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我们玩了许久才停下,准备吃饭了。 这一餐是三四种野果做成的馅饼,它们都采自林子。有一种豆粒那么大的蘑菇 拌了酱,又装在白面做成的小口袋里蒸熟。地瓜饼,花生包子,甜玉米糕,所有吃 物都摆在树下,引来六七只大鸟。我们轮流扔食物给它们。 有一只像狗那么大的动物出现在林边,向这边望着。老人扬手招呼一声:“二 妞,过来不?”那只动物歪头哼一声,走开了。老人说:“这是一只狐狸,她一见 了生人就不好意思。” 半下午时分,圆圆的肚子瘪下去一点,好舒服。我们四个人躺在炕上,仰脸看 着屋顶。虎头瞅瞅小双和我,露出肚子,认为自己的肚脐长得最好。他转身揪老人 的衣服,老人掩了一下。虎头说:“俺偏要看嘛!” 老人叹一声,只好由虎头去看。虎头一低头就嚷叫起来。我们这才发现,老人 肚子上有几道长长的伤疤,有的已经变了颜色……“妈呀,吓人!这是怎么回事?” 老人不答。 小双说:“我猜,肯定是被林子里的野物咬的。” 老人摇头:“野物没有在我身上留下一个疤痕。” “真的?为什么?” “因为野物是我朋友……这些伤疤全是人留下的。” 我们不再吱声。我猜大家都在想铁匠铺里听到的故事。错不了,肯定是那些民 兵将他捆在树上折磨成这样的。多么可怕的往事啊,老人不愿说它们,揪揪衣襟盖 住了肚子。 他一一赞美了我们的肚脐,说:“记住,不要让这里受伤。” “这里受伤会很疼——最疼了是吧?”虎头问。 老人闭上眼,点点头。 时间过得真快。天暗下来了。如果再不回家,天一黑就无法穿过林子了。我们 三个商量了一下,横横心留下来——就留下过夜又怎么?顶多第二天让家里人训斥 一顿。 老人仿佛忘记了让我们回家的事,等他想要催促,发现天色已经太晚了。他咕 哝着:“家里人会牵挂,会焦急。”却不再赶我们离开——咱是客人,主人硬要赶 客人走,那是不合“礼数”的。 一轮红红的月亮闪烁在林隙里。看着月亮,听着各种动物的叫声,多么高兴。 艾草这时候气味真大,老野鸡呛得一声连一声叫。不知是谁从炕上跳起来,喊着: “去海上啊!去河边啊!” 我们真的出门了。老人走在前边,我们三个就小声议论:“瞧他像不像只老狍 子?”“脖子真长!”“一大步一大步跨,就像!” 月亮一点点升高了,变得洁白。野鸡的叫声一点点稀了。野兔唰唰飞跑。虎头 窜到最前边,两手撑地走几步,又连翻几个筋斗。小双摘来一些野果,分塞到我们 嘴里。正这会儿老人止住了步子,定定地望向一个方向。 在一层月光下方,有几点淡淡的火焰在一片矮树梢上闪烁,伴着若有若无的人 声……我们看了一会儿才明白,那方向有一些拉网的人。 “大叔,您过去也做过拉网人吧?”我问。 他点点头,转脸向我:“就叫‘老狍子’好了,我喜欢这名儿。” 谁也没有当面这样喊啊。“‘老狍子’……”虎头试着叫了一声,老人高兴了。 他大步走在前头,大声喊着:“哦哟,兔子伙计,狐狸滑头,老笨獾,大刺猬球, 你们听着,咱‘老狍子’领着三只小狍子出来了……” 这样喊过之后,足足有十几分钟是静静的,好像整个海滩林子都在听、在想。 过了一会儿,突然从林子深处传来一阵哗哗声,接着就是各种野物的喧闹。好像它 们在哈哈大笑,在打尖尖的口哨,还在装模作样地哭泣、撒娇……我们第一次在夜 晚走这么远,这会儿都呆呆地站住了。 “这些家伙在向我们打招呼呢………‘老狍子”说。 “原来有这么多野物啊,它们平时都藏起来,黑影里这么欢哩!”虎头兴奋得 拍手。 又走了一会儿,我们都听到了水声。离河不远了。真的,一阵水腥气飘过来, 伴着几声蛙鸣,还有咕咕的水泡声——那是大鱼在吐水。疏疏的柳棵后面,月光把 大片苇草都照亮了,河岸近处的沙子白白的。 “老狍子”带头脱衣服,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我们一脱裤子就什么都没有了。 衣服撂在白沙上,嗵嗵跳下水。“老狍子" 哨没声地钻进水里,像一条大鱼,只一 闪就不见了。又待了一小会儿,他在我们脚下钻出来,撸一下满脸水花说:”这儿 是一条浅沙水汊,别往那边去,那边是泥底,水深,藏了潭子。“ 原来他这么快就勘察了一遍。他的水性要多好有多好,也许比鱼一点都不差。 他让我们三个伏在背上,直驮进一二百米的芦苇夹道里,再从另一边游回来。 我们仰躺在热乎乎的沙子上,看一天星星。这儿的星星比村子里大。“‘老狍 子’,告诉我们哪颗是北斗好吗?”小双说。 “老狍子”坐起来,指点说:“看那个勺子七星,那勺柄最后的两颗……嗯, 循着它往前五拃那么远,找到一颗星了吧?它就是北斗!” 我们轻轻呼吸着,看着北斗。这是第一回认识它啊,原来它就在那儿! “七颗勺星、对面那五颗大星,它们都绕着北斗转……今天是阴历十五,今晚 和明晚才有这么大的月亮。