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古语说得好,若在盛世,妖祥皆虚;若在末世,祥多虚而妖多实。由此来看, 什么妖祥之类的,就很让人玩味了。其实我们人也是如此,身体健壮的人,吃饭睡 觉,百无禁忌;身体一旦虚弱,就会疑神疑鬼了。我走在村中,有几个妇人见到我, 就赶紧把孩子掖到怀里匆匆离开;一些老人见了我,也显出惶然神色。我知道,他 们定然是觉得我摸过不祥之物,身上还带煞气。 瓯俗多敬鬼神。小隐村也不外如此。有人说,钱云飞从坟墓里跑出来,就好比 《水浒传》中地煞降世,恐怕又要在人间作乱啦。古冢败棺,再加上一些子虚乌有 的传闻,搅得村上的人都心神不宁。他们当中甚至有人声称自己已经嗅到了村子里 外的秽气,以为不祥,纷纷点香拜佛,求得安神止惊。 村长与族人计议,先请和尚道士过来做三天法事,再请戏班做三天戏。和尚道 士念的都是三代以前的老本子,乏善可谈,戏班却有说头。村上的老人请来的戏班 不是一般的草台班,而是城里面数得着的乱弹班。能够请得到这个戏班的人不是别 人,正是叶老师的父亲。叶老师说,他父亲早年是一家乱弹班里响当当的人物,看 家戏就是《满江红》,而他扮演的就是抗金名将岳飞。一九五三年,这家乱弹班与 其他几家乱弹班合并,变成瓯剧团,由政府派人进驻,开展所谓的民主运动,说白 了就是改制、改戏、改人。《满江红》要赶在国庆节献演,支部书记天天找“岳飞” 做思想工作,要他改戏份、改台词。叶老先生当时年轻气盛,甩掉手中的红缨枪, 唱了一句“一马离了西凉界”,就卷起铺盖回老家去了。前些日子,我在叶老师家 见过叶老先生几次面。老人家年过八旬,但精气神尚好,喝了点酒之后,常手拄藤 杖当红缨枪,唱几句《满江红》,有时独自一人散步至旷野,说是最爱西风残照。 话说回来,瓯剧团也没把叶老先生彻底遗忘。这阵子,恰逢市里面倡导“戏曲 下乡”,新一任团长正是叶老先生当年手把手教出来的高足,借这个机会他也赶到 了小隐村。还没找到歇脚的地方他就向村长打听自己的业师,说是“进了土地庙, 哪有不拜土地爷的道理”。村长听了,立马派人去请。没过多时,就有人带话回来 说,叶老先生近来腿脚不便。团长自然会意,放下手中的行李,请村上的人给他带 路。团长与叶老先生久别重逢的场景被村上的人渲染得极是感人,这里就不赘述了。 当晚,村长在野味馆设宴招待团长,叶老师把我也捎带上了。席间,村长介绍 我时,顺便说起了钱云飞一事。团长哦了一声,转过头来问身边的叶老先生,钱云 飞?唔,是否就是你早年写过的《牛报》里的那个钱云飞?叶老先生轻轻地点了点 头。原来钱云飞还真有其人呢,团长向叶老先生敬了一杯说,钱云飞的事件要是被 大家炒热了,老师就可以把那个压箱底的旧戏翻出来交给我们重新排练了。叶老先 生沉吟片刻,摇着头说,不可。 酒宴散后,我跟叶老师一道送叶老先生回家。我问,刚才团长提到的《牛报》 跟钱云飞有什么关系?叶老先生在树下的石凳上坐了下来,说起了一段往事。上世 纪六十年代,叶先生回归故里,有一回在县城里观看了京剧《智取威虎山》,很激 动,连夜写了一篇观后感,不久之后在《东瓯大众》报上发表。老团长读了他的文 章,就组织一批演员排练样板戏,只是,那些演员唱惯了乱弹戏,改行唱京戏时京 白怎么也念不准。怎么办?有人提议,让叶先生出山做编剧,找出一个“座山雕” 式的土匪做反派人物。叶先生想来想去想到了钱云飞。你当时为什么会独独想到钱 云飞?我问。叶老先生答道,这还不简单?钱云飞做过绿壳嘛。