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乃东瓯人,讲的亦是东瓯事。讲故事之前,先容我讲一个因果报应的小故事。 以鄙人之见,东方人好谈因果,而西方人似乎不兴此说。现如今,很多怪事都能作 出科学的解释,极少有人谈论“因果报应”之类的话题了。看得出来,今人对于那 科属于天道的、永在的事物亦鲜有敬畏了。古语说得好:居士怕因果,因果怕和尚。 这好比东瓯人常说的一句话:先生怕阴阳,阴阳怕懵懂。世间有因果,无他,是因 为有怕。这太阳底下生出的千奇百怪的事,你信它则有,不信则无。人家姑妄言之, 你就姑妄听之,听后拍拍屁股起身,也不必付钱。好吧,闲话少叙,且听我将那个 因果报应的小故事细细道来。说的是咸丰年间,东瓯某乡有一名牛贩从江北贩牛归 来,出了南门,这牛突然挣脱牛绳,夺路狂奔。牛贩急忙追赶,牛却转过身来,以 角相触,让他近不得身。牛贩大骇,疾走,牛却不依不饶地追了过来。牛贩逃进一 户人家,把门关上,谁料这牛竞发了狂,死命地往里顶,直至破门而人,两角如利 刃般插入牛贩的腹部。门外的人都吓傻了,连一根牛毛都不敢动,遑论扳住牛角。 牛出门没几步,忽又返回,在那个牛贩的肚皮上狠狠地踩了几下,肚肠流出体外, 惨不忍睹。死了也就死了,却有人说这是牛贩的报应,大意是说他平素贩牛、盗牛 造了恶业,被牛触死,也是活该。这事还没完。牛贩的老母过来收尸时,天上雷声 大作,暴雨如注,尸体搁在棺材里竟被雨水浸泡得像一头死猪。半夜,一个暴雷劈 过来,把尸体劈成了对半。牛报之后,又遭天谴,街坊邻居的说法就更玄乎了。故 事讲到这里,打住。这几百来字,就算是个楔子吧。 接下来要讲的这个故事发生在东瓯城外的小隐山。小隐山在大隐山(官山)东 面,我的朋友钱道一在电话中向我简略地介绍了一下地理位置:从大隐山高速出口 下来,过大隐镇,沿省道向东笔直行驶,就能看到一座状如酒鬼抱瓮醉卧的山。那 里,对,那里就是小隐山了。几间屋舍,一片烟树,三五成群的牛羊,从眼前缓缓 走过。我一边开车,一边留意道路两旁的交通指示牌。此行的目的是探访小隐山的 一座古墓。墓主姓钱,但里面有无值钱的物事被盗就不得而知了。钱道一说,之前 有几名窑工挖土时发现了一座石墓,挖着挖着,竟发现了一具深埋土中的尸体,整 个头脸被泥土糊住,身体尚未腐烂。起初他们以为是一具保存完好的古尸,但抬出 来一看,不是,死者的右手还握着一把铁锹,看样子是个在内讧中被人重击致死的 盗墓贼。几名窑工觉得其中有疑,即刻报了警。法医钱道一也随同两名刑警迅速赶 到现场。循例处理完尸体之后,他惊讶地发现,那片杂草丛生的坟地到处散布着钱 氏族人的祖茔。从现场扰动的迹象来看,只有一座古墓被人盗过(尚余一具骸骨和 墓碑),其余几座完好无损。钱道一在电话中说,他已经完成了分内的工作,剩下 的考古工作就由我介入去做了。 赶到小隐村,刚好是正午时分。钱道一说,这个偏僻的山村就是他的出生地, 而后山那座被盗的坟墓,恰好就在他的祖坟边上。墓主虽然不是他祖上,但多少也 与他祖上有那么一点戚谊。我问钱道一,找到什么破案线索没有?他指着地上那具 就地解剖后用白布遮盖的尸体说,我会让死者说话的。当然,尸体最终是借他的嘴 说话的。我没有兴致听他谈论尸体的解剖情况,只是向他借了一双白手套,在村民 的陪同下直奔那座古墓。那一带树壮石瘦,其中一株大榕树可荫数十席,古墓就在 树下,果然有外人扰动痕迹。骸骨抛露在外,村民就拿一领席子盖着;地上插着几 炷粗香,显然是有人敬拜过了。我翻看了一下这具散架的骷髅,膝盖骨没了,可以 推断这是老鼠干的,因为老鼠喜欢啃啮风干尸体的膝盖部位。至于断掉的肋骨,应 该是被什么钝器顶撞过。墓碑上的泥土刚刚被村民刮掉了,可以清晰地看到上面镌 刻的碑文:钱云飞之墓。咸丰七年正月吉旦立。我抬头问围观的村民,是否有人知 道钱云飞其人。