该有多少话!想想多么怪吧!家里就剩我一个女人家,让村里人笑话… …我去林子里找他回来,好几回都迷了路,有一回还差点让狼吃了。那时候有狼。” 我可怜起外祖母了,心想当年有我就好了,这种事如果被我遇到,我一定要帮 外祖母揪回外祖父的! “到后来风声紧了,村里人就打死了大户,然后又抓野人。民兵把那个人绑在 树上打,打得浑身是血……” “为什么?” “就因为他为大户看林子,是大户的人,还是一个野人。村里人逼他说林子里 的事,他就是不吭一声。后来他跑了,跑得没有踪影了。你姥爷难过死了,你想想, ‘知己’没了,他会不难受?从那儿起他就得了病,躺在炕上起不来,才一年多点 就死了……” 外祖母又开始擦眼睛。 我不知该怎样安慰她。她抱抱我,说:“你姥爷多可怜……就这么着,那个人 没了,你姥爷也没了。前些年‘二转儿’遇到了一个孤老头,说是狍子精变的,我 就想起了那个人。” 我这一夜好久都没睡着,总是想怎样做成一件大事:为死去的外祖父找到他的 “知己”!后来好不容易睡着了,梦中一会儿是蹿蹿跳跳的狍子精,一会儿是与它 嬉闹的外祖父……醒来已经是满窗霞光了,我赖在炕上不起来,仍然在想外祖父。 听过了外祖母的一番话,我现在越来越觉得“知己”是了不起的两个字,我和虎头 小双这三个人或许还配不上呢。 在打铁铺里,老人们照旧吹牛。这一天下着小雨,一个老头子看着门外的雨, 说到了他的一桩奇遇:就是这么一个雨天,他去赶海,结果在雾气里被一个老娘们 儿领走了。两个人在一个空空的渔铺里过了一夜,醒来才发觉浑身腥气——原来那 女人是一个海猪变的!“她长得不错,有两颗不大的獠牙,一边一个。”老头子扒 开自己的嘴,比画着。 大伙都笑。打铁的老汉停了锤子。 我们最想引他多说一点,特别是说说老狍子的事。几个老人不停地抽烟,接上 那人的话茬你一句我一句说起来,很快说到了老狍子。 “那家伙不得了,海边人迷上了他,有事没事都往林子里跑——有的找他瞧病, 有的听他拉呱儿,去的时候还要带上礼物。这会儿他屋里的东西一辈子都吃不完了 ……” “学校的先生去讨教,村头儿也去,连打鱼和打猎的都去。什么孩子不听话了, 儿女不孝顺了,都要找他调教一番。他们说这个人最懂‘礼数’,他按自己的那一 套调教别人,就能赚来一些吃喝。瞧瞧吧,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什么都不干, 只靠耍嘴皮子就吃香的喝辣的,等于卖‘礼数’过日子……” 虎头问:“‘礼数’是什么?” 一时谁也回答不出。有个老人说:“大概就是‘礼貌’吧!”另一个老人眯着 眼想了一会儿,摇摇头:“‘礼貌’是看上去的模样,‘礼数’是做出这些模样的 方法,也就是规定——干什么都得有规定,‘礼貌’也是一样。” 大家琢磨着,连连点头。说这话的叫“二锅腰”,是全村最有心眼、最能辩论 的老人。 我看看虎头和小双,发现他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二锅腰”。我承认,今天听 到了很有意思的谈话一一原来老人们除了吹牛,有时也能说出一些好词儿,像“知 己”、“礼数”之类,也只有他们才说得出。 “听说只要常去找那个家伙调教一番,火爆脾气也能变得和和气气,调皮孩子 也会懂事。海边上最能干架的人、害胃病的人、胡串门子的人,都被他治好了大半 ……要不人家说,送上些东西也值。” “太值哩。听说东村里有个孩子考上了大学,学一门忒大的学问,叫‘哲学’, 结果不到两年就把头累坏了……” 小双笑了,瞥瞥我。 “那孩子睡不着觉也吃不下饭,脸色像菜叶,只好回家来歇着。他爹没辙了, 领孩子去找那家伙,天天去,几个月过去了,咦,你猜怎么?孩子的头还真好了, 又返回大学去了。了不得,这些事都是真的,有名有姓……” “二锅腰”哼一声,不以为然:“恐怕是喝汤药才好的吧!” “喝他熬的汤药,还听他拉呱儿,一老一少躺在沙滩上,看星星瞅月亮,去河 边听鱼打呼噜……” “二锅腰”吐一口:“呸,鱼还会打呼噜?” “怪就怪在这里,什么耳朵!海涨潮,天刮风,鸟唱歌,狸子哭,成天听这些。 这孩子学来不少‘礼数’,再也不怕那忒大的学问了,头也就给治好了……” 我看看“二锅腰”,知道他仍不服气,只是一时找不到什么话反驳而已。 听着老人们的谈话,虎头再也忍不住,就说起了“土驴”:“真是怪啊,那家 伙平时最爱干架了,有一次我们按住他数过,全身有二十四个疤!不过如今也变得 懂礼貌了,还会鞠躬握手呢……” 铁匠铺里响起一片啧啧声。 “二锅腰”站起来,把烟锅插到后脖那儿,早不耐烦了。 有人提议说:“‘二锅腰’,找个日子去会会那个人吧,看看他到底是怎么一 回事。” “会会吧!单是讲‘礼数’,论嘴上功夫,你‘二锅腰’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谁懂的‘礼数’多,那还要另说着哩……”老人们举着烟锅,一齐鼓励。 “二锅腰”鼓着嘴巴,没说什么就离开了。 那天我们三个一致认为,“二锅腰”心里憋足了一股劲,他一定要去那幢小屋 的——场“礼数”大赛就要发生了,到时候谁错过了这个机会,可就太亏了。我们 明白,到了那一天,铁匠铺里的老人全都会去观战,恐怕人多得连那幢小屋都坐不 下呢。 从那天起,我们都留意老人们的一举一动,最想知道“二锅腰”什么时候去林 中小屋。 我回家对外祖母说起了即将发生的事情,她苦笑说:“他们男人哪,就是互不 服气——还比谁更懂‘礼数’呢,其实不服气就是不懂‘礼数’!” 我有点赞同外祖母的话。不过我还是对胜负很感兴趣。我问:“你说‘二锅腰 ’能胜吗?” “他嘴头子倒是厉害。前些年时兴开辩论会,有一个文化人在台上讲,他在台 下辩,使劲仰起头——就这么把那个人给辩下了台……” 我看外祖母弓着腰学他,笑了。我喜欢能辩论的人,我喜欢“二锅腰”。我对 虎头小双说出了自己的预测:获胜的准是“二锅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