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他异常轻柔地把陈小萝从背上放下来,幸灾乐祸地说,你是玻璃,脆得很。又 说,你是叶子,轻得很。又说,那么多药,你都补到哪里去了? 陈小萝抿嘴不答,镇静地打量四周。 这是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房间到处是行云流水的水果蓝和粉黄色,陈小萝从未 见过如此清透的色彩,它们时而在沙发上,时而跳跃到墙壁上,再藏到天花板上, 让人感到主人蓬勃的生机与精灵,足显都市富贵人家的底气。但陈小萝知道这不是 陆风的家,陆风说过,他的家很温暖,很安静。 说啊。他显然压着火。 陈小萝还是不回答。在过去一百多天里,每一个沉默的白天与黑夜,陈小萝都 把精力集中到倾听来自于血管、心脏、毛发的声音,它们用细微的跃动证明生存的 基本规则,提醒陈小萝,活着与死亡的区别并不在于灵魂是否高洁、理想是否伟大, 而在循环不止的血液和规律收缩的肺。但那些流淌的血液却在吐故纳新的过程中伴 生出一根根骨刺,随着血液游走全身,挂得她一路血淋淋的痛。每当她发现手指活 动的能力提高了一点点时,尖利的骨刺就跟着多长一寸,那是内疚。 陈小萝可以不理格格,但她阻止不了骨刺的生长。 从看到他第一眼,陈小萝就知道他是谁,那眉眼,身形,完全就是陆风的模样。 所以,当他一言不发地背起自己离开病房,坐上出租车,来到腾龙广场这栋房子和 这套房间,她始终很安静很配合。他宽阔厚实的肩膀仿佛是陆风的,她把头卧在他 肩窝里,差点睡着。上车后,窗外飞驰而过的空气新鲜蓬勃,她迎着风,开始想念 家乡那苍翠的绵绵群山、那清晨嫩得能滴得出水的空气,想念在冬天的阳光下,山 里某一块田地里藏着的某一个贤惠勤劳的小媳妇,和她举着锄头把泥土轻轻磕散的 旷远的噗噗声。 住院这么久,陈小萝第一次离开医院,飞驰的出租车带着她驶离那冰冷的囚笼, 陈小萝发现自己再也不想睡在那蓝白色的笼子里。 他要带自己到哪里呢?如果是回家乡,那该有多好。 夏天。陈小萝望着眼前这个愤怒的男孩,温柔地说,你是夏天。 门开了,一个打扮得像块调色板的女孩子进门来。 亲,就是她?女孩子戴着巨大的黑框眼镜,却没有镜片。 哇,长得挺漂亮。调色板蹦跳着坐到陈小萝对面的沙发上,两条腿跷起来上下 乱晃,又瘪着嘴说道,可惜是个小三。 陈小萝嫉妒地看着女孩子细长灵巧的腿,在那场车祸之前,她也有过这么灵巧 的腿,她是班上唯一一个能把杨丽萍的孔雀舞跳得出神入化的人,是从小到大的校 级三千米长跑冠军。陆风和她一起爬上家乡那座锁云峰时,曾经赞叹她是只勇敢美 丽的梅花鹿。 你知道我是谁,那我就不哕唆了。夏天说,接你出来,想请你做一件事。 什么事?陈小萝问。 请你去死。夏天冷冷地答。 他受够了,他一直以为他妈因为思念和伤心他爸爸才变成了活火山,他围着这 火山,一边忍着被烧焦的痛苦陪伴她安慰她,一边在心里埋怨着她,埋怨她只顾自 己痛,不顾她的儿子,若不是偷看了她和那个霍院长的QQ记录,他永远不知道他可 怜的母亲居然蒙受着这么大的屈辱。 她不是存心要灼伤夏天,火已经把她烧穿了,她没法顾上他。 只要陈小萝一死这一切就可以结束,他可以立即去菜场,买菜、做饭、剁肉包 饺子,然后打电话给他妈,回家吃饭——一个月了,他想她。 我不死。