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巷子口塞满了卖灯笼香烛水果的小摊,居委会刘老太似乎是故意站在那里等格 格回来,边打招呼边神秘地对格格说,你那后妈太妖精了,你得管管,上个月去你 姗姐那儿做美容,一下子买了五百多块钱的化妆品,回来我把姗骂了,说你再推销 给那妖婆子,小心我收拾你。 格格大包小包提着,干笑。 你爸也是,都七老八十了,还找个啥呀。刘老太正气凛然地补了句,全然忘了 自己前几年巴巴地想当格格后妈。 进屋的气氛没有想象中热烈,老头子忙着炒菜腾不出空,何心凤站在门口接过 东西,除了说快进来快进来,别的不会。就这一句,格格听了也堵。 一点多,秀峰两口子也到了,付明亮的头发让风吹得像顶了个鸡窝,一张冻得 青白的脸拉老长。秀峰障悻地笑着讨好,给她拿拖鞋。 吃饭时,个个的情绪都上不来,老头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越吃脸越沉,一顿 饭没琴没弦的就过了。 洗过碗,格格通炉子添煤块开始炒瓜子,秀峰拿着电视遥控器,调到四海钓鱼 频道就不动了。付明亮说看个屁,一根竿七八千,有那钱鱼够吃一年了。秀峰白了 她一眼,说素质,挪挪屁股继续看。 付明亮见秀峰不理她,转头找夏天乐子,一会儿逗夏天问找到小媳妇没有,一 会儿问情书要怎么写才能打动女孩子,夏天申辩说他除了天天学习好好向上,什么 都不知道。听得老头子呵呵笑,时不时把手伸进锅里抓瓜子吃。 人老了吃东西邋遢,没一会儿工夫,老头子的下巴、衣襟、膝上和脚下就拉拉 杂杂堆了一堆瓜子屑。 啊呀,何心凤冷不防尖叫起来,像铁钉划过玻璃,疹得人头皮发麻。 你看看你,我说过好多次,不要吃瓜子!吃得到处是瓜子壳。何心凤边急急说 着,边抓起抽纸蹲到地上去抹瓜子壳。 一屋子的人全部都哑声了,面面相觑,老头子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站起身来连 抹带抖,又是拍又是捻。 秀峰最早反应过来,不满地说,吓我一跳,不就吃个瓜子嘛,一个黄果县,谁 家过年不吃瓜子的? 吃就吃,偏偏邋里邋遢惯了,整个儿没收拾。 秀峰和格格对视一眼,脸都阴沉下来,这话听来刺耳,仿佛是过世多年的母亲 失职。 老头子却嘿嘿笑,很享受地由着何心风拿来一张湿毛巾给他收拾毛衣上的瓜子 屑。看来何心凤的话,他听起来是一层意思,格格和秀峰听起来又是另外一层意思 了。 傍晚家里来了一大群客人,都是何心凤的舞伴,老太太们像大观园观花的姑娘, 一个个穿得姹紫嫣红,站在门口互相开着玩笑说着话儿笑成一团,让格格无所适从, 秀峰从里间刚够出个脑袋,听到热烈的嬉笑又吓得缩了回去。何心凤欣然一副女主 人派头,取拖鞋接提包倒开水,很有派地指使格格,去,把那盒红茶拿出来。 格格婉转地拒绝,哪盒红茶?我怎么知道那盒在哪里? 何心风尴尬地半张着嘴,转身又招呼人去了。 老太太们打闹着钻进了里屋,说是要看结婚照。 格格一愣,转头看老头子。 老头子脸红了,扭了扭脖子,像犯肩周炎,说,照着玩的。 结婚照呢!照着玩?格格急了,起身关上去里屋的门,轻声质问爸你都没跟我 们说过,过日子就过日子,凑堆做个伴,干吗非得结婚? 过日子不就是结婚吗?老头子面色渐变。 怎么会是一回事。爸,秀峰问,你的意思是说你们领证了? 我们一不偷二不抢,正大光明过日子,当然要领证。 不是,爸,格格接过来,你领证,不能不告诉我们啊。 告诉你们做什么?莫非你们还能惦记着替我办喜宴?一年到头你们主动打过几 个电话的?我跟谁说去?老头子戗上了。 当着儿子夏天的面,又想中午回来刘老太神神怪怪的笑,格格实在憋不住了, 说爸你都七十了,用得着搞得这么认真吗?也不是不让你找老伴,找就找呗,领什 么证照什么相啊? 你们的意思是我都七十了,活不了几年了,没必要在临死前还结婚,让你们丢 人现眼,是不是?老头子反驳着,嘴角直抖。 我们的意思是这么大个事总该事先征求一下我们的意见。