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东瓯钱氏,源出大隐山与小隐山。大隐山钱氏是二房人和三房人,小隐山钱氏 是大房人与四房人。还有五房和六房,已迁到别州别县。但钱氏族人还是把六大房 族称为老六支。钱云飞本属三房人,因为祖父避仇,迁居小隐山,拜四房一位缙绅 先生做义子,所以,他一直以来都被人视作四房人。 小隐山大房有位老秀才,名叫钱补庵,排起辈分来比钱云飞长一辈,年纪也长 一轮。补庵是廪生出身,一点家务活都不会干,只会吟诗、弹琴、抚弄如意,整天 一副心若散木的样子(这种习气后来也传给了他的儿子)。钱云飞与补庵就大不一 样了。除了念书不行,他似乎什么都能来一下。小时候因为家道中落,不得不随父 亲外出闯荡,混不下去了,就回到小隐山那个岩根下安置的老巢;然后再出去,再 灰溜溜地回来。忽一日,父亲客死异地,钱云飞又回到村中,此间常去官山一带游 走,不知做些什么营生。咸丰五年,钱云飞年近而立,依旧是光棍一条,居无定所。 是年七月,他替某位赶赴杭州参加秋试的书生做挑夫,在城里没待几天,也不知出 于什么缘故,竞独自一人悄悄回来了。介绍他去做挑夫的是补庵,因此,他一回来 就向补庵谢罪,大致说明了个中的原由。补庵只是薄责几句,也没觉着怎样,倒是 钱云飞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得了空,他就到补庵府上,给他家园子修篱笆、薅杂草。 杂活做完了,他就悄无声息地走到补庵窗前,放下短柄小锄,静听补庵念诗。补庵 每每念完一首诗就会赞叹一声“好诗,好诗”。但钱云飞不明白他念的是什么,只 是觉得这样子很好玩。补庵说好,这诗定然是好了。补庵瞥见窗外地上有人影凝然 不动,就探出头来问,谁呀?钱云飞答道,是我。补庵问,你在这里做什么?钱云 飞答道,听阿叔念诗。问,你可听得懂?答,听不懂,但觉着好听。问,你可晓得 这是谁写的诗么?答,阿叔既然说这是好诗,一定是好人写的。补庵拈须笑道,我 方才念的是自己的诗。不过,你说好诗是好人写的,这说法倒很别致呢。钱云飞说, 我爹去世之前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要我往后做个好人。我不晓得什么样的人才是好 人,所以就来请教阿叔。补庵说,读圣贤书,就能做好人。钱云飞说,这话说起来 简单,做起来难,我小时候没念过书,哪里又能读得懂圣贤书?补庵说,你每日下 午卯时,搬一条凳子过来,坐在窗外的树阴下,听我读圣贤书。钱云飞说,你念的 那些什么来着,我是一句也听不懂。补庵说,老太婆听和尚念经,何曾听明白?补 庵说了一通话,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就问,你这一回独自跑回来,跟梁公说过了么? 钱云飞支吾了一声,就转移话题了。补庵叹息一声说,我代你写一封信,让你带过 去面呈梁公,算是谢罪吧。 钱云飞把补庵的信揣进怀里后便转到后院。园子里的草静静地绿着,一直绿到 阶前,绿到窗台。补庵的女儿正坐在树阴下做女红,他没有走上前去跟她搭讪,只 是挠着头皮痴想了一阵子。补庵的女儿听到些微动静,就朝这边飘飘瞥了一眼,问, 你怎么这么快就从杭州回来啦?钱云飞没作答,只是在她身边蹲了下来,问道,有 件事你兴许还蒙在鼓里吧。补庵的女儿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继续讲下去。但钱云飞 不知道该如何开这个口。他愈是忍住不说。她愈想知道究竟。钱云飞从怀里掏出一 块可做披肩的绸布,递到她手中。补庵的女儿带着薄嗔说,你若是不跟我说出个究 竟,我是不会收下你这块绸布的。