有人答道,我们查过了,钱氏族谱中没有这个名字,但我们都晓得 这个人,上一辈人都说,这世上所有的坏事都教他给干尽了。边上又有人说,那些 老古早的事,最好是请教叶老师。叶老师是谁,我没有去细问,但我总觉得自己迟 早会跟这个人打照面的。 傍晚时分,钱道一打来电话,请我到小隐山野味馆吃饭,以尽地主之谊。他知 道我嗜酒,特意给我准备了一瓶本地老酒汗杀馋。本可以喝酒谈女人的,但钱道一 三句不离本行,一边用筷子剔着盘中的溪鱼,一边跟我分析尸体的检验结果:死者 的脸部被硫酸泼过,五官难辨;脖子上有一道绳索勒过的血痕,可以推断有人从背 后勒住他;牙齿充血,也可以推断是颅骨受到了某种钝器的重击。通过体表勘验, 基本上可以断定这是一桩谋杀案;由此作进一步推断,凶手很可能是盗墓贼,而且 不止一个;谋杀的原因很可能是因为分赃不均有人陡生恶意引发的。钱道一的分析 不无道理,但我告诉他,我跟他不同,他对付的是一具死去不久的尸体,而我对付 的是一具一百五十余年前的男尸。 听说那具男尸就是钱云飞,钱道一撂下筷子说,原来我们村的历史上还真有个 叫钱云飞的人。我问,钱云飞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物?钱道一说,我也说不清楚, 上辈人但凡提起他,都像是说起什么凶神恶煞。我们这小隐村盛产瓯柑,也出过几 个在地方志上能找得出名字的人物。钱云飞算是一个。村上的人对他的说法大致可 以归纳如下:钱云飞,一个山贼小头目,曾带领贼众,暴虐乡里,劫掠商邑。至于 钱云飞之死,说法不一:有人认为是被官兵击毙,有人认为是被手下暗杀,有人认 为是被仇家刺杀,还有一种说法最为大家所认同:说他是酒醉后被一头发狂的公牛 顶撞致死。 看来钱云飞之死还是个疑案,我说,从他着手,也许能弄出点什么来, 可我目下还没有一点头绪。钱道一说,我们村上有个姓叶的历史老师,你可以向他 请教。我再次听到这个名字,就不得不掏出笔记本,记下了“叶老师”三个字。 小店的野味果然做得地道,酒也不错。天生酒癖的人,没有酒,舌头就会发硬、 发臭。之于我,酒,是润舌之物。闲聊间,我已喝完了三浅碗老酒汗,止于微醺, 正舒坦着。稍过,打了个酒嗝,看桌上,已是盘子空空,骨头累累。悠悠忽忽中回 到住地,一夜无话。 第二天一早,钱道一要把解剖报告交到局里,临行前问我是否愿意跟他一同回 城里。我说,早就听说小隐山一带风景不错,借这个机会,我要在这里闲逛几天。 钱道一笑道,你呀,看见好山好水就好比好色之徒看见漂亮女子,粘上了就不放手。 不过,现在还不是游山玩水的时节,拜托你的事,你可不能敷衍了事。我拍了拍他 肩膀说,这事我会搁在心上的。 小隐山藏在深山之中,宿雾多,确有几分隐逸气息。要说这样一块好地方出不 了几个高人怎么也说不过去。不过,美景在前,我暂时还没有兴致钻进那些故纸堆 里去寻访什么高人。我常常跟朋友开玩笑说,我要做一个“世间不紧要人”。眼下, 饭饱闲游反倒成了我要做的“不紧要事”。早上出了门,风跟村上的闲汉一般,总 是漫不经心地游荡着,偶尔掠起一片浮土,偶尔翻动一下树叶,这里张望一眼,那 里张望一眼,也不停驻片刻。山雾散开后,阳光铺满了南坡,山花益发照眼。听人 说,小隐山一带花多晚发,大抵是在春深夏浅时节开得最盛。我虽然来得有些迟晚, 但山花依然很艳。前头有几株古树,枝叶间传来细碎的鸟声,但看不见一只鸟。我 坐在一棵树下,享受着心思慵懒带来的愉悦。每每登山,我很少登顶,这与体力无 关,只是觉着尽兴就好。有人称之为懒游,就像睡懒觉一样,但我喜欢这样一种状 态。 闲游回来,接到了宋警官的电话。他说自己已经来到小隐村,想跟我碰个面。 我跟宋警官谈起了钱云飞的疑案,宋警官说,一百五十余年前的人怎么死的,已经 跟他们无关;他们所关注的,是那具惊现于钱云飞墓前的无名男尸。