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还有三天就过年,大雪却没有停下的意思,估计是打算把欠下的一次性全还上, 黔城已经小十年没下雪了。 早上格格去店里,宁夏路上到处是打雪仗的人,大人 小孩都乐疯了,身材高挑的格格一下车就招来无数雪球,吓得她一路尖叫跑进店里。 店员小玉在打手机游戏,指着满满几壁服装解释说两天没进账了,无聊得很。 中午城管下班,于老太的烤红薯箱从对面陆家巷耀武扬威地探出头来,热腾腾 的红薯在雪天里跋扈地冒着香气,惹得大人小孩丢了雪球就往巷口跑,把格格这边 衬得跟后娘窝似的。 格格怄得打了一连串喷嚏,一把抓起准备二十九才用的告示挂在橱窗上—— “新年大吉,初八开业”,小玉一看眉开眼笑,没等格格开口就开始背包。 大姑娘,炒瓜子,小媳妇,缝被子。没生意拉倒,明天回娘家炒瓜子过年去。 说娘家,妈早不在了,剩下老头子一个人在黄果。格格曾经打算把他接到黔城 来,老头子不于,说你妈坟还在这里呢,初一十五总得有个人在,你们不守我守。 黄果县从不产黄果,也不像黄果,不知道谁起了个这名。从地图上看,倒像条 肥鲤卧在湘江河尾巴上。黄果人讲究过年,过年讲究瓜子和被子,瓜子要自家炒, 被子在过年这天不能用被套,要缝盖二十四彩的缎子被面。仿佛只有一家人守着炉 子闻着盐和瓜子在高温中升腾起来的香浓味道,盖上被子看着花团锦簇的百鸟朝凤, 诸如“团聚、吉祥”这些词才能真实可信地找到过年的感觉。 格格十六岁开始承包过年的瓜子,六女八儿,在黄果,姑娘十六就是成年了。 那年,格格边炒瓜子边悄悄想念一个人。 如今这个人已经不在了,算一算,陆风去世三个月了。 晚上,收拾好简单的换洗衣服,格格又往大纸箱里依次装入黑木耳、金钗石斛、 土蜂蜜、四瓶茶籽油、两罐红茶……都是些养生的土特产。一年到头没陪过几天老 头子,多带点东西抵孝顺。 儿子夏天躺在地板上边做仰卧起坐边取笑她,你是回家过年还是大逃亡?传说 中你好歹也算个达人,现在整个一发馊老太。 好意思说,你枣核都长成枣树了,你妈还能不发馊?格格数落着,眼睛直往穿 衣镜那边瞥。这一瞥吓一跳,镜子里的女人瘦骨嶙峋,大眼袋黑眼圈,像饿死没投 胎的鬼。 这是宁夏路上迷死半条街的潮姐江格格? 格格还记得自己十六岁生日那晚,薄薄的月光亮晶晶地铺在细长细长的街道上, 她穿着刚当厂长的哥哥拿钱给她做的新裙子,小仙女似的跃过狭长的洗玉街。 街口做爆米花的苏师傅在店门口新摆了一台量身高体重的新玩意儿,会瓮声瓮 气地唱“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格格喜欢听机器唱歌,放了一毛硬 币站上去,机器唱着唱着突然叫,“体重五十二公斤,身高一百六十六厘米”。格 格大惊失色,慌乱地四处找机器的嘴巴,想捂住那该死的叫声——难堪死了,五十 二公斤,真恐怖,她要减肥。 苏师傅正独自悠然地喝酒吃花生,笑得喷酒,雾茫茫间,倒似是月华倾洒了一 桌。 现在格格不足一百斤,都说“娃儿要壮、婆娘要胖”,女人的确还是要有点肉 才好。 刚封好箱子,手机响了,格格东翻西找,终于在夏天扔了一沙发的《最小说》 书堆里找到。郭敬明的爹妈美死了,生出个这么个儿子,小小年纪给他爹妈找大把 大把的钱。 又是钱,整天满脑子钱。完了。 明天什么时候到?是老头子。 估计中午吧,格格捶着肩膀,想两百多公里,只要不塞车,够了。 最近怎么样? 还好,还好。格格装成很轻松的样子,盘脚坐在沙发上,仿佛老头子就坐在对 面沙发上看着她——你看,都挺好。 