叶老先生所说的 “绿壳”,是东瓯老古话,即指山贼。既然是山贼,这里头必然是有故事的。我们 把叶老先生送到家中之后,他就从书柜里翻找出一部手写铅印本《牛报》,里面讲 的就是钱云飞其人。 叶老先生说,在戏文中,钱云飞跟过一名恶僧练过“我拜佛法”,练过“拿脉 打穴法”。这些招数其实也是我早年从拳师那里听来的。什么叫“我拜佛法”,就 是跟别人交手之前,当面示弱,做一个合十的手势,趁其不备,突然出手,击中对 方要害,这是典型的流氓打法;至于“拿脉打穴”,与老谱(拳谱)上所用的古法 不一样,既不拿脉,也不打穴,而是插人眼睛,打人脐下三寸,出手快、狠、毒, 也是流氓打法中的一种。把这些阴招用在地方戏上,有插科打诨的功效,而且,也 很符合钱云飞的身份。 我问,钱云飞果真是个大恶人吗? 叶老先生不语。叶老师接过话说,当年看完《牛报》这出戏的人都认定钱云飞 就是这样一类人。若非恶人,怎么会遭牛报?若非恶人,怎么死后躺在棺材里还遭 雷劈? 叶老先生啜了一口茶说,这出戏的结局,的确是沿用了因果报应的老式套路, 恶有恶报,毫厘不爽,用我们这里的说法是:“落场”不好。可是——可是什么? 叶老先生没有明说。 从叶老先生家中出来,叶老师拍着我的肩膀冷笑一声说,你知道吗,钱云飞的 故事全都是我爹捣腾出来的,是好是坏,全凭他老人家一支笔。 一支笔,可以让人生,也可以让人死。从某种意义上说,钱云飞至少死过两次, 一次死于一百五十余年前,一次死于四十余年前,也就是上世纪六十年代。这一晚, 我把手头收集的零星记录翻看了一遍,试图拼凑出一个真实的钱云飞,但我脑子里 时常浮现的还是那几根不成形的朽骨。 第二天中午,叶老师找到了我,跟我说起了一桩怪事。就在昨夜,叶老先生想 动手改一下原来的剧本,突然发觉右臂麻木,动都动不了。今天一大早,他就把叶 老师喊过去,叶老师安慰他说,人老了,机器的零件时好时坏,不必担心,再过几 天,兴许就好了。叶老先生说,昨天下午,他听“大榕树”那边的人说,原本健步 如飞的老族长钱乃正的左腿突然迈不动了。奇怪的是,祠堂那边有人敲鼓的时候, 他这边就喊腿痛。不敲不痛,一敲就痛。叶老先生把老族长的腿跟自己的手合在一 起琢磨,越发害怕起来。老人家对儿子说,他早年编过《牛报》这出戏,纯属胡编 乱造,有意抹黑钱云飞,现在此公从坟里跑出来,看来是要向他讨个公道了。 我说,即便真是这样,老族长也与你爹不相干吧。 叶老师说,这出戏的蓝本就是老族长家中珍藏的那部手抄本《补庵家乘》。 我问,你手头可有那本书? 叶老师说,那本书跟钱氏族谱都一道放在老族长家里,按定例只有六月六晒谱 时节才会拿出来供人翻阅。钱家有个族规,外族人不得借阅族谱,也包括那整整十 卷的《补庵家乘》。 从叶老师口中得知:早前,红卫兵要老族长交出族谱之类的旧书时,叶老先生 就把自己家中的线装书借给他以偷梁换柱的法子蒙混过关。十卷《补庵家乘》一度 放在叶老先生家中,闲来无事,他就翻看几页。叶老师说,老先生近来感慨颇多, 三番两次要叶老师帮他写一篇翻案文章。要翻案的,不是叶老先生本人,而是钱云 飞。叶老师再次拍着我的肩膀说,我近来手头事多,匀不出时间写东西。你是文史 专家,做这篇翻案文章非你莫属了。我说,我手头没有多少可供参考的资料,恐怕 不好下笔。叶老师说,这不难办,现在我就陪你去老族长钱乃正家里,借阅那本《 补庵家乘》。 傍午时分,叶老师带我来到一座木石结构的老房子,三间两披舍,住着几户人 家。雕甍和花窗虽然已经残缺不全,但仍然难掩昔日的富贵气象。