格格怕老头子血压出 问题,软下来。 当年你和陆风谈恋爱征求过我和你妈的意见了吗?你,老头子指着秀峰,把儿 子养大了送给别人守香火,你又什么时候征求过我意见? 爸你别拿我们当敌人,你这样枪过来刀过去的,我们怎么和你谈?提到江春, 秀峰脸面挂不住,急得站了起来。 谈个屁,一年到头不见回来几次,好不容易过个年凑一堆,哟,不得了!个个 回来像皇帝,指手画脚,到底谁是谁老子?老头子也霍地站起来,冲进卫生间。 秀峰傻眼了,朝格格扬扬下巴,意思是让格格去劝。格格只好硬着头皮去敲卫 生间的门,说爸。 我拉屎。 格格啼笑皆非,哄,爸,里头冷,出来吧。 我不出来,没心肝的白眼狼们,进进出出不给人家个好脸色,也不想想半夜你 老子口渴了,是她倒的水,早上你老子头晕了,是她打电话找医生,七不留宿八不 出门,你老子现在是出门玩都不敢在外面宿的人,网上看到没有?那老头儿,死屋 里五天,都臭了才发现,你们怎么的?想我也那样? 骂完,里头安静了。 格格颓然把头靠在门上,直后悔不该回来。 猛然地老头子在里头又嚷起来,把格格吓一跳,夏天的QQ上说,十三亿中国人 扶不起一个摔倒的老人。我看是十三亿中国人养不起一个空巢的老人。谁管了? 呼一下,门开了,差点把贴在门上的格格给摔进去,老头子怒火冲冲目不斜视 地从格格身边走过,夏天见势不对,追上去说姥爷,十三亿里我除外,我爱你,我 下学期转学回来陪你,我对你好。 老头子紧绷着嘴,看着夏天,眼眶红得像刚切过洋葱头。好半天才悠悠问出一 句话,什么叫好? 夏天答不上来,回头看看格格,无可奈何地学着刚看的春节联欢晚会上的词— —我没办法了,妈,你摊上事儿了,你摊上大事儿了。 是摊上大事了,家快没了。格格转头看秀峰,秀峰的表情已经在瞬间激动后又 恢阪复了木讷,他坐在这个地方,心却不在,或许他自己也在找它。可心是个聪明 的东西,惹不起的时候,知道藏起来。 格格心笨,没地儿藏,只好往阳台冲,那里风大,她需要冷静。 一楼花园的老桂花树枝条伸进了阳台,崩了一大片雪掉在猩红色的大木柜子上。 怎么会在这里? 这木柜一直在格格房里,专门用来装棉被。格格小时候,母亲放棉被时总喜欢 把胖乎乎的她抱进去,命令她“把不听话的棉被坐铁实”,能给妈妈打下手对小格 格来说是无比神圣的事情,她使劲地用肥肥的小屁股挪东挪西地压,直到把自己折 腾得满头大汗。母亲表扬她是个好帮手,她昂着头认真地回答她,以后我要生五个 比我还要胖的姑娘,五个屁股都大得像南瓜,我让她们替你压棉被。 母亲笑得眼角都弯了,说小姑娘,不害臊,三岁想把婆婆叫,不许出去说这瞎 话。 没等格格找到婆家,甚至没等格格念完大学,母亲就没了。 那是寒假,格格本该打早出发下午到家,但她为了能和实习的陆风多待半天, 改坐了下午的长途车,到黄果时,整个车站黑得像捂着个铁盖子,一只猫缓缓游过, 发出低沉森然的喵呜声,一路回味甜蜜的格格这才隐约感到害怕。 母亲从车站值班室里走出来,黑着脸一把夺过她的行李包。 她自知不对,却不知如何表达才好,这内疚让她有点憋屈,开始憋屈是生自己 的气,后来走着走着见母亲一直不说话,便转而生母亲的气。多大点事儿啊。 于是她开始噔噔噔往前奔,一米五的母亲怎么跟得上她那两条长腿啊,听着母 亲在后面又急又气地叫她,她走得更起劲了,不理就不理,谁怕谁。 过马路时,一个黑影抱着个什么东西,从她身边嗖地窜过,消失在黑暗里,她 吓了一跳,嘀咕抢着投胎呢,然后懵里懵懂地往后看了看。 傻了。 母亲匍匐在身后的马路上,一动不动。格格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声音, 但无论她怎样使劲,那声音都只是古怪地在喉咙里打转,出不来。 葬礼过后的夜里,格格听到一个脚步声窸窸窣窣从里屋走出来,格格回过头, 那里却什么人也没有,再一转身,却看到母亲正坐在客厅沙发上打毛衣,格格正要 叫,她却一闪不见了。再后来,格格关上门睡觉,刚躺下,突然听到门响,一睁眼, 看到母亲竟然走进来,不说话,背对着她用力地擦黑乎乎的玻璃窗。 