好个屁,当年我就告诉过你,陆风靠不住……提到陆风,老头子情绪又上来了。 格格警惕地转头望了夏天一眼,不耐烦地打断老头子说,阿弥陀佛,老爸,人 都去了。接着挂掉电话,朝夏天屁股踢了一脚,明天要起早,快去睡。 夏天从地上爬起来说我要上QQ,喂我的阿东阿西女神,还要偷菜。 睡觉,不然小心我弄死你那东啥西啥的小宠物。格格突然发起火来。 陆风去世这段时间格格快疯了,一会儿有人来要材料,一会儿有人来拷U 盘, 会计师事务所还来人婉转地请求她把陆风的电脑高价卖给公司,搞得跟地下党换情 报似的。不然就是医院来电话,让格格过去商量陈小萝的下一步手术方案,或者是 物业叫去交水电费和入网费,一去交吧,又不知道卡号,整得格格头都大了,真不 知道从哪儿冒出来这么多事,陆风在的时候也没见他费多少劲。 好好好听你的,淡定、淡定,法西斯女王。夏天装出一副受惊不小的表情,嗖 地起身钻进卫生间,又探出头说,何婆婆下午打电话说雪大,叫你开车注意点—— 你一天凶煞煞的,人家电话都不敢打给你。 我凶?你妈再凶也不过是只羊。她才是披着羊皮的狼,你看她进你姥爷家门时 装得那个样,格格越说越激动,你姥姥亲手钩的白沙发巾她扔了,你舅房间里存了 几十年的火柴画她扔了,还有你妈炒瓜子的小砂锅也给扔了。等不及哪天,一口吞 了你姥爷,你哭去吧。 夏天在卫生间里哈哈大笑,老妈,你太有才了。 她有才?老头子才有才,整个被狼吞了还替狼打掩护——你何姨都快六十了才 有个家,不过是想归置归置,你们要理解,再说,人家再怎么也没动你们妈妈的遗 照嘛。 敢动试试。格格听了冷笑。 不过,何心凤这招着实精明,家是什么?家是一棵历经风雨的老树,母亲的遗 照是树上的一颗果实,她东一刀西一刀,砍断了老树的筋脉和枝丫,只留一颗可怜 兮兮的果子,这果子没有了根和营养,没有了依附之所,孤单单挂在那里,与其说 是母亲的胜利,不如说是她的胜利。看着母亲的遗照一天天被所有不属于她的事物 所包围,格格明白,母亲已经彻底被这个女人打败了——表面上,母亲依然是这个 家的王,但实际上,这个王已经被软禁孤立了。 终于把夏天撵去睡了,格格穿上大衣蹑手蹑脚出门。 车子驶过宽阔平整的滨河大道,车轮摩擦地面,发出沙沙沙的响声,像电影《 指环王》里每天潜藏在黑暗里跟踪弗罗多的怪物格鲁姆喉咙里发出的怪响,听得格 格全身发麻——能不发麻吗?往南十里、大哥秀峰家附近的省二医七〇六病房里也 住着个格鲁姆。 路上红灯一个接一个,格格烦得直按喇叭,路边楼房一扇窗子打开,有人伸出 头骂,你爸死了?格格摇下车窗想也不想就回,你妈死了。 骂完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 住院部值班保安很喜欢打扮洋气的格格,尽管早已过了探视时间,也不阻拦, 估计也要回家过年了,小保安很开心,都十一点了大姐还来?你侄女真幸福,新年 好啊。 你也好,格格高傲地敷衍着,匆匆上了楼。 走廊很安静,加床的病人能出院过年的都出院了。 陈小萝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眼睛望着窗外,任由电视里那个露胸摇臀的 女人尖叫着“只要四百八十元,你就可以把这款超值手机拿回家”。 看什么看,外头没有白马王子,只有鬼。格格没好气地说着,脱下大衣,弯腰 从床下取出盆,又到开水房倒了半盆热水,扶起陈小萝,却见陈小萝的裤子和衣服 后背湿了一大块。 又尿了。