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结果如霍然所料,Ca,晚期。 太晚了,医生建议回去,不必耗在这里花钱,再说,你和秀峰现在都不宽裕。 霍然从主任办公室走出来,把所有的人叫到电梯拐角,身着黑衣的他更像个牧师— —老人家现在只需要两样东西,爱和杜冷丁。 呵呵,胡子拉碴的秀峰站在边上,居然神经质地笑起来,他已经习惯了从水里 钻出来,又被按到水里去,命运对他而言就是个球。死又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死比 活着容易。 付明亮恨恨地剜了他一眼。 格格不干。 她和秀峰不一样,水上只要没盖子,她就要挣。 输液管里,药水持续滴下,一些零乱断裂的光线,从病房里诸多药水瓶的某一 个切面折射扭曲,映到人脸上,怪怪的。偶尔瓶与输液架因风碰撞,叮当作响,疲 惫的中午更显漫长。 老头子安静地躺在病床上,恋爱中的轻浮和轻慢消失了,他又回到了昔日的状 态——严肃、矜持。尽管格格和秀峰什么也没说,但是,暮年的老牛不用看到刀, 也能嗅得到刀的味道。空调并不热,老头子的额头却密密麻麻爬满了汗珠。 何心凤拿起毛巾给他擦拭,然后回头看格格,眼神里有东西。 第二天在洗衣房,何心凤终于把那东西抛出来——我要带他回家,他在这里除 了等死,什么也做不了。 格格把手里的衣服啪地摔到盆里。 ……你看他在这里紧张的,一晚上湿了两套衣服。何心凤哽咽起来,拖过水盆, 埋头搓洗父亲的内衣。 四十七床。机灵的护士穿过走廊找过来,语音轻柔,带着三甲医院所有护士通 用的标准笑容,略带港腔地提醒,洗衣服哦?在这里说什么悄悄话?上面明天有空 床,你们转是不转,如果要转抓紧定,还有,明天得交款了哦。 格格正要说好,何心凤却干脆利落地摇头,说,不转,我们要办出院。 格格气得胸口发闷,伴儿是窗子,这窗子多好啊,老头子都快冻死了,她还飕 飕刮着风。换了是母亲,她绝不会把濒临死亡的父亲就这样交给死神,哪怕万分之 一的希望,她也会坚持,她会像疯子一样,把家里所有的钱,包括她的命,拿来换 父亲的命。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但医生都说来不及了,有这么多钱花在医院,不如带他回 家,吃好点玩好点。何心凤使劲搓衣服,垮着脸阴沉地说。 格格暴发了,一把掀翻水盆,溅了何心凤一脸的水——江家的钱,你有什么资 格做主?你是想留着自己享受吧? 那又怎么样?一旦撕破脸,何心凤的话就赤裸裸的了,他死了我靠得了你们吗? 你们不还跟谭家兄妹一样把我撵出来?你们也许会同情一个要饭的老婆子,但绝对 不会多看我一眼,有钱好做人,无钱人难做,凭什么你们就是对的,我就是错的? 我想他走前过点开心日子,不行吗?你看看他,天天呆坐在医院里,他那表情就像 被判了死刑的人坐在牢里等死,你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清醒得很。 格格看着那张脸,杀人的心都有了。 人来人往的病房渐渐安静下来——只有到了夜晚,病房的面孔才真正恢复到它 原本有的苍白和虚弱,灯光是虚弱的,过道里的风也是虚弱的,这虚弱让人心慌得 提不起气。 隔壁床家属提着收拾好的衣物离开,和格格父亲打招呼,老人家我们明天就走 了,您好好养,早点出院。 我好啦,也是明天走。正在洗脚的父亲突然说。 格格吃了一惊,转眼看何心凤。何心风气定神闲地铺着被子,稳稳地不回头。 看什么看?是我要回去。父亲皱着眉头低声警告格格,别给你何姨扣帽子。 