叶老师指着左边 的房舍说,老族长钱乃正就住在这里,你进去后说话悠着点,这些年来老人家看什 么都不顺眼,总是说过去比现在好。还有,你见到他脑后的辫子不要拿这开玩笑。 我说,都什么年代了,他还留辫子。叶老师说,自从他做了长辈公,就莫名其妙地 留起辫子来,有一回文物局的专家过来看他家收藏的古董,说这辫子简直就是前朝 剩物。结果呢,惹得这位长辈公大发怒火。正说话间,屋子里面走出一个头发蓬乱 的中年人,上着西装,下穿布鞋,手里提着一袋药渣,见了叶老师,突然站住,咧 嘴笑道,叶老师,你可是带人过来收古董嘿?叶老师微带讥诮的口吻说,你爹手里 的几件老古董不是全都叫你卖光了?那人指了指屋子里头说,床上还有一件老古董, 你们要的话就立马收去。不承想,这话竟被躺在床上的老族长听见了,老人怒喝一 声“狗畜”,就发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嗽。老族长的儿子吐了吐舌头,赶紧往外走, 随手把药渣撒在路中央。我们探身进屋,敲了敲那扇虚掩着的门。老族长正背灯而 卧,听到脚步声,缓缓转过身来,问一声,谁呀?叶老师应了一声,我。随即走到 床前,向他介绍了我的身份。老族长欠了欠身,果然露出一条花白的长辫子。他审 慎地瞥了我一眼问,你是来我这里收古董的么?叶老师凑到他耳边提高嗓门说,我 们想借阅一本书,就是你祖上写的《补庵家乘》。老族长竖起耳朵问,你说什么? 叶老师又大声重复了一遍:我们想借阅一本书,就是你祖上写的《补庵家乘》。老 族长伸出一只手来,说,免谈。叶老师转过头来对我说,老族长这是一朝被蛇咬, 十年怕井绳。去年,有几位从城里过来的收藏家看中了老族长屋子里的老古董,就 跟他儿子在暗地里做了一笔以新换旧的交易。两张席梦思换走了一张雕花大床,四 张沙发换走了一对石鼓,一条香烟换走了一个鼻烟壶,就连箱子里一顶瓜皮帽和一 身长衫都换成了西装和皮鞋。老族长从女儿那里回来,发现家里的老古董都换成了 新物事,大发雷霆,还生了一场大病。 你们城里人不厚道,老族长出了一口浊气说。 无话可谈,我便问老族长今年高寿。谁知他竟哼了一声,转过头去,对我不理 不睬。叶老师又转身来到老族长的床头,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什么,他才缓缓地 转过头来。 你是来向我打听钱云飞的么?老族长突然睁大眼睛,拍着床板说,你们说说看, 到底是谁打开钱云飞的墓穴,放出这个可怕的地煞星?老族长说完之后长叹一声, 把目光转向叶老师说,自从出了钱云飞墓穴被盗一案,他一直睡不安稳,半夜时分 听到床底下发出掘土的声音,他就担心床底下的地会突然塌陷下来,把他给活埋了。 他说完这句话,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仿佛死亡近在咫尺,一抬手就可以碰到。 少顷,老族长坐了起来,伸出一根指甲修长的手指说,我出身老望族,祖上留 下了一箱书,其中的确有一本《补庵家乘》。老族长是长辈公,说话口吻到底是跟 别人不一样。他正要接着说什么时,外面突然传来推土机的轰隆声。老族长那根竖 着的手指缓缓移至窗外说,你们听听,城里人又来挖我们的泥土,破我们的风水了。 叶老师说,人家在给我们修路呢。 老族长兀自嗫嚅着说,死人要掘我们地下的土,活人要动我们地上的土,这是 个什么世道呀?老族长越说越激动,也不顾身份,大骂起来,因为痰涎壅堵着,声 音模糊不清,也不晓得骂些什么。