格格奚落,是不是你爹妈要来接你回家过年,一激动失禁了? 陈小萝推开格格,苍白的脸浮起羞愤的红晕。 不要帮忙拉倒。格格仪态万千地坐下来,再漂亮的仙女撒出的尿也是臭的,何 况你这种人,要不,焐着等护工明天来给你换? 陈小萝不吭声。 知道老天爷为什么不让你死吗?报应。格格火又上来了,顾不上气质,不管三 七二十一,凑上前三两下扯掉陈小萝的衣服,拿起毛巾一通乱擦,过年了,我来给 你除除晦气。 尽管有护工,但格格时不时总要来医院帮陈小萝洗洗身子,只有扒下陈小萝的 衣裳,看到陈小萝慌乱受辱的神情和她萎缩的左小腿上蜡样的皮肤,她随时会爆炸 的情绪才会稳定下来。 陈小萝咬着嘴唇,吃力地用她打着石膏的手去拉扯着被子,以遮蔽白皙的胸脯, 表情冷静,一副打死不投降的样子。 格格懒得理她,换了个位置站到床尾,又哗啦扒掉陈小萝的睡裤,一股尿臊味 顿时扑鼻而来。 陈小萝终于开始抽泣起来,不再挣,任由格格折腾。 擦洗完后,格格一把推开窗,冷风灌进来,吹得塑料抽纸盒窸窸窣窣直响。 来点新鲜空气冲冲怪味。格格拿起毛巾,放到陈小萝鼻子下,你闻,什么味道? 半裸的陈小萝打着寒战。 是腐烂的味道,树叶在泥水里沤坏了,菠菜在冰箱里沤坏了,廉耻在卑鄙里沤 坏了,肉在床单上沤坏了。格格啧啧啧地说。 但无论做得怎样恶毒,格格内心清楚,她们之间其实一直都是陈小萝在羞辱自 己。她想扳平,不可能。 清晨七点,格格强撑开眼皮起床化妆——回娘家得鲜亮点才对得起爹妈。化好 妆,格格又选了一身宽松喜庆的红色大衣、墨青色靴裤,配上一条黑白格子围巾, 在镜子前转了两圈,自我感觉不错。这才拍夏天的门,猪,等会儿把箱子扛下来, 妈去开车。 夏天在里屋哼哼,遵命猪妈。 格格无奈地摇头,儿大欺娘,才十八岁,就已经不把妈放在眼里了。 下楼去车库,格格接二连三打哈欠。 花青昨夜十二点了还来电话,说沙龙搞年庆,大家点名要“江老师”来坐坐。 格格一听人叫自己老师就浑身不自在,说我一个无业游民,什么老师不老师,再说 都几点了?不来。 花青威胁说你不来我就跑到你家楼下摁喇叭摁到你出来。格格说随便,江姐我 不怕。 花青没招了,在那边嘻嘻笑,说行了行了,我求你了江姐,革命事业需要你, 快来,我真已经到你楼下了。 没办法,这个冤家。 格格和花青是在艺术学院第六教学楼的厕所里认识的,那天格格吃坏了肚子, 跑到厕所一阵爽快,偏偏隔壁的也跟她一样,一时间,两个人好不热闹,可是热闹 完了两个都不好意思出来,都盼着另外一个先走,结果两个都蹲得两腿发麻眼前发 黑,最后隔壁那个先嘻嘻嘻笑起来,接着又带着哭腔说妈呀要死了,我们一起出来 好不好? 两个女孩子蹒跚着相拥走出厕所,这一走就走了近二十年。 格格这辈子算是让花青和陆风给祸害了,两家伙都怂恿她辞了人民教师这个伟 大的职业当设计师。结果“奋斗”了十多年,开了个芝麻大的店子卖衣服,真是人 牵着不肯走、鬼牵着满天飞。 沙龙里说说笑笑还是那些个人,把沙龙当自己家一样,横七竖八倒着歪着,说 着谁的画又拍了多少银子,哪个裸模又跳槽到了中央美术学院。格格懒得理,说什 么复兴沙龙,其实就一群有钱没地花的破艺术青年花天酒地的地方,加上几个自觉 怀才不遇的旷世奇才在这里把酒当歌,自怜自欺而已。有几个靠谱点的画家,也是 在不靠谱的时候才来。 有熟人敬格格酒,问起陆风。 花青咳嗽两声准备把人拖走,被格格骂了,咳什么咳?不就死了吗?人活世上 有谁不死的? 花青劝,既然人都死了,还生什么气呢,好了,喝酒。 格格端起酒杯,一仰头全喝干了。 