陈小萝咽咽口水,侧头看窗外的云。 那天的阳光应该很好吧?或者也是多云?陈小萝记不得了,她的心思全在陆风 脸上身上。 她恋爱了,她鼓足勇气红着脸把这个消息告诉陆风,心头那棵树正枝繁叶茂青 翠碧绿,百花盛开百鸟鸣唱。 陆风却生气了,那张一向温和喜乐、偶尔带着孩子气调皮的脸变得黑沉沉的。 陈小萝才不怕呢,她从八岁认识陆风,十三年了,她知道陆风的心肠有多好, 越是知道那心肠的好,陈小萝就越是无法抗拒心里的魔,那魔把恩与德抛到一边, 尽揪着小萝往邪处奔。 我跟你说过很多次,我当你是女儿,或是妹妹,捐助你读书是希望你有一天脱 离贫困,回报生你养你的爹娘。你江姨也一直很关心你,你不要胡说八道。 陈小萝着迷地看着他生气的样子,他越对她没那些意思,她越对他有意思。 你再乱想,就对不住你江姨了。陆风又强调。 凭她是谁!陈小萝恨恨地,她认定了陆风,这个人是拯救她的神,她可以失去 整个世界,却不能再失去他,那个煮清水鱼都煮不出鲜味来的江格格,凭什么就能 轻而易举地拥有她陈小萝的神。何况,江格格没有了陆风会照样活下去,而她没有 了陆风,自然是活不下去的。 再细想,那天是周六,的确是多云的天气,天空没有云的地方蓝得像海,有云 的地方自得像雪原,总之,是灵性又灵犀的天气。她哭了,说好吧我不爱你就是了, 但请你带我出去玩一次好不好? 她要去织金洞,那是全世界最美丽最神秘的洞穴,陈小萝以她临床系专业的想 象力,为这神秘的洞穴寄予了世界最神圣的子宫的期望,她想,在那幽暗而幽深的 洞穴深处,必定有来自于大自然最神奇的力量,孕育出她期待中的爱情,她会牵着 他的手,走人命运的子宫深处,让她和他成为两颗种子,长出最灿烂的果实来,这 个想法让陈小萝亢奋不已,她发育成熟的身体像一颗饱满的芒果,通体散发出扑鼻 的芬芳,那是陈小萝第一次认识和发现自己身心深处存在的需要,这需要一直在晴 朗的空气里发酵着,蓬勃着,她是学医的,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发生着惊艳的变化, 她为这个变化激动得热泪盈眶,看得陆风莫名担忧。 最后陆风同意了带她去织金洞,她开心地看着他打电话安排他在会计师事务所 的业务,又失望地看着他打电话给朋友——他宁愿借车带她去织金洞,也要把自家 的小车留给江格格用。 一路上,陈小萝眼前充满了绚丽缤纷的梦想,那成熟的芒果香,把陈小萝难受 得几乎又要哭起来,她含着泪伸出手去抓陆风的手,陆风毅然抽出手来,陈小萝犟 起来,再一次伸出手去抓他。 小时候的陈小萝经常和人打架,因为他们嘲笑她的衣服或书包。她经常用那儆 惯了粗活的小手把一个个调皮的男生或傲气的女生打倒在地,并反扭住他们的手, 要他们学猪叫。那时候,陈小萝的手是一双抗争的手。 现在,陈小萝的手是一双掠夺的手,她要争取一份永远不必为生存担惊受怕的 未来。 但陆风一次次拒绝了她。 陈小萝伤心又愤怒,疯野地将芒果般成熟的身体扑到陆风身上,她要吻他。 她忘记了那是通往织金洞的高速公路。 一切是怎样发生的,陈小萝至今都不知道,她只记得碰撞发生过后的那一刹那, 前面货车上载满的木料像瀑布一样倾泻而下,陆风猛打方向盘,突然反扑过来,紧 紧把她搂在怀里,而那一刻,神志昏乱的她想到的不是死,而是惊喜地以为他要吻 她,她甚至于幸福地笑出声来。 