格格吓得汗毛发直,尖叫着冲出卧室。 第二天,她开始整夜整夜地发高烧说胡话,半夜,烧得迷迷糊糊的格格想起了 大红木柜,她昏昏沉沉地钻进去,盖上柜门,黑暗狭小的空间像一个密实的棺材。 多好,没有人会想到她会躲在像棺材一样的地方,无论母亲现在是神仙或者是 魔鬼,总之是找不到。 第二天,大哥在柜子里找到了蜷成一团的格格,她脸色红润、呼吸沉稳,睡得 无比深浓,甚至难听地打着呼。 格格在柜子里足足睡了十六天。 两年后,陆风和格格闹分手,她又跑到里面去睡,老头子怎么劝也不出来。 它对格格来说不是柜子那么简单,何心凤居然把它扔到阳台上。 格格气坏了,冲过去一把打开柜子,却意外地看到里面依然铺着自己以前缝的 红色灯芯绒垫布,柜子一定有人经常擦拭,四壁干净利落,透着经年的木料香、樟 脑味和数日来雪花纷飞的寒香。 她钻进去,盖上柜门,刹那间,暮雪的光收紧成一条细线,最后化为一团温暖 的黑,楼下车或人的声音隐去,安静的柜子里四处飘浮着被照料过的气息,格格抹 了抹湿眼,疲倦地靠在柜壁上,对自己说,睡会儿就好了。 老头子和何心凤练完木兰剑回来没多久开始紧紧慢慢不歇气地咳嗽。夏天一急 咬了舌头,一边嗷嗷叫着,一边从格格包里抓了一把钱就往楼下跑,说去给他姥爷 买药。 成长是以生离死别为代价的。半年前的夏天,你就是咳得嘴里吐出个蛤蟆来他 也看不见,现在变成个羊肠兔子心,动不动提心吊胆。 这么冷的天早上还跑去练剑,不感冒才怪。付明亮不乐意洗碗,又看不惯一桌 的乱,在厨房边洗边嘀咕,看这一墙的油,还成天在外头打扮得跟朵花似的。广场 舞、木兰扇、太极剑、腰鼓,嘁!不得了,明星哦。 那是,格格打下手,苦笑,何心凤在黄果县几十年前就是明星了。 三十多年前全国人民都跳忠字舞,别人跳舞像木偶,偏偏何心凤跳出来就很… …用夏天的话,叫很H ,“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何心凤站在台上 把美丽的手臂一挥,书记的眼睛顿时被擦亮,随后就特录她进了文工团。俗话说女 人不能太漂亮,太漂亮了心飘犯傻,何心凤就犯了这一着,三十好几了还在飘。后 来,省里一个作曲家到黄果县采风,据说他看到何心凤第一眼就觉得整个黄果县只 有何心凤可能成为他知音,于是一闲下来就找何心风谈创作——知道《刘三姐》和 《冰山上的来客》的作曲家雷振邦老师吗?雷老师啊,太伟大了,为了《刘三姐》, 在桂林采风那是整整待了半年,为了《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在新疆一扎又是好几 个月。采风是件神圣的事业,作曲跟你们跳舞不一样,这是心灵的劳动,智慧的结 晶…… “采风”这个词,洋气得何心凤听了气都喘不匀。 作曲家离开黄果县前夜,握着何心风的手深情地唱:“白杨树下住着我心上的 姑娘,当我和她分别后,好像那都塔尔闲挂在墙上……” 这一唱把何心凤唱傻了,辞了工作跟作曲家跑到了省文工团打杂,天天盼月月 盼,就等着这把都塔尔挂到她墙上来,结果作曲家坐在又窄又小的租房里深沉地说, 他已经是“德高望重”的人,不能任人耻笑,再说爱情这个东西,又不用拿出来显 摆,高尚的人是不会俗气到非等那张纸的,他们的爱是春风,是秋空,是雁鸣,不 能让柴米油盐辱没了。这话在何心凤听来是何等的阳春白雪山高水远,她挺着胸脯, 把相同的话一次次复述给从黄果县赶来劝她清醒的老文工团团长听,还对团长说, 我和你们不一样。 何心凤在鱼肠子小巷里从春风等到秋空,终于等到作曲家的太太死了,才以 “保姆”的身份进了作曲家的门。好日子没过几年,作曲家到云南采风,不顾年迈 体衰,趁着香格里拉的夜风清凉,诗意地和一群文艺女青年谈雷振邦,又唱都塔尔 挂在墙上,结果第二天高烧到四十度,肺气肿,120 一路闪灯送到昆明,没扛几天 就死了。整理遗物的时候,何心凤偷偷把作曲家的手机藏了起来,想留个念想。 第二天,那手机突然响了,何心凤打开看到一条短信——我的都塔尔,你什么 时候才会挂在我墙上? 