陆风去世前那场车祸到底是怎么回事,陈小萝为什么会和他在一辆驾离省城的 路上,格格至今不知道,可花青一字一把刀地切断她后路—一既然两个在一辆车上, 还能是什么事? 格格不信,她想亲耳听到答案,想陈小萝亲口说出诸多能证明答案的细节。 该死的陈小萝却不肯告诉她,天天缩在床上发呆。 看着陈小萝,格格眼前不断浮起十多年前陆风和几个朋友去乡下捐书包时拍下 的那段视频——一个八岁的小姑娘趿着一双大人的运动鞋参加运动会,以古怪的姿 势奔跑着,居然拿到了第一名。多可爱的小姑娘,机灵的大眼睛,尖细的下巴,像 只小金丝猴。陆风想帮她,格格也同意,她要让这小姑娘一生都能穿上适合自己的 鞋子。 时间过得真快,她和陆风资助她已经整整十三年了,小学,初中,高中,大学, 每年的三月和九月,买鞋的钱、买衣服买饭票的钱,她和陆风总会准时寄到望泉县 去。而这孩子的成绩单也会准时寄到她和陆风手上,偶尔的,还寄来一些板栗和核 桃,吃着那些山货,格格心里早把这个只大儿子三岁的姑娘当自己女儿看,可是千 疼万惜,料不到这孩子长大了想要的鞋子,竟然是她的。 农夫和蛇啊,老天爷不长眼,怎么不把这条不要脸的毒蛇也一起收了。 手机响,是护工。 大姐,护士说又欠费了,怎么办? 格格紧闭眼睛做深呼吸,短短三个多月,她存折上的钱已经少了十六万,赔人 车花了十万,陈小萝手术花了六万,这以后要等到陈小萝能站起来,还不知道得医 多少钱。陆风那个杂拌,风花雪月把自己玩死了,还留个祸害让她替他养。 这样吧,等我到了黄果就打钱到你卡上,你把卡号发给我,麻烦了。格格强忍 着火答。 夏天抱着箱子踉踉跄跄从楼上下来,头上顶了个黑乎乎的帽子。格格揉搓着眼 皮打开后车门,回头一细看,夏天头上的黑帽子原来是厨房那只小铁锅。 听说何婆婆把锅扔了,老大上次给买的。夏天看着格格惊讶的表隋解释。 这孩子提到陆风总不好好叫爸,非叫老大。现在的孩子,真是想不通,他爸才 死不到半年,他提起他爸像是隔壁谁谁的爸一样,不伤心,甚至连点伤感也不带, 真是可怕。 每次夏天叫老大,格格都有异样的感觉,总觉得陆风那魂儿还不甘心地在她和 儿子周围飘。 投胎去吧,有多远滚多远。 你老大还说过什么?格格吸一口气,故作怀念状。陆风不是个东西,但她不能 让儿子知道他爸不是个东西。 夏天关上车门,别别嘴耸耸肩,像个假洋鬼子,very多了去,有空再告你。 说国语。格格正色道,你是中国人。 母子俩刚下高速就遇到从广东方向成群结伴而来的农民工摩托车队,这支庞大 而神奇的部队五花八门五彩缤纷排山倒海地拥人县道,与两厢或三厢的轿车、后八 轮的大货车、霸气冲天的路虎、小眉小眼的奇瑞穿梭交错争道而行,繁忙夹杂着喜 庆,喧天哗地,惊险丛生。一辆黑色摩托车载着一对母女从格格家福特旁穿过,小 姑娘长得很喜气,系一条鹅黄色毛绒围巾,小鼻子冻得通红。夏天惊讶地伸长脖子 看,天啦,这么冷的天,那么远的路,mygod ! 是冷,远远近近的山野层层叠叠都是白皑皑的雪,房子、村庄、猪牛圈,像沉 睡的巨兽宁静地蛰伏在世界的另一面,公路上热烈的场面与它们毫无关系。就像命 运和理想相向而坐,无论理想怎么蓬勃生动,命运睬都不睬它一眼。 堵车了,交警车和急救车呼啸而过,想必是出了车祸。半小时后车辆开始缓缓 放行,没开出多远,格格看到前面的隔离线里躺着一辆面目全非的摩托,地上到处 是破碎的玻璃,衣服、礼盒、水果散落了一地,一汪深红色的血浸到路旁的积雪上, 红白分明,触目惊心。 —条破损的鹅黄色小围巾挂在路边的大货车车轮上,在风雪中微微飘动。格格 心头一沉。 