一盆洗脚水仿佛变成了铅水,格格半天端不起来,全身的血都冲到头顶。 我给她戴什么帽子了?格格嗓音干涩。 我知道你们不待见她。父亲硬邦邦地说。我警告你和秀峰两个,我在或不在, 何姨都是你们的长辈,这话你听着了,记好了。 格格拿着毛巾,缓慢地擦干父亲脚上的水,最后,她站起身来,好不容易从喉 咙挤出一个字,好。 秀峰趴在窗台前开了个窗缝抽烟,听到老头子说要出院,没有搭腔,只把手里 的烟头重重地弹了出去。 烟头猩红的火星在半空中划了个弧形,消失不见了。 走出医院格格直气得胃痛,半路又开始下雪,天上地下浅浅一层白,偏偏车窗 卡住玻璃摇不上,一路上大风灌得格格满脑袋的迷糊,哆哆嗦嗦上了楼,边开空调 边给住校的夏天打电话提醒他加衣服,又把医院拿回来的一大包衣服扔进洗衣机, 然后抱了床被子到沙发上。 没了老公,沙发或地板或床是一个概念。 尽管开着空调,她还是冷,花青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给她盖上被子,然后坐在 她身边的沙发上看电视。一个同样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年轻男孩子走过来,拥抱花 青,接吻……格格又窘又气,骂要死出去死,两个混蛋。花青却扑哧扑哧笑起来, 说亲,我给你生火堆呢你骂我。说着说着屋子里真热起来,像烤炉箱,格格难受得 喉咙生烟,大叫给我点水给我点水。何心凤走过来,扫了她一眼,竞走了,格格一 急,咚地从沙发上摔下来…… 清冷朦胧的月光从窗外照进来,空调外机低沉遥远地嗡嗡响,一切寂静到了极 点,格格跌坐在地上,发现自己额头发烫、全身汗透,衣服贴在身上又沉又腻,伸 个手都困难,她费力地脱掉汗湿的毛衣、牛仔裤、内衣、内裤,没边没沿地咒骂着, 然后走进卫生间准备洗个澡。 灯下,一个陌生的身体和一对陌生的眼睛吓坏了她,高耸的肩胛和尖硬的盆骨 存心要把镜子刺破,而镜子里那对眼睛血红狰狞。 春日已远,万物萧条。 汗珠再次密密麻麻爬遍格格全身,她冲出浴室找到手机,拨通了霍然的电话。 快来。她沙哑着嗓子,只说了两个字。 挂掉电话后,格格用被子裹住自己,跌跌撞撞地站到门后面,尽管她知道霍然 从酒店过来会花好一段时间,但她必须要做点什么撑着。日子总还是要过下去的, 不管父亲的命是不是会让那个老女人掐断掐灭,也不管陈小萝会不会啃光她所有的 积蓄,像花青,人生总要有点小疯狂,才能治好伤。 起心即是妄,既然都妄了,就妄下去。 于是,她不断挺直软塌塌的腰板,大口吸着气,直到霍然到来。 敲门声是那样细小,细小得格格心都碎了,她呼地打开门,扑上去,屋子里很 暗,霍然却仿似长着一双猫的眼睛,准确又敏捷地用嘴捉住了她的唇。那是双火烫 的唇,一路的风雪也未能阻止它的燃烧,现在它用自己点燃格格,格格还来不及发 出声音就被它烧化了。然后,霍然的手伸进了被子,那手也是滚烫的,所到之处星 火燎原,格格湿漉漉干巴巴的身体被烘烤得干燥舒适膨胀,像十月收割的稻谷。 我感冒了。格格委屈地呻吟。 我知道。霍然边吻边说,放心,我有最好的药。 我发烧。格格又说。 我知道。霍然答完,从容地进入了她的身体。 清晨醒来,客厅白茫茫一片,原来昨夜窗帘未拉,外面的雪景映了一屋白光, 恍如天堂。 格格……霍然也醒了,搂紧她。 什么? 为什么打我电话? 我需要你。格格无畏地答,用身体贴紧霍然,我撑不住了。 考你一个问题。霍然拍拍她,你逃出森林,你认为什么动物会帮助你,它们是 孔雀、猫、狗、马、大象。你选什么? 格格笑起来,说,狗。 霍然也笑,起身穿衣,说走吧,帮你爸办出院手续。 