钱云飞听了,只得盘腿坐在草地上,说道,我给 梁少爷当挑夫,挑了一担子书进城,在那里转了一圈,就装了一肚子学问回来了。 补庵的女儿问,你都学到了什么?钱云飞说,那梁少爷在他老爹面前装出一脸斯文 相,进了杭城,就变了个人似的。三天两头跟杭城里那些架鹰走狗、吃喝嫖赌的公 子哥混在一起,还换帖称什么拜把兄弟。他在嫖场里倒是做了不少诗,回来后就念 给我听。你说,我是不是长了学问?补庵的女儿呸了一声说,亏你还把这些脏话说 出口,明天我就跟阿爹说,把我的婚事给退了。钱云飞说,万万不可,钱、梁两家 门当户对,早有婚约了,你这一闹,反倒坏了自己的名声。不如我把这事告知梁公, 看他怎么说。 没过几日,梁举人坐船来到钱府,一进门就弯腰作揖说,钱公,恭喜你了。补 庵问,喜从何来?梁举人说,前些天,知府大人读了你的《补庵诗存》,大呼妙哉, 还写了一首诗,托我亲自带过来赠你。补庵展开纸来读了一遍又一遍,手指也便随 之颤抖起来了。好诗,好诗,补庵抹掉眼角的泪水说,知府大人这么做,分明是要 我步其原韵和一首呢?梁举人掀髯一笑说,大人正有此意。中午,补庵留饭。吃过 之后,送梁举人至渡头。梁举人忽地长叹一声,想说什么,转瞬又打住了。补庵也 察觉到了,但不好意思追问。梁举人上了舢板船,补庵一直静立着,目送他远去。 补庵回到家中,满脑子都是诗句,于是吩咐家人,谁也不许过来惊扰。补庵来回踱 步,耳畔似乎还萦绕着梁举人的嘱托:这首诗你务必要做出来。补庵也觉着这首诗 很重要。诗成,就可以留下一段佳话了。 补庵正拈须苦吟之际,一只猫忽地蹿入书房。补庵抄起脚上的布鞋就掼过去, 骂一声,滚出去。儿子刚好要进门跟他说什么话,听到叱喝,赶紧退了出去。补庵 又背着手,继续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方步,摇晃着脑袋,咿咿呀呀地哼了大半天。诗 做了一半,不满意,又推倒重来。这诗是无论如何要做下去的,仿佛他活到这个年 纪就只欠这首诗了。 那阵子,钱云飞也常到钱府边上走动,每每经过门口,总比别处站立更久一些。 偶尔与补庵的女儿碰到,便说上一阵子话。两人的目光里多了一层意思,心心念念 似乎有了相通之处。钱云飞回到家中,总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这心思长到别人 身上去了,就回不来了。一日傍晚,他与补庵的女儿在村后的杂木林中幽会时,恰 好遇见了缓步行吟的补庵。那一刻,补庵似乎也看见不远处有两条人影扑人树丛, 仿佛有意躲避他;因为近视,他看得不太真切,不得不加快脚步跟上。出得林间, 前面银光遍地,只是不见人影。他环顾四周,又退回到阴影中,蹲下来,透过树枝 窥伺动静。月光清明如水,静静地铺着。不过片刻,两条人影又在白光中隐隐浮现, 补庵甩开大步冲了上去,本以为前面是一片月光,谁料竟是一片野水,扑通一声, 他掉进了水中。池水仅及肩深,但他的双脚始终不敢触底,只是在水面一径地挣扎 着。慌乱中,有人伸来一条手臂,把他拉上了岸。补庵抹掉脸上的污泥和水草,睁 眼一看,那人早已不见踪影。补庵跌跌撞撞地回到家中,大呼见鬼。 转眼到了中秋。钱云飞给补庵送来一份请柬,说是梁举人请他过来饮一杯。补 庵换上了长衫,就坐船去了。那晚,梁举人见补庵来了,分外高兴。梁举人给补庵 筛了一满杯酒,自己的杯子却空着。补庵说,你是现世的酒仙,怎么不给自己斟上 一杯呢?梁举人叹息一声说,别提了,我的酒票都被我花完了,不能再喝酒了。隔 了半晌,梁举人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说,人生之痛苦莫过于两种:有好酒,却发现身 边没有好朋友;有好朋友,却不能喝酒了。