我们讨个没趣,就从屋子里出来,老族长的儿子 随后跟上,问,我方才听见阿爹在拍床骂娘,不是冲你们俩吧?叶老师说,他还不 至于糊涂到骂我吧。老族长的儿子递上一根烟说,人老痰多,痰气重了,脾气就坏 了,你们千万别见怪。他把叶老师拉到一角,不知嘀咕了几句什么。 过了一道板桥就是前村了。我问叶老师,方才我问老族长高寿,他怎么会脸色 大变?叶老师笑道,这两年,村上已有一批景字辈和仰字辈的老人位列仙班了,老 人家跟我爹一样心里自然也怕得紧,有人问他年纪多大,叫什么名字,他从来不作 回答,说是让鬼神听见了,不是派天兵下凡召他去见玉帝,就是派鬼卒过来拘他去 见阎王。 进了一条巷子,拐角处猛地跳出一个蓬头散发的疯妇人。阿兵嫂,叶老师直着 嗓子骂道,你这装神弄鬼的模样会吓死人的。阿兵嫂问,叶老师,你刚才说带谁去 见阎王?那天晚上我可是亲眼见过四个鬼抬着一个人上坟山,他们挖了一个大坑, 把那个人扔了进去,接着就拿铲子猛敲了十几下,然后就把土掩上了。叶老师问, 你可认得那四个鬼的面目?阿兵嫂缩着肩膀说,我想找那四个鬼问我儿子的下落, 可他们转眼间就消失了。嚯,那四个鬼已经来到我们村子了。叶老师像驱赶蚊子一 样挥了挥手,跟我一道走开了。 小隐山到底是山村,天黑之后,山中就是一片死寂。我在城里天天嚷着要去山 里面住,但到了这里,又有些难耐寂寞了。手头的事完结之后,我就想立马回城里 去,一天都耽搁不得。洗了脚,正要钻进被窝看点闲书时,叶老师带着一个陌生人 过来了。我的目光越过叶老师的肩膀仔细打量那人,感觉似曾见过。叶老师介绍说, 他就是老族长的儿子钱阿弥。这么一说,我就记起来了。钱阿弥拎起一只柳条箱, 瞥了一眼叶老师,又瞥了一眼我,用神秘兮兮的口吻对我们说,这就是你们一直想 要看的东西。接着就把那个布满灰尘的柳条箱打开,里面竟然全是散发着一股墨臭 的稿本。除了四册《补庵诗抄》,里面还有六册《补庵家乘》(叶老先生之前所说 的十册,可能包括诗集在内);此外,箱底还有三册《行事抄》,作者不详,但可 以确定是与钱氏族人有关。我问钱阿弥,可以借我看一阵子么?钱阿弥说,你在这 里看可以,但不能带到城里去。叶老师也附和着说,这些日你就待在这里翻翻这些 旧书吧。钱阿弥把书清点了一遍,让我们写下一张借条。叶老师掏出笔来,笑道, 你这人,虽然识不得几个字眼,心眼却挺多的。叶老师写完借条,让我也签上名字。 钱阿弥收下借条,装模作样地看了一遍,对叶老师说,那件事就托你身上了。叶老 师说了句“放心吧”就把他送出门外。叶老师返回时,我问他,刚才那个钱阿弥托 你办什么事?叶老师说,也不算是什么难事,就是让我介绍他女儿去城里一所小学 教书。我教过几十年书,教育线上倒是有几个熟识的朋友。我们闲谈几句,他就起 身走了。今晚的月亮很圆、很大,从窗口望出去,只觉满地清水。那一瞬间,我又 改变了主意,打算再滞留几天。 此后数日,我哪里都没有去,就是待在房间里读补庵的书。这里很安静,因此 我读得极细,从中还校出几个当时手民误刻的字来。旅馆的老板几番敲我的房门, 提醒我房间里的灯整夜亮着是很耗电的。因此,我就在住宿费之外多加了一笔电费。 之后就再也没有敲门声了。深夜,忽然想坐下来写点什么。从旅行包里掏出一支新 买的钢笔,搁在手指间旋来转去漫不经心地把玩了一阵子,竟忘了要写点什么。一 看手表,已近零点。笔帽还没打开,睡意早已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