当她从医院醒来的时候,她才知道,不是他要吻她,而是死神要吻她,他却替 代她。 如果不是他,她已经死了。 我为什么要去死?陈小萝生硬地回答夏天,我爸爸妈妈一辈子没穿一件新衣服, 送我读高中念大学,我还没有报答他们,为什么要去死? 你爸爸妈妈是送你读书,还是教你当小三?破坏别人家庭?女孩子高傲又尖锐 地问她。 你们懂什么?羞愤如醋和辣椒的混合物一样在陈小萝心里翻涌,她白了女孩子 一眼,不回答。他们根本不懂饿的滋味,也不懂得生存的第一要义并不是礼义廉耻 德孝诚信,而是活着。 是的,知道陆风的死讯后,陈小萝脑子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死,是她害死 他的,她要陪他去死。但当衣衫褴褛的父母站在她的病床前时,陈小萝从痛哭的母 亲眼中看到了漆黑一团的绝望。陈小萝永远忘不了这眼神,两年前小萝拿着大学录 取通知书回到家里,母亲也是这样黑麻麻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一言不发地转到屋后 檐去,许久没有回来。陈小萝以为母亲是去抱柴火,或者是去后檐玉米秆堆子里捡 那只唯一的母鸡产下的蛋。 一声闷响惊动了她和父亲。 母亲跌坐在积满雨污的后檐沟里,一截麻绳还吊在断裂的屋檐上摇摇晃晃。 江格格出现在陈小萝病床前时,陈小萝本是惊恐的,就像一个行窃的小孩遇到 了警察。她不知道该怎样才能赎回自己犯下的罪过,江格格和陆风夫妇是带她走进 灿烂未来的天使,她却要夺走属于江格格的幸福,还夺去了陆风的命。 憔悴却高挑时尚的江格格站在病床前,死死盯着她。陈小萝的心思却放到了她 优雅的站姿和名牌衣服上,她嫉妒又渴望地看着江格格——什么时候自己也可以这 样? 一道明亮狰狞的念头闪过陈小萝的大脑,她突然在江格格的痛苦里找到了走下 去的拐杖。 告诉我怎么回事?江格格盯着她,眼睛里藏着一头痛苦的困兽。 陈小萝用右手紧紧揪着床单,一下,两下,三下。然后她冷静利落地反问,你 说怎么回事? 折翅的小鸟,吃着山里的露水养一段时间就会重新飞上蓝天。陈小萝不相信自 己会一辈子坐在轮椅上,凭她掌握的知识,她知道自己肯定能站起来。只是目前她 需要钱,她必须要做康复治疗,只要能站起来,一切就还有希望,到那时候,她会 跪在江格格面前赎罪,她会一辈子当牛做马还她的恩情。 现在她不能说出真相,只有把这个误会和责任塞给江格格,江格格才会拿钱给 她治病,否则,她就只能回到乡下四壁透风的家里,像片残叶一样沤坏沤烂沤死在 一间黑暗的屋子里,一床破旧的棉絮上。或者求爸爸在半山腰就把她推下岩去,摔 死了事。 她是多么辛苦才走出大山的,又是多么热爱这个城市,甚至热爱这城市的尾气。 这才是她陈小萝梦想着一辈子想拥有的世界。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告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调色板晃晃悠悠地转到陈小 萝面前,法官般审视着她。 陈小萝昂着头,存心要打击这个骄傲漂亮的女孩子,她很绕地说,你是谁?你 顶多学了点文学,哲学没有学过吧?黑格尔说过,存在即合理。任何存在都有它存 在的原因,这就是存在的本质。而你并不知道存在的原因是什么,也就是说你根本 不了解真相——你连真相都不知道,又凭什么认为你看到的存在就是事实? 