补庵说,你之前不是让钱云飞转告我, 你有一壶好酒,要在中秋跟我痛饮一番么?梁举人说,好酒固然有,但痛饮的话我 是不敢说了,恐怕是云飞那厮随口说说的。补庵喝了一杯酒,突然低下头来,心里 像是装着什么事。梁举人又给他筛了一满杯酒,补庵叹息一声说,不能与梁兄对饮, 实是平生一大憾事。补庵看到月亮,就有了怀古的幽思,背着手说,一千年前的古 人所看到的月亮就是今晚的月亮了,但一千年前看月亮的那个古人已经看不到今晚 的月亮了,就像我们今晚看不到一千年前那个看月亮的古人。梁举人竖起一根手指, 称赞补庵的话极有深意,似乎也要口占一绝了。补庵的喉咙咕噜了一声,但终究没 有念出半字。梁举人问,补庵兄今晚是否装着什么心事?补庵说,你说的没错,我 是有点心事,现在我要赶回家去。梁举人又问,有什么事非要急着赶回去?既然来 了,就在寒舍宿一夜,再说,现在这么晚了,早已无人摆渡。补庵说,我事先跟人 约好了,这个时辰他会驾船过来接我。梁举人见补庵执意要走,也不加挽留。送到 门外,见月光满地,就说,补庵兄,就让月亮送你一程。补庵来到渡头,仍然不见 钱云飞驾船过来,就在一张石凳上坐下,等了许久,仍未见船影,心中好生烦闷, 就朝对岸喊了几声。黑暗中忽闻篙啄丁丁,就知道有船要来了,继而听到木桨打水 的声音,心中始定。船快要靠岸时,补庵原本是要开口骂人的,后来因为这句粗话 平仄欠佳,也就咽回去了,只是没好声气地说了几句抱怨的话。黑暗中蓦地传来沙 哑的声音:你认错人啦,我是阿实。补庵惊讶地问,怎么会是你,云飞那小子呢? 阿实说,我来河边罱河泥,听到有人呼渡,就摇着这船过来了。补庵上船之后心思 瞀乱得很。稍过,舍舟登岸,向阿实道了一声谢,他就匆匆赶回家去了。 补庵回到府上,揎开家门,先问一声女儿在否。家人回答,她不是跟你一起去 梁举人家了么?补庵拿右手拳头砸了一下左手掌心,叫一声糟糕,就从镬灶间取了 一截松明,带着儿子出门去寻呼。儿子眼尖,一眼望见垂柳毵毵的河边有两条人影, 相拥坐着,状极亲热,就叫一声妹妹。妹妹怯生生地答了一句。补庵听出是女儿的 声音,就大踏步走上前去,一把拉起女儿。身旁坐着的,果然是钱云飞。补庵环顾 四周,低声问,你有没有欺侮我女儿?钱云飞嘿嘿一笑说,岳父大人,我只是摸她 的小脚。补庵袖子一挥喝道,混账东西,谁是你岳父?补庵的儿子也上来追问,摸 脚都能摸一个晚上么?钱云飞涎着笑脸说,上回我摸她的手都摸了好几天哩。话没 说完,补庵就举起松明朝他脑袋劈去,钱云飞一闪,落了个空。补庵的儿子正要摆 开打架的阵势时,钱云飞已扑通一下跃入水中。钱云飞这一走,究竟去了哪里谁也 不知道,补庵从此就对他恨恨不已。钱云飞的祖上虽说是来自大隐山那一房,血亲 关系尚远,但说起来毕竟是同姓,族有族规,不能破例。好在女儿的事没有外传, 似乎也不算是污了名节。那阵子,补庵一直为这事郁闷不已,但琴不能不弹,诗不 能不做,如意不能不抚弄一番。 过了年,立春将至。补庵在红纸上写了四个大字“捷报春魁”,嘱家人贴在门 楣上,露出一半,若是有风吹进大门,红纸飘动,就是春气吐了,立春到了。家人 都准备了鞭炮,坐在中堂接春。忽然,村外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补庵的孙子指 着红纸说,动了,动了。补庵蹙着眉头说,我们等来的不是春风,而是一伙绿壳。 补庵说的“绿壳”就是白龙山那帮山贼。话刚说完,马蹄声就夹杂着呼喝声卷进村 子。补庵的手抖了一下,大喝一声,关门!关门!你们还发什么呆?!绿壳来了, 你们难不成是要开门揖盗?!家人立马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赶紧闩上门,还把一 张八仙桌抬过来顶住。补庵不放心,又在桌上添了几张椅子。