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春天的气息已经漫进了夜的骨头,但格格依然感觉冷。 站在四中的大门前,格格看着校区里一盏盏鹅黄色的路灯发呆。 已经是第三个周末了,夏天不回家,不打电话,也不接电话,说要复习。 怎么办?格格无助地环顾四周,夜很静,接孩子的家长都走完了,空荡荡的校 门口,剩下她一个。 儿子是妈心尖上的肉,尽管他找了个理由,但她明白儿子是生气了。一阵闷痛 从胃部升到胸口,难受得想吐,她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呼吸,让新鲜的氧气压制澎 湃的干呕。一辆辆夜车飞驰而过,没了儿子,格格不知道自己去哪里才好。想了半 天,脑子里出现了陈小萝。 她需要陈小萝,她捂着胃转身上了车,真是可笑,当她受伤无助时,想到的唯 一一个人居然是最恨的陈小萝,唯一一个去处,居然是最厌恶的七〇六病房。 坐在病床前,格格和陈小萝都不说话,两个人都习惯了这种无言的对峙。 许久,格格不露声色地拿手抵着胃,说,你知道吗?我一不开心,就想来看你, 看到你,我就什么都能扛下来,还有谁比你更惨的?对吧? 陈小萝居然笑了,望一眼她腹部,可耻而聪明的脸上透着爱怜。 花青约格格去国贸买礼物,她的男朋友又要结婚了,新娘不是她。 格格无可奈何地说你就疯吧,疯到人到珠黄,叫花子也不要。趁还有几分姿色, 找个老朽嫁了吧。 花青嘁一声,不以为然。漂亮的她穿了一双很长的白皮靴,翠绿色小棉衣把她 的腰卡得很细,黑色的皮裙摆像花朵盛开,有点徐娘装嫩的味道。 因为戴着墨镜,格格看不见她的眼神。把眼镜取下来,格格呻吟,又没太阳, 你做什么派? 就不。花青风情万种地笑,仍戴着,自从离婚后,花青在公众场合就从没摘过 它。 离婚前的花青没这么妖,她学美术,却从不上人体课,因为一看到裸模她就会 脸红心跳,像是自己给扒光了衣服扔那儿摆着。结婚后更是一心扑在小窝上,两耳 不闻窗外事,结果老公和公司女副总好上了,公司被他俩做账做成了负的,离了婚 的花青一分钱没捞着,倒分到五万贷款。开始花青还被瞒着,以为公司真破产了, 问娘家借钱在学院门口开了个文艺复兴沙龙,苦巴巴替他还着债,三年后才知道两 野鸳鸯到云南去开公司过神仙日子去了。花青一声不吭就上了飞机,冲到昆明去提 刀砍人,人最终没砍成,倒把自己折腾野了,从此整天胡闹,眼珠子不看老头,尽 逗刚人道的男学生。花青这朵乍开的老牡丹在大一大二的男生眼里是成熟、神秘和 魅惑,她身上散发出的愤怒或冷笑简直就是迷药。和花青混的时间多了,格格才发 现,九零后也好八零后也好,这些小哪吒富二代富三代狂放不羁的外表下大多还是 傻拉吧唧的单纯,别看他们抽烟喝酒砸瓶子骂娘好像五毒俱全的样子,其实说穿了 还是个小屁孩。 花青在那些故作深沉的男孩子里周旋,在某一个时间段里与其中某一个保持着 暖昧亲密关系。当人家用花青教的招数俘虏另一个女孩子后,决定弃暗投明时,花 青会大度地在沙龙替他开庆祝会,然后在电话簿里按删除键。 格格不知道花青到底有没有跟那些小男孩子上过床,她想不通自己竟然交了这 么个不像样的女朋友,更奇怪自己依然喜欢花青。 倒是陆风说透了——花青这人,形败坏了,心没坏。可惜当时格格不知道他, 不然刚好可以回一句,你呢,是形好着,心败坏没了。 江格格你别把嫁人当正事,你以为这到处地沟油、三聚氰胺和雾霾的城市还能 养出好鸟来,花青叹息。 格格脸红心跳,眼前冒出霍然。 陈小萝不见了。 格格在店里接到电话时惊出了一身冷汗,抓起车钥匙就往停车场跑,一路上连 闯好几个红灯,脑袋里光怪陆离地设想各种事态——也许是因为她不断地刺激陈小 萝,陈小萝爬出病房了(电视里的瘫痪病人,就常常从轮椅或病床上滚到地上,爬 到某一处地方自杀),又或者是哪个猥琐的坏男人,走错病房看到了陈小萝想意图 不轨(陈小萝着实年轻漂亮),再或者是陈小萝的追求者带她远走高飞到天涯海角 去了(像陈小萝这样的女大学生,没道理连个倾慕者都没有)……想着想着,眼前 的红绿灯模糊了,她开始哭。 她恨陈小萝,恨到巴不得让狗吃了她,但她不能没有陈小萝,那么多失眠的夜 晚,是陈小萝陪着她一起沉默、静坐、呼吸、叹息。 护士紧张地看着格格,解释说一大早就不见了,昨晚上还好好躺着。 陈小萝住特护病房,是她父母要求的。那两个来自于乡间,连过马路电胆怯得 腿软的农村夫妇,却无师自通且勇猛霸气地知晓了普通病房与特护病房的区别。他 们把格格逼进走廊威胁她,陈小萝的妈用黑得分不清指甲和手指的双手紧紧揪住格 格的脖子,沙哑阴沉地说,最好的病房,最好的医生!不然我一镰刀像割麦子一样 割断你的喉咙。 比画时,陈小萝妈皲裂的手指一下子便把格格围巾上的丝抽起来好几根。 格格火了,大声说放开放开。 女人惭愧地缩回手,半路又伸出来拍了拍格格,想抹平那挑起的丝,粗糙的手 掌却丝丝拉拉挑起更多五颜六色的丝来,男人吓坏了,一把扯过她,先前还凶神恶 煞的两张脸顿时变得毫无主张。 看着这样一对农村夫妇,格格莫名其妙便依了他们。 现在好了,特护病房是单人单床,没有人知道陈小萝什么时候丢的,丢哪儿了。 格格慌张地拨通了霍然的电话。 霍然像阿拉丁神灯里的灯神,轻而易举地终止了大家的惊慌。 查一下监控录像。他沉静地说。 监控室里,格格盯着屏幕上模糊的人影,连叫了好几次倒带——她不敢相信自 己的眼睛,电梯里光线不好,别人看不出是谁,但她知道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