夏天也反应过来,把手指塞在嘴巴里,咬了半天没头没脑地说,毁灭只要一秒 钟。 这话不像他这年龄说的,格格看了夏天一眼,莫名担忧。 老头子的电话打来了,格格按了免提,手机里转来何心凤嘻嘻哈哈的笑声,格 格听见父亲说哎呀你别闹,我打电话。 打情骂俏。格格从倒车镜里望了一眼那条飘舞的小围巾,轻轻按了按喇叭,想, 不嫌恶心。 在哪里?父亲问。 路上呗。格格没好气地答。 哦。父亲讨好地说,雪大,慢点哦。 胸口冒着的烟一下子熄了。格格有点自责,每次提到过年老头子都小心翼翼的, 生怕他们不回家。日子是个轮回,以前小的讨好老的,现在老的讨好小的,只不过 小的讨好老的是狡黠,老的讨好小的是无奈,使的都是心劲儿,却各是各的处境。 说到底是儿女的不是。 喂,我们等你们吃中午饭哦。何心凤的声音插播进来。格格不喜欢这声音,太 飘,太薄,太尖细,不像居家过日子的忠厚人。 好。格格淡淡说,开车呢我挂了。 过了盘山路,大哥秀峰的电话也来了,说完了完了堵车了,你前面情况如何? 格格说别怕没事,我这里已经通行了。秀峰听了松口气说那就好那就好,我还 担心堵起来走不了,这车上冷得……说到这儿秀峰突然挂了。 格格看夏天一眼,无可奈何地笑,说,你舅吧,死要面子活受罪,肯定坐的是 那种没空调的小中巴。 格格头夜让大哥嫂子和自己一起走,但秀峰说有朋友送他,不要。 说谎是件很耗神的事情,要生根,一个根后头得蹿很多根才活泛,木讷的秀峰 根本就不是说谎的料,一开权就露馅。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话又俗又透。 三十年前的江秀峰可不是这样子,年纪轻轻就是省彩印厂的副厂长,管着两千 多号职工,那会儿彩印厂红火得连个临时门卫找老婆也要挑高中生,后来市场放开, 私营企业像一群活蹦乱跳的麋鹿钻进了大草原,群攻齐斗,三下两下就把彩印厂这 头大牦牛给挤没了。秀峰也一下子从风光万丈的副厂长跌成失业大军中的一员,这 坎下得太陡,把秀峰闪得腿都差点折了。 别说秀峰,那时候彩印厂在普通人眼里简直就是天堂,格格放假最喜欢去大哥 家,大哥家里用的卫生纸、洗衣粉、肥皂和信笺纸都是厂里发的,而且想用多少用 多少,格格最喜欢在大哥家上厕所,一是水厕,干净,二是厂子发的卫生纸不是黄 果县用的那种又糙又硬的纸,那时候卫生纸还很稀罕,黄果县的人家甚至大部分还 习惯拿搓揉过的废作业本当擦纸,不讲究的直接偷单位报纸用。而大哥家的卫生纸 软得像人的皮肤。为了享受那种感觉,格格甚至故意吃坏肚子,一天拉了十多次, 然后回到黄果县,兴奋又骄傲地和女同学咬耳朵——我大哥家厕所用的是“天鹅” 牌卫生纸,那个纸软得像含化的奶糖,我拉肚子擦了十几次,居然一点没擦破屁股, 你们知道用奶糖擦屁股是什么感觉吗?女同学们眼神一愣一愣的,答不上。格格张 大嘴巴想了很久,深思熟虑地答,就是甜软的奶糖擦屁股的感觉。 这么一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解释,把姑娘们的眉眼都酸没了。 彩印厂破产,只是把秀峰从天上摔到地上,是彩印厂的工人孙大安接二连三把 秀峰从地上推到河里又从河里按到河底,让秀峰的日子过成了一堆稀糊烂泥。也许 秀峰上辈子欠孙大安的,总之,秀峰后面的几十年一直就没躲开孙大安这冤家。 厂子破产后,一线工人孙大安居然神通广大办起了个体印刷厂,承包整个正安 区教育系统所有的印刷品,机器一响,黄金万两,撑得吸口气都要打俩嗝表示多余。 