补庵转头对女儿和儿 媳妇说,绿壳来了,见女人就抢,你们快去镬灶间,往脸上抹一点灶灰。补庵的女 儿和儿媳妇进了镬灶间,各自对着镜子,像抹花粉似的往脸上涂了点灶灰,唯恐两 颊涂得不够均匀。补庵的儿子进来说,两人都涂上灶灰,而且涂成一个模样,谁不 晓得化了妆?还不如赶紧从后门抄小路逃到后山。补庵也觉得儿子的话有几分道理, 就匆匆收拾细软(包括几本尚未刻印的诗稿),带着家人直奔后山。补庵的女儿和 儿媳妇皆是小脚,走路一颠一颠的,很不方便。补庵急了,就让儿子背上媳妇,自 己凭借一身老骨头背上了女儿。儿子腿脚利索,携妻将雏,一下子就上了山,钻进 花树鲜茂的地方。补庵消消停停地跨过一道小桥正欲上山时,后面已有山贼追赶过 来。补庵气喘吁吁地坐在土墩上说,女儿,阿爹实在是走不动了。等一会儿这两个 绿壳要是对你非礼,你就跳进这条河里。你要是被人糟蹋了,一辈子都没人要;你 死了,好歹也能赚得个烈女的名声。女儿问,阿爹跳不跳?补庵说,阿爹还要留着 有用之身给你写一篇烈女传,让世人都晓你的名节。两个山贼追上他们之后,女儿 退到了河边,含着泪水说,阿爹,女儿不敢跳,你能不能推我一把?补庵闭上眼睛, 说一声,女儿,走好。但他突然感到自己的身体弹了出去,扑通一声落人河中。他 费了很大的劲爬上岸时,女儿已经被两名山贼拖走了。补庵回到家中,只见女儿赤 条条地挂在横梁上。 像小隐村这么一个王化不及、刀兵不至、鸟不拉屎的小地方突然遭遇悍匪洗劫, 一下子就乱成了一团。村上的人聚在一棵大榕树下,诚惶诚恐,议论纷纷。族长委 托补庵给县太爷写了一封信。不出几日,官府派来几名公差,送来一块牌匾,算是 安抚民心了。钱氏族人到齐后,公差把县太爷的回信读给大伙听。除了痛斥绿壳凶 顽,夸赞村民义勇,县太爷还对补庵之女殉节的义举大加赞赏,这样的烈女,说是 可以写进县志的。补庵听了,大放悲声喊道,玉儿啊,你没有枉死。玉儿是补庵的 幼女,死时年方十九。 补庵的女儿照例被封为烈女,补庵也照例给她写了一篇烈女传。这事传遍一府 六县,颇有些诗人为之落泪,写了些哀悼诗寄赠补庵。据说还有人将烈女埋骨处的 泥土偷得两三钵用来种花,其花甚肥,芳香酷烈。 女儿的死,在补庵心里留下了长久的隐痛,初时有人来安抚,隐痛便藏得深一 些,总觉着女儿虽然死了,究竟还是赢得了烈女的名声。但随着时日的流逝,人们 似乎渐渐将她淡忘了,好像补庵原本就没有这样一个女儿。这个时候,隐痛一下子 就撕开了,里头又添了一层悔意。按理说,诗也写了,文章也作了,这事好歹也有 个交代了,可他还是无法吐出胸中那一股郁勃着的浊气。有时候,他会揪自己的辫 子,打自己的耳光。总之,女儿的事不能草草过去,放在心头,是一块病。一府六 县的诗人一度听说补庵还折了笔,从此断了写诗的念头,都扼腕叹息说,可惜可惜。 过了半年,有人向补庵的儿子问起乃翁近况,补庵的儿子说,阿爹现在偶尔也会出 来散散步,作几首诗了。那些人听说补庵又开始作诗了,就晓得他的精神要比先前 好些了。有一天清早,补庵如梦初醒般地从床上爬起来,找出女儿那根上吊绳,放 在枕头底下。这半年来,补庵单是看见门角的蜘蛛吊在蛛丝上,心里也会涌起一股 仇恨。他仇恨的不是白龙山的绿壳,而是钱云飞。 在补庵的儿子钱古存所写的一部《行事抄》中,也有关于钱云飞的若干记载。 里面说钱云飞以山贼小头目的身份在小隐山一带出现,恰好是在“乌桕树初吐白花 之时”。从文字间可以推测,乌桕树初吐白花是在五月初。这与《补庵家乘》中记 载的年月是对得上的。之前,小隐村还发生过绿壳抢米的事件,似可略提几句。那 阵子,心怀仇恨的补庵一直在家等待着钱云飞,但他等来的,竟然又是一群白龙山 绿壳。他们揎开大门,走进屋子,见补庵直挺挺躺在床上,就问,粮食藏在哪里? 补庵说,我们家已经没有余粮了。一绿壳翻箱倒柜找了一阵子,连一粒米都没见着。 