这几天的海潮也大。看到东南上来那颗大星了吧?咱这 儿叫它‘大猫’——待一会儿还有一颗大星出来,叫‘二猫’;第三颗叫‘三猫’, 那颗大星出来天就要亮了。海边人说:”大猫出,二猫蹿,三猫出来亮了天……“ 我们听得出神。“老狍子”知道得可真多!“‘老狍子’,一直是这样吗?这 都是一定的吗?”虎头问着。 “老狍子”点头:“一定的。太阳、月亮、星星,还有北斗、海潮,这些一直 是这样,都按时来来去去,从来不会骗我们的。” “它们可真不赖,真了不起!”小双说。 我一直没有作声,在想村里的人。我觉得村里一些人太差劲了,他们屠杀动物, 说谎,干了多少坏事。我永远不会忘记外祖母讲的“知己”——个是外祖父,另一 个就在眼前。但我忍住了,我没有说出外祖父。 虎头看看小双和我,又端量老人,问:…老狍子‘,听说你没上学,一辈子都 在林子里窜,怎么就知道这么多?“ “老狍子”摇头:“我知道得太少了。我不过是怕迷路才找北斗,还要看星星 估计时间,因为那时候人稀林子密……” 虎头恍然大悟的样子,拍着腿:“明白了,你是跟林子、星星和野物它们学来 这些本事!那些‘礼数’也是跟它们学来的!怪不得‘二锅腰’要败在你手下呀… …” “老狍子”欣喜地看着虎头,最后板着脸更正:“不,孩子,‘礼数’不是用 来比赛的,它就放在那儿,是原来就有的,咱们不过是一起去找到它。” 我明白了一点点。我记得那天在小屋前面的大树下,他也对“二锅腰”说过同 样的话。我实在忍不住了,问道:“‘老狍子’大叔,我知道你就是那个大户人家 的护林人,村里人打死了大户以后,你就逃了……” 虎头和小双一声不响。 老人看着一天星斗,不吱声,伸手抚摸着我的头。我们都在等待一个肯定的回 答。 “逃得再远也要回来……我又回来了……” 虎头和小双发出了啊的一声。 我又问:“可是那一天,跟上‘二锅腰’来小屋的那帮老人中,就有捆你打你 的那个民兵头儿——你肯定认出了他……” 老人沉默一会儿,点点头。 “你该找他算账啊!这个大坏蛋!”虎头大叫。 老人摇头:“都成了老人,都是过去的事了……” “可是那个家伙最坏最狠了……”小双愤愤的。 今夜真静。月亮更高了。这会儿屏住呼吸,能听到海潮的声音:就像在耳边不 停地咕哝。可是到了大风天,这海潮会大得吓人。老人这时欠欠身,伸手指指东南 边一颗大星说:“看,‘大猫’!” 啊,它来了,悄悄来了,没有像猫那样喵喵叫。我们凝神看着,觉得这颗星真 俊——天上的星像人,有的严肃,有的和蔼;有的高声大嗓的,有的小嗓小声,很 害羞的样子……这时候我在想:是否该问问他“知己”的事? 正这样想着,小双突然问了一句:“‘老狍子’懂得太多了,你能告诉我们什 么是‘知己’吗?” 老人像被蜇了一下,身子一颤。他看着小双,不答。 “有人说我们三个就是‘知己’!”虎头补充说。 老人咬着嘴唇,大概在用心想着什么。他终于回答了,声音低低的:“怎么说 呢?‘知己’就是两颗心挨在一起,一颗心想什么,另一颗心也知道……” 我听出老人的声音好像哽住了,脸转向了一边。我敢肯定,他这会儿想到了外 祖父。 “‘老狍子’,我们三个也想和你成为‘知己’,你要我们吗?”小双好像鼓 足了勇气,字字清晰地说。 老人笑了,笑得泪水都流出来。他把我们三个搂在一起:“嗯嗯,要、要……” 我清楚地看到,“老狍子”的泪水一直顺着鼻子淌下来。我的手又碰到了他一 身的疤痕,就仔细瞧起来:天哪,他周身上下,到处都是深深浅浅的伤痕。 我们三个难过极了。谁都想得出,“老狍子”一辈子受了多少折磨……我这会 儿想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小声问道:“你最喜欢的动物是狍子,如果你真的能变 成一只动物,真的是一个精灵,你会变成狍子吗?” 小双和虎头也觉得这个问题最有趣,直着眼看他。 老人看看月亮,想了想说:“会的。等海边上再也没有猎人的时候,就让我变 成一只狍子吧!” 我们都在想象那是什么情景。一只俊美的狍子在树间草地奔跑,我们紧紧跟上 ……正在出神,虎头咦了一声——大家这才发现,老人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 “‘老狍子’!‘老狍子’——”我们叫着。 也许是太恍惚,是幻觉,我那会儿真的看到一只高大的动物,就像一只大鹿, 在前边的苇丛和柳棵间一纵而过,搅起一阵大大的涟漪…… “你们看到了吗?看到了吗?”我问他们俩。 “你看!你看……”“你看啊……” 他们惊得张大嘴巴,伸出了手指。 起风了。一片片影子摇动不息。那片涟漪搅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