夏天每周六一回家就告诉格格,哪个同学的爸爸的远房亲戚是老中医,有治癌 的祖传秘方;哪个老师的姨妈的嫂子又是吃了哪个中医的药好的……说得格格心里 塞满了草,强忍着说儿子儿子,还有三个月高考,我求你别走神,你考好试比什么 都强。 夏天不干,说妈,不孝为大,我的路还长,错过了机会,有的是时间,姥爷没 有。还有,你应该把姥爷接到我们家来。 我倒想呢,那狼同意吗?她不榨尽你姥爷所有的钱,会答应你姥爷过来?格格 摇头。 你就把所有的钱都给她呗,姥爷我们治我们管,不行啊?夏天质问。 不行!她凭什么?我狼心狗肺,我见钱眼开,你以为你百万富翁,你喝风长大 的?格格懒得和夏天争辩,铁石心肠地回了夏天一句,打开冰箱取菜。 我们的唯“物”主义观,就是你们这样教出来的。夏天转身进厕所,把门甩得 哐哐响。 甩吧甩吧,格格窝着火,转身打电话给霍然。 小妖怪闹着接他姥爷过来,我真是要疯了。实在不行,顺他个意? 别,以前日子怎么样,现在还怎么样。霍然警告格格,接了老头子过来你和何 心凤整天给他添堵,三天的阳寿两天就气背过去了,还有,癌症病人最怕吓,你和 秀峰不接他来,他的疑心反倒少一点。 可是爸没几天好日子了,夏天批评我,说我不尽孝。我觉得也是,这阵子事太 多,脑子转不过来。 你就为了自己尽孝,把你爸吓死?霍然问。 说什么呢?格格生气了。 我说,老头子到了这地步,让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比如和何心凤去香港去 美国去迪拜,都可以!还有,别老惦记何心凤不拿钱出来治病的事,她是对的,钱 再多,没用。 这道理格格心里清楚得很,要是医生和钱能解决问题,苹果教父乔布斯也不会 死,但这事她和秀峰定是一回事,何心凤定是另一回事。 心里不快,就不说话了,由得霍然在那边喂喂喂直喊。 到底不是亲人,靠不住的。格格赌气地想,给这样一个非亲非故的人打电话, 讨些不痛快,真是自找的。细想起来自己还敌不过花青,看人家花青,离婚几年了, 最困难的时候天天吃泡面也熬过来了。 霍然那边仿佛感觉到什么,咳了咳说,说好听的,我觉得没意思,说不好听的, 你又觉得没意思。说完也不劝,挂了。 格格握着嘟嘟叫的话筒发怔。到底是岁月如刀,曾经为自己自杀过的男人,也 不愿像哄小女孩一样哄自己,想想前面还和他那个过,真是丢人,于是气恼自己为 何不先挂掉。 夏天从卫生间里钻出来,满身屎臭味,问,中午吃什么? 饺子,屎壳郎大爷。格格捂着鼻子答。 夏天做了个晕倒的动作走掉了,边走边说猪妈你就不能换点别的? 格格没吭声,这点她欠儿子,格格当姑娘时全家真是当格格在养,不会做菜, 成了家陆风又是个爱家男,烧菜做饭轮不上格格动手,她会的就只有那几招。 刚把葱切好放肉里,夏天蹦蹦跳跳又钻来。 还生气?他弯下腰,把头放在她肩膀上,哄她。 他冲澡了,一股熟悉的、温热的、像清晨树林里蒸腾出来的阳光与新鲜树叶摩 擦间生成的气息,弥漫着包围了格格,那是陆风用的古龙水味道,夹着少年独特的 清新气息,依赖、依恋。格格突然想哭,强忍着泪水用力拌着盆里的馅。 格格,问你个问题。夏天搓搓她的头发,没大没小的。 叫妈。格格故意板着脸。 我这个格格的意思不是叫你,是称呼你公主。夏天油嘴滑舌地说,你在我眼里 永远是美丽的公主。 什么? 你会给我找后爸吗?夏天问。 格格迟疑地拿起盐盒,顿顿,放下,又去拿菜油瓶,倒了两勺油在肉馅里,沉 沉地答,再瞎说我放狗咬人了。 夏天叹口气,耸耸肩膀走了。 傍晚,母子二人默不作声地吃着水饺,《大宅门》映的什么谁电不知道,倒是 片尾曲一响,两个人都长叹了口气。 “有情有义有担当,无依无傍我自强,集百草,要让这世界都香。” 集百草,要让这世界都香。真牛。夏天望望她,再次求和。 事非经过不知难。百草,一棵毒草就毒得死你。格格摇头。 反正这歌好,敞亮!见妈理他,夏天的活泼劲又回来了。 格格责怪地白了他一眼,其实她是多么喜欢儿子回家,只要他一回来,家里就 热闹得不得了,鱼缸里的鱼儿、墙壁上的画儿,仿佛都跟着在说话。但是格格现在 都已经不会和人说话了。 总是戗,和谁都戗。有点妥协或者软吧,又找不到楼梯下,就高高犟着。没办 法,那么多窝心事堵着,真没办法。 格格同志,我跟你表个态,现代人都反对父母找老伴,比如你也反对姥爷找何 婆婆,但是,我坚决支持你给我找个伯伯或者叔叔—一当然大哥是不行的——因为 我是不能保护你一辈子的,我要去保护我的老婆,你别黑着个脸,我要是一辈子不 娶媳妇,那你不哭倒才怪——所以,我赞成你早日成家,依你现在的条件,虽然说 不上倾国倾城,但只要你抱起绣球往阳台一站,楼下还是会有一打路人甲或乙赖着 不肯走的。 什么时候学得油嘴滑舌的?收敛点,别当你妈是猪头。夏天哪壶不开提哪壶, 格格烦起来。 夏天这回彻底不吭声了,只闷头吃饺子,吃完拿了张纸巾从嘴抹到眼。 格格看得真切,夏天哭了,但格格假装没看见,她明白,孩子整天说调皮话是 想让她开心,陆风走后,这个家实在是太闷了,闷得像座坟墓,如果不是有夏天, 这坟墓恐怕已经把格格吞掉了。但是这孩子也太过了,怂恿他妈找老公。再说,四 十好几的人了,有那么好找吗?找个像他老子的,没准前边结婚,后边偷姑娘…… 真是哪儿痛他往哪儿戳。 晚上十一点,刚洗完澡,霍然来电话。 夏天睡没? 好像……睡了。格格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心里有羽毛状的东西挠过。 小妖怪除了说他姥爷,还说了些什么?霍然轻笑着问。 没提什么,就说他喜欢听《大宅门》,敞亮。格格低头看着头发上的水顺着皮 肤往下沁,想着他先前挂电话的事,不高兴,只拣不打紧的说。 敞亮?孩子怕是过得不敞亮。霍然提醒,孩子都是缺什么补什么。 格格一怔,本在床上半躺着,竟然兀自坐起来。 我发现一个问题,你一直忽视了夏天的感受,你只顾着自己盼隋绪,总在冲他 发脾气,但夏天从来不和你吵架。从心理年龄上讲,他成了大人,你成了孩子。霍 然批评格格。 哦? 你看你身边哪个孩子不和父母吵架的?夏天却从来不和你吵,这不正常,你别 把孩子憋坏了。 哦。格格老实地回答。 霍然在那边呵呵笑起来。问他笑什么,沉默一会儿,声音低迷地答,多听话的 孩子。 他是挺听话的。格格答。 我是说你,一句一个哦,听话,比白天乖多了。霍然悠然说,你这个女人还真 是笨。 调子似乎暖昧了些,空气也炽热起来,格格有点紧张,拿着手机不知说什么好。 洗了没? 嗯,洗了、洗了头。格格尴尬地答。 有没有……霍然说了一半,不说了。 有没有什么?格格心又开始怦怦跳,脸也红了,暗自嗔怪霍然想人非非。 有没有洗脚啊。霍然呵呵笑,重复,有没有洗脚。 疯子。格格啼笑皆非,轻骂。 是病人,不是疯子。霍然说。 你病了?格格一惊,现在她最听不得的就是谁病了。 有时候吧,我以为想念就是一场感冒,迟早会好,结果没想到想念是慢性胆囊 炎,以为好了,突然一个早上或夜晚它牵肠挂肚地发作,痛得人吃不好,睡不好。 霍然徐徐道,我现在就病着。 几十岁的人了,说什么呢!格格抿抿嘴,脸烫得厉害。 好没意思。霍然长叹口气。 什么好没意思? 想你那么久都冤枉了。霍然快速说完,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