就将补庵从衽席上拖下来,喝问,粮食呢?补庵苦笑一声,指着自己的喉咙说,这 里,这里有一斗痰,你们可以拿去。另一绿壳上前一步,扇了他一巴掌。二人从衣 柜里顺手挑了几件旧衣裳,用床上的衽席卷起来,挂在背后,扬长而去。补庵坐在 地上,以手捶地,摇头叹息:苦极,苦极。 此次绿壳扰境,将祠堂内备荒的粮食劫掠一空,钱氏族人知道往后的日子不会 好过了,便纷纷来到河边那株大榕树下商量对策。有人提议,应当请来官山大寨的 人为他们保家护院。补庵却说,官山的人打的是官家的口号,做的却是贼人的行径。 请来他们,岂不等于是把贼养在家里?再说了,这年头,自家人都不能糊口,谁还 养得起这些人?大伙正在议论时,有人瞥见酒鬼阿金从村外晃悠晃悠地走过来,便 凑上去讪笑着说,这年头你还能吃得上酒,莫不是神仙给的吧。阿金摸着肚皮,一 径地笑着,双颊的红光和嘴上的油光在夕照下显得益发惹眼。有人翕动鼻子说,没 错,他不仅喝了酒,还吃过香喷喷的肥肉咧。阿金打了个酒嗝说,酒也没少喝,肉 也没少吃。补庵蹙着眉头说,阿金,你醉了,先回去休息吧。阿金稳住身体说,这 一回,我不是吃酒吃醉的,而是吃肉吃醉的。我活了一辈子,还从未吃得这么痛快。 众人听了,直流口水,问阿金究竟是从哪儿讨到了这天大的口福。阿金说,今早我 独自一人去山上找水源,碰到了山上的几位好汉,因为有些面熟,就拉我过去大碗 喝酒,大块吃肉。大家一听,就明白了,阿金遇上了山贼,稀里糊涂地就跟他们混 到一起了。补庵愤愤然地甩了甩袖子说,古人尚且不饮盗泉之水,你却置廉耻于不 顾,吃强盗的酒肉。阿金提高了嗓门问,你们可晓得此人是谁么?就是我们村的钱 云飞。大伙一听钱云飞的名字,便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阿金说,你们兴许都不晓得,钱云飞现如今是官山大寨的四当家。这一路过来, 他倒是做了不少扶贫济困的好事。 大伙都说,钱云飞要是愿意出马跟那帮白龙山的绿壳讨个公道就好了。 补庵沉默不语。在他看来,这钱云飞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向他告帮,这脸无论 如何他都磨不开。这一晚,补庵饭罢就关起门来,吐一口浊气,念一首诗;念完一 首诗,又吐一口气;这口气越吐越长,有点吐不过来了。 钱云飞回来了,身后紧随着几名短衣打扮的跟班,走起路来,气势威猛,一看 就晓得他们颇有些拳脚功夫。钱云飞身体壮硕,孔武有力,常常把指关节掰得喀喀 响,村上的人对他自然也就不得不刮目相看。但他们也不免疑惑:一个从小隐村跑 出来的小混混,如何能混到这个台面?他们经过了一番打听之后才晓得,原来,钱 云飞早在两年前就进了官山大寨,起初是隐瞒身份,在各地游走当眼线,后来立了 大功,总算是当上了小头目。半年前,他听到自己心爱的女人钱玉儿死节的消息之 后,当即带着家伙,愤然下山,决计要找白龙山的人清算,但山寨大哥立马派人阻 止了他的贸然行动。官山大寨向来与白龙山有着纠缠不清的关系。官山的人原本是 凭借地方团练起家,虽然也免不了犯些强盗行径,但毕竟还是打着官字号的;而白 龙山的人则是以劫富济贫的名义去各地打家劫舍,稍有些风吹草动,那些地方缙绅 就不得不出钱请官山的人替他们看家护院。因此,也有人暗地里说,官山的人就是 靠白龙山的人养活的。但这话不能挑明了说,大家心照不宣,各取所需就是。时隔 半年,钱云飞再度下山,寨主不敢让他多带人马,怕他惹出事端来。再说,钱云飞 也深知白龙山那帮绿壳也不是好惹的,只好姑且隐忍着。 那天,钱云飞跟一班弟兄在村外驻扎下来之后,族长亲率几名族人,凑了一些 碎银给他们打酒吃,但钱云飞分文不收。族长惴惴不安地问,对付白龙山绿壳可有 把握?