我的都塔尔,你永远在我心上。 何心凤这才明白,作曲家不止一把都塔尔。 作曲家下葬后,他儿子女儿换掉了门锁,何心凤不得已又回了黄果,父母死了, 老房子住着哥嫂一家,老文工团长给她在老年大学找了个房间,安排她上课,教老 人练太极剑广场舞,教完课人走后,她常常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广场上抬头望云, 一望就是老半天。老头子买菜路过广场几回,总看到那么个瓷人般的老太太,挺直 了腰板看天,老头子很久没动过的念头便活了,等格格知道时,他和何心凤那开往 春天的地铁已经顺利进站了。 老头子吃了药还是咳,秀峰推格格,你……带爸去看看。 近乡情怯,秀峰怕出门。 格格也不愿意,一怕遇上刘老太,二觉得烦,怎么突然地,什么事都塞给她了? 她自己的船都翻了,还当摩西。 烦也得扛,格格开车载了老头子去医院。 绵密的雪花不断扑到车窗上,县城脏得厉害,来来往往的车辆把积雪碾轧成了 一团团又黑又脏的雪疙瘩,路两旁到处是装满垃圾的塑料袋,让人看了堵得慌。 县医院冷清清的,风飕飕刮过走廊,到处是冰冷的莫名其妙的铁锈味。值班医 生拿起笔就开处方,先服点止咳的药,再吊点水,观察观察。 格格恼火,一把扯过病历本说不看了。出了医院,直接载父亲到了县城北关的 霍然医院,站在门诊大厅打霍然的电话——霍然,我爸病了,你在你医院里吗? 没呢,在外头吃饭。霍然不紧不慢地,你谁呀? 一股风和着雪花刮进格格嘴巴,呛得格格发窘,正尴尬,那边哧哧哧笑起来。 喂!格格跺脚,抹一把被风吹乱的头发,焦急地看着漫天白茫茫不肯歇的大雪。 江大小姐,就来就来。霍然在那边赶紧说。 小县城有小县城的好,不过十来分钟,霍然就到了,边喊江叔叔边推着老头子 往里走,表情显然是着急的,跟在牛高马大的霍然身后,格格心头踏实多了。 霍然是格格高中同学,那时个矮,眉眼鼻子全挤一块,没长开。高三时霍然塞 给格格一封情书,格格当着几十个同学的面大骂霍然神经病冬瓜脑,然后把情书交 给了老师,老师在晚自习课上声情并茂地朗读了霍然的情书,霍然面色蜡黄,头勾 在抽屉里,当晚回去就吃了安眠药。 这事当年在黄果县城传得沸沸扬扬,格格和霍然从此没再说话。若不是陆风出 车祸,老班长通知霍然到省二医帮忙协调,格格和霍然依然是不相干的两个人。 霍然气喘吁吁出现在格格面前时,格格才发现当年的矮冬瓜居然成了棵大柏杨, 而且风度极佳……刹那间,小小的骄傲和得意从格格心里冒出来,在她猝死的橡树 上发起新绿的芽,那时他们正站在重症监护室过道,四处弥漫着令人窒息的气味, 陆风还在抢救,副驾驶座上那个血肉模糊的姑娘也还在抢救。格格还不知道姑娘就 是陈小萝,切割机切割开车门时,她只看到陆风以伟大又暖昧的姿势抱着个姑娘, 一截木桩刺穿他的后背…… 事故本来已经把格格推到了崩溃边缘,幸好这无耻无畏冒出来的小芽,摇摇欲 坠地撑起了她快塌下来的天。霍然看到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别怕,有我在。神情 麻木的格格听了,耳边冒出个声音鬼鬼祟祟地说,人是离了婚的呢。 现世夫妻前世冤亲,霍然的媳妇九九在霍然办医院最需要资金时,分掉霍家一 栋两层楼的旧宅闪人了,跑到深圳当瑜伽教练。那段时间,同学QQ群里对九九是一 片讨伐声,格格一向避谈霍然,大部分时间潜着,最后看到霍然闪灯,跳出来说: “前世香火少,今生不到老,树枯未必空,花开未必好。” 隐身上线的格格看着,很觉惊艳。 ICU 里,凌晨三点多,格格从交警手里接过一个女式手包,才知道陆风用命保 下的人居然是陈小萝。 这时,陆风的生命正逐渐归于一条静止的线。 她扔下包,呆滞地伸出手去摸冰凉的显示屏,想不通活生生一个人怎么就变成 了一条线,而且由这条线来决定他的生或死…… 姓陆的,你给我回来!突然,格格猛扑到陆风身上,用尽全身力气嘶叫,你他 妈总得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