孙大安油腔滑调,在厂子里是出了名的祸害,厂里开调度会没一回少得了批他,秀 峰管纪律,和孙大安的梁子早早就结下了,赚了钱的孙大安一有钱就嘚瑟起来,跑 去秀峰那里“邀请”秀峰“加盟”,他跷着二郎腿坐在秀峰家里,有模有样地批评 秀峰——你看你当个副厂长,除了每个星期通报批评我们以外,还能干什么?你再 看看其他领导,哪个不是拆垮了庙门盖自己的楼——不过,像你这么傻的人,帮咱 管厂子我放心。所以喽,请你到我厂子里继续当副厂长,如何? 孙大安嘴巴里带着陈夜的酒味和清晨牛肉粉的大蒜味,熏得秀峰直打呕。秀峰 摔了杯子指着大门让孙大安滚蛋,挣几个破钱,还把屁股当脸了。 孙大安照旧满嘴喷臭地说我屁股怎么着你了?就算你江秀峰热脸想贴我冷屁股, 还得看我孙大安愿不愿意呢,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你以为你?你算个屁。 对,对对对,我还就是个屁,我就在你肚子里憋着,我不出来。秀峰站起身来, 不送。 孙大安一直装得很镇静,终于气得猴脸煞白,出门一路破口大骂,此后逢人就 说秀峰是不领情的白眼狼,无情无义,又说秀峰是酸菜坛子里的红辣椒,摆谱吓唬 人,球样一个。狗屎做的鞭子,闻不得舞不得,废物一堆。 树名声一辈子,毁名声一下子,从此提到江秀峰,认不认识的,眼前出现的就 是一堆挨不得的屎,搞得秀峰四处张罗也寻不到个去处,只有窝在家里,和老婆付 明亮在街道上卖流动早餐,家门口不远就是省二医,早餐生意糊一家三口倒还勉强。 一九九一年夏天,秀峰终于沉冤得雪,这年儿子江春考上重点大学,江秀峰逢 人便讲,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孩子会打洞,什么人下什么种,谁是屎谁不是屎, 老天爷清楚。这话传到孙大安耳朵里,孙大安剔着一口破牙嘿嘿笑,东整西弄的, 硬把他只考了三百多分的闺女自费弄进了江春念的大学,还打电话给秀峰“汇报”。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孙大安当初的想法不过是要恶心江秀峰,没料到大 学进校开老乡会,孙家闺女一看到江春眼睛就直了。 我亲爱的忧郁的王子。孙家闺女这样戏谑江春。 江春白了孙家闺女一眼。 能不忧郁吗?初三时从天上跌到地下,白天在巷子里听人嘲笑他“狗不理”副 厂长爸爸,晚上在家里听着爹妈算计哪家的葱要便宜三分钱。 见江春不搭理她,孙家闺女拧上了,正好全城火爆上映《本能》,孙家闺女就 去约江春,十元一张票,是将近两周的伙食费,江春心动了。 那天晚上孙家闺女在莎朗·斯通大胆演出的同时挑衅袭击了江春的诸多关键部 位,回学校后,江春在足球场草地上报复性地回敬了孙家闺女,把孙家闺女气得和 她身后的蟋蟀一起吱嘎叫。 一对年轻人在互相藐视中完成了青春的对接,大学四年里,孙家闺女把自己的 生活费分一半给江春,又贡献了一部分给医院打胎,她打第一次胎后还有事没事跟 江春扯皮闹分手,嫌江春是片提不起的腌酸菜,打两次三次就揪着江春不放手了, 两人毕业不到一个月,孙家闺女又怀上了,姑娘理直气壮地拿着B 超单子与公公婆 婆摊牌了——肚子里的孩子是你们江家的,你们看着办。 江秀峰一见孙家闺女那张又长又扁的嘴脸就想起孙大安,气得人都差点背过去, 直骂家门不幸。骂完又没来由地疼起她肚子里的那孙子来,罢了,竹子靠不上靠笋 子,没准孙子比儿子有出息,于是嘴里骂江春是刀头,心里却嘀咕着如何和孙大安 交手——孙大安现在发得眼珠子血红,见面还不知道怎么奚落自己,这亲家怎么做? 