钱云飞霍地一下拔出刀来说,村上有愿意拿刀的都让他们到我这儿来,到时 候听从我的吩咐就是了。族长沉吟半晌说,你也晓得,我们这个村子拿菜刀的、拿 柴刀的、拿镰刀的,倒也不少,可我没听说谁敢拿刀去跟那帮绿壳拼杀。钱云飞想 了想说,只有钱云龙父子,以杀猪为业,看上去好像还有点杀气,下午就让他们带 刀来见我。 下午时分,钱云龙父子没有来。但他们托人带话说,叫他们杀猪还行,杀人断 断下不了手。晚些时辰,钱云飞正在磨刀时,有个妇人过来,要向他借砥石。钱云 飞问,你借砥石做什么?妇人说,为我家的男人磨刀。问,磨刀做什么用?答,去 杀仇人。问,仇人是谁?答,白龙山绿壳。钱云飞起身说,把你家的男人喊过来, 我要请他吃几碗酒。不过多时,剃头匠钱阿宝便带着一把大刀过来。钱云飞打量着 钱阿宝和钱阿宝手中的刀,嘴角微微向上翘起说,你平日拿的只是一把剃刀,能使 得惯这大刀么?平日里,钱阿宝不仅给人剃头,还兼刮阴毛,村上的人向来瞧不起 这份贱业,但钱阿宝显非等闲之辈,沉默时,肌肉里似乎隐藏着一股爆发力。钱云 飞问话,他也不作答,只是抡起那把大刀,咔嚓一下把院子里一株枣树的树干砍了 下来。 自从钱云飞回到村中之后,补庵就大门不出。但钱云飞每回经过补庵家门口, 总要比别处站立更久一些。一天清晨,补庵的儿子钱古存正要去后院解手时,看见 父亲正拿着一把铁锹有气无力地挖着土块,就问,你这是在做什么?补庵说,我在 挖坑。儿子问,你挖坑做什么?补庵说,埋人。儿子问,埋谁?补庵说,埋你爹。 儿子把铁锹夺过来说,你晓不晓得自己在做傻事?补庵突然笑起来说,你爹我身体 出了毛病,脑袋没出毛病。你可晓得我这是给谁挖坑?儿子说,当然是白龙山绿壳 喽。补庵摇摇头说,你错了,我这是给谁挖的坑过两天你就晓得了,现在还不能告 诉你。 坑挖好了,补庵就跳进坑里,丈量了一下高度,不够,又往下挖了一尺许。补 庵挖完了坑,元气大伤,加上旧病复发,身体一下子就垮了。钱古存把汤药送到床 前时,补庵坐了起来,捶着胸口说,这里,我这里有一块石头,吐不出来,也掉不 下去。村上的钱郎中看了,脸色忽地沉了下来。他从里屋出来,对钱古存说,咳咳, 怎么会得这种病呢?怎么会得这种病呢?钱郎中虽说不是什么庸医,但他每逢碰到 让自己一筹莫展的病症,就袖起手来,摇头叹息,说几句“怎么会得这种病”之类 的话,那意思仿佛是说,不是他医术不行,而是这种病生得不好,非常不好。钱古 存送走了钱郎中,又请来了一位山人,施符水给补庵治病。事后,钱古存问钱山人 病况如何,钱山人掐了掐手指,重重地叹息一声说,已卜余年,早备棺木。 我要见钱云飞,补庵说,在我临死之前一定要见一见钱云飞。钱古存咬了咬牙, 果然就壮着胆子去把钱云飞请过来。补庵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下了床,颤巍巍地 站在钱云飞面前,伸出一根指甲修长的手指指着后院说,玉儿自尽之前有一样遗物 要送给你,你随我过来。 钱云飞搀扶着补庵来到后院。补庵意欲伸手拉绳子时,手上却没有一点力气。 这时,钱古存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从屋子里冲出来,钱云飞以为他要对自己猝然 下手,赶紧闪避到一边。钱古存冲到父亲跟前,正要阻止他拉绳子时,补庵的手不 知从哪里来的劲,忽地抖了一下,启动了机关。钱古存双脚踩空,扑通一下掉进了 插满篾片的坑中。 补庵先是愕然,继而怃然,瘫坐在地上,看着钱云飞同两个跟班把钱古存抬出 来,嘴里嗫嚅了一句:这绳子定然是被什么阴人乱摸过。补庵自此一病不起,躺在 床上天天喊着要去“见玉儿”。 钱古存伤愈后,就将此事写进《行事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