调色板果然有点蒙,用漂亮的大眼睛转回去看夏天。 夏天哼了哼说她是雨果,世界上最好的姑娘,也许哲学差你点,但陈小萝我告 诉你,你那点水平太差了,黑格尔的存在指的就是本质,他的合理,不是你说的所 谓事实或者理由,这么说吧,它相似于我们中国的道,道你懂不懂?道生一,一生 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你以为你大学生了不起?你连我都比不过,有什么资格争 辩所谓真相?真相是什么?真相就是你自私,无耻。事实就是你无耻地抢夺了我爸 爸,还无耻地剥削着我妈。我妈经常教育我——出来混,早晚都是要还的,现在, 轮到你还了。夏天顿了顿,狰狞地笑着蹲在陈小萝面前。 你要做什么?陈小萝紧张起来。 要么你自己去死,要么剥光你的衣服,给你拍裸照,发网上,再把你扔到大街 上去。雨果接过来,一脸邪门的笑。 不,夏天冷静地说,我要让你知道活着比死难受,像你现在这个样子,你还能 爱吗?还能像我们这样——说完,夏天一把抱起雨果,雨果鸽子似的咯咯咯着,在 夏天怀里兴奋地叫,老夏!老夏。 陈小萝惊呆了,她下意识想站起来,却不能动弹。 你活着有什么用?夏天边亲雨果,边冷笑,优雅地扬起他修长的手,你不能和 爱人一起傍晚散步,你更不能做爱——或者说就算有人和你做爱,你也感觉不到, 你是个瘫子。 陆夏天!陈小萝吼叫起来,你停下。 你给我闭嘴。夏天说,粗暴又粗俗地说,不然我就上你。 雨果竟然为了这句粗话兴奋得尖叫起来,她鄙弃地看了陈小萝一眼,捧过夏天 的脸夸张地啃,老夏,你真牛。 陈小萝只好转过脸,她的脸在发烫,她的全身都在发烫,她病了,发烧,尽管 已经是春天,但春寒未尽,夏天把她从病房里弄出来时忘记给她披棉衣,她也没有 棉衣——住进医院时还是秋天,那天天那么蓝,从贵阳出发一路向西,是典型的喀 斯特地貌,高速路两旁到处是独立的秀美小山峰,像少女丰满的乳房,陈小萝看着 看着调皮地笑起来,陆风边关上车窗边警告她,你那思想的野马不要乱跑。陈小萝 咦了一声说你怎么知道我想什么? 陆风一怔,不说话了。 你真坏。陈小萝脸红了,她又打开窗,她不能不打开,因为她全身都在发烫, 就像现在一样。 陆风已经被她害死了,她是不是还要把夏天给害掉? 以爱的名义,做什么都是对的,她不管陆风是谁的老公,她只要和他相爱就够 了——以前,陈小萝一直是这样想的。 现在,夏天和雨果在屋里的嬉笑声是把刀,将她全身的皮肤与血肉切割剥离, 疼痛让陈小萝清醒过来。 她、夏天、雨果都错了。 她才二十一,夏天和雨果才十七八岁。因为年轻,什么都敢做,可怕的是不光 做了,还以为做的都是对的。 陆夏天,你给我出来,我死,我马上就死。陈小萝泪流满面,拿起茶几上的水 果刀,念上面刻的两行字——“千锤百炼出锋芒,弯月一舞展青霜”。 我的妈呀,你别在这儿死啊。屋里传出雨果的叫声,接着陈小萝看到雨果惊慌 失措地跑出来,窜到自己面前,看到扎在自己胸前明晃晃的刀子,又尖叫,老夏! ……空气越变越凉,光线越来越暗,是不是走进了织金洞……陈小萝想,真好, 接着,她看到了赤裸着上身的夏天冲到她面前,她像孩子一样哭着向他伸出手,说, 你爸爸……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