还有,按孙家的家业,得问自己要多少彩礼啊!这些年江家就靠那辆早餐车过日子, 付明亮手艺跟她性子一样糙,生意基本靠蒙,两口子割肉可以,要钱没有。 秀峰这头正着急上火,那头孙大安却来了,和十年前一样,又是自个儿跑上门 来的,不过这次是自己奚落自己,张嘴就骂我他妈就是个臭把式,养得出姑娘教不 好姑娘,让副厂长看笑话了,既然是我姑娘你儿子绿豆芝麻对上了,我看这也是咱 俩的缘分,是吧?我知道你没钱,要不这样,彩礼全免,房子车子票子酒席归我, 你只出儿子,如何? 秀峰恨恨剜了孙大安一眼,还没开口,孙大安摇摇手说不说了不说了,你憋着, 啊,憋着,咱们就耗吧,我习惯了,没你在我肚子里拱,我还不自在呢。 那天正好是江秀峰五十岁生日,桌上摆着三碟素菜和一盆排骨汤,江家的房子 是彩印厂一楼的旧公房,对面油脂厂的四层办公楼挡住了光线,使江家的客厅永远 像黄昏,江秀峰看了一眼呆坐在阴影里的儿子,儿子也用眼角余光看着他,父子俩 彼此都希望对方说句特有气质的话,但是彼此都失望了。 那天秀峰的生日没过成,心脏病发作住进了医院。 儿子婚礼后住进了孙大安家的别墅,三个月没回来看爹妈,孙家闺女生产后居 然也是在娘家坐月子,秀峰让付明亮打电话过去——黔城就没有在娘家坐月子的规 矩。 孙家闺女却不耐烦地说你们那边要什么没什么,我们回来干吗? 秀峰让儿子接,儿子却在那头半天不吭声。秀峰挂了电话,拿起笔在墙上的通 讯录上一通乱画,把儿子的电话删掉了。 秀峰五十岁那年收到一份文件,这是多年来组织第一次与他联系,然而联系的 内容却是要求他交上四万块钱,他才能继续住旧公房。那段时间,秀峰脑子里除了 数字“4 ”,就是“房改”两个字。它们在秀峰耳朵边嗡嗡嗡直响,吵得秀峰血压 急升,眼珠子发红,走在街上像个醉汉。到哪里去找四万块钱?家里的积蓄不足两 万块,除非他去借,付明亮让他去找格格或老头子,秀峰不肯,他是长子,是哥, 他丢不起这人。 直到房管局通知秀峰去办手续,秀峰才知道孙大安替他交了钱。走出房管局, 秀峰终于认输了,他服下十粒复方丹参滴丸,眼神发灰地走进孙大安办公室,要求 去给孙大安的厂子当门卫,古人陶渊明尚且不为五斗米折腰,他不及老陶,但借人 钱财替人打工,赚血汗钱还账,不丢人。 孙大安胸有成竹地笑,说亲家,不着急。 着急。秀峰脸色铁青,我不过就是个屁,早放晚放都得放。 秀峰一直骗着格格让格格觉得他过得还可以,格格也假装相信他过得还可以。 还能怎样?当一个人穷得只剩个下巴的时候,你要真心疼他,就只能替他端着。 爸和何心凤打电话说要等我们吃中午饭。格格催秀峰,你叫你朋友开快点。 这饭吃不吃的也没什么意思。秀峰在那头说,味道不习惯,人也不习惯。 格格沉默了,夏天凑上来,批评格格,妈,姥爷爱婆婆,你爱姥爷,就应该学 着爱婆婆。 格格惦记着秀峰可怜,本来心里就堵,听不进夏天的话,劈头就是一顿训,闭 嘴,什么爱不爱?你才多大,懂什么? 夏天严肃地说,老大说过,真正的爱,不是用爱去绑架别人的爱,而是用爱去 放飞别人的爱。 你老大的话算什么?格格说。 老大的话胜过真理。夏天坚持。 想必在每个儿子眼里,父亲总是最伟大的,但是如果夏天知道省二医七〇六病 房里住的不仅仅是父母亲曾经一直资助的小姐姐,而且是他爸的小情人,他会怎么 想?格格恼怒地打了左转弯灯超车,吓得对面过来的车不停闪灯。 你闪个屁,格格猛踩一脚油超车返回右车道,全身血液奔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