我问宋警官眼 下是否找到了什么破案线索。宋警官说,我已经看过尸体解剖报告,还要向村民了 解一些细节。听村支书说,每逢傍晚,小隐村的村民闲来无事就会到河边的大榕树 下乘凉、聊天,你有兴趣的话可以跟我们一同过去。 夜幕低垂,天空唯有淡云淡月,凉风从小隐村的瓦屋间穿过,在村中的晒谷场 上泼了一地。那里没见什么榕树,只有一些低矮的稻草垛随意散布着,还有一些人 影交错浮动。我向一名左手摇着蒲扇、右手拎着板凳的老人打听“大榕树下”的所 在地时,老人指着眼前一片晒谷场说,这就是。我和宋警官听了,都有些纳闷:明 明说是大榕树下,眼前为什么不见一株榕树?这里非但没有榕树,连杂木都没见一 株。老人似乎看出我们脸上显露的疑惑,就抢先开口说,这“大榕树下”的地名是 大有来头的。正待说来头时,老人看见一个小孩子摔倒在地,就赶紧跑过去,抓了 地上一把灰土,口念“否消”。一些村民见警察来了,就向这边走过来。有人向警 察报告说,村上一名绰号叫独眼龙的窑工曾亲眼目睹那晚的凶杀现场。宋警官问, 独眼龙在么?有人应声过来说,我就是。宋警官问,听说你那晚看到过盗墓贼,你 看到的是几个人?独眼龙说,我只看到一个人。边上的人抢白说,你只有一只眼睛, 当然只看到一个人喽。独眼龙带着怒气说,是呀,是呀,我来你家,看见你家只有 一个女儿,没有儿子。这话说得近于诅咒了,边上的人在言语上吃了暗亏,也就识 趣地走开了。宋警官又继续问,你们挖土做什么?独眼龙说,做砖。宋警官又问, 你是砖窑的老板吗?独眼龙说,不是,我们的老板是叶老师,宋警官问,谁是叶老 师?有人答,叶老师现在已经当起了老板,不再教书了。宋警官扬声问,叶老师在 吗?众人环顾四周之后齐声应道,不在。从村民口中,我们了解到,叶老师就是乡 村中学的历史老师叶归根,多年前,此人因为偷盗古墓(据说是自家的祖坟)被解 除职务,劳改两年。出狱后,他就办起了一座砖窑。村上的人对他的评价尚可,但 也有人说此人“说话跟鲁迅先生一样,话中有话”。我掏出笔记本,在“叶老师” 与“叶归根”之间画了一个等号。 有长者指点,叶归根就住在小隐村的前村。一条溪流在村中潆绕,沿溪行,过 一道板桥,就是前村,那里的屋宇更密集一些,巷道也更悠长一些。狗欺生,远远 听见陌生人的脚步声便吠叫起来,主人断喝,狗便噤声;随即,从一间屋子里传出 妇人斥责孩子的声音,好像是将人与狗混在一起骂。粗粝的叫骂声让这座沉寂的山 村变得有几分鲜活气息。走近那户人家时,一个小男孩猛地从门内跳出来,狗惊跳 了一下。随后,一个蓬头散发的妇人从屋内追出来,把一脸盆水泼了过去。小男孩 闪避及时,一脸盆水竞落在门口那条冲我们吠叫的狗身上。狗又惊跳了一下,见是 主人,连哼都没哼一声。妇人收回脸盆,瞟了我和宋警官一眼问,找谁?我说,我 要找叶归根。妇人指着村外那个矗立着烟囱的所在扬声道,去,把你阿爹喊过来。 小男孩从稻草垛后伸出头来,也没应一声就转身向巷外跑去,那条狗跟在他身后, 一晃就消失了。 过了一会儿,巷口又蓦地跳出一条狗和一个小男孩的影子。一个脆生生的声音 说,我爸爸不在砖窑那边,他到外头讨债去了,说是今晚不回家。我从口袋里掏出 一片口香糖交给那个小男孩,然后又掏出一张名片,说,你爸爸要是回来了,就记 得交给他。 无果而返,我跟宋警官又上馆子吃山家野味。这一回,我点的还是小隐山的溪 鱼,喝的还是老酒汗。宋警官吃了一口鱼肉,也是连声称好,然后问我唐诗中有无 写鱼的诗。我随口念了一首,就问,你怎么会对唐诗感兴趣?宋警官给我夹了一条 鱼说,听说那个叶老师是个文化人,我找他聊天时得掉几个书袋将他镇住。我说, 你吃的是鱼,脑子里想的还是办案的事。吃完鱼肉,我将骨头完整地排在盘子里。 看着看着,便想起钱云飞那具抛露在外的骸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