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陈小萝的父母亲看上去像两尊雕塑,从知道真相开始,他们就一直保持着朝病 房卫生间跪着的古怪姿势,他们说那是西北面,老祖坟的方向。格格有些纳闷,她 已经在这城市待了十多年,但没有阳光她绝对分不清东南西北,甚至就算有阳光, 她也要左手朝西,再上北下南找到方向,可这对出了医院连回家的路都找不到的农 村夫妇,却准确地找到了西北面。或许他们与树林空气云朵有某些常人不可知的默 契。 你们以为跪就可以把陆风跪回来?格格声音沙哑。她心里有两个自己,一个是 喜极而泣,难怪她总觉得陆风的魂老在身边晃,他委屈,能不晃吗?一个是伤心断 肠的哭,养了十三年,养出个祸害,竟然要了陆风的命。 我们没钱,只有跪,不让跪,那就让陈小萝赔命。陈小萝的父亲铁青着脸向格 格保证,我背她回去,背到半山岩就把她摔下去,她活着丢人,死了才好。 格格看着陈小萝父亲,他不像在开玩笑,他表情很严肃。再看陈小萝母亲,黑 黑的脸上没有任何表隋,也许就算是亲眼看到陈小萝被摔死,她也会无动于衷。 陈小萝一直在哭,说爸,那你选半山岩金银花开得多的地方摔我下去当花肥, 花开得好,你好采点卖钱。 要得。她爸爸背对着她,眼睛看着窗外遥远的连绵不断的山脉,森森地说,你 要多开点花,我好还人家给你医病的钱。 格格看出来了,他们是说真的,想起那些金银花是陈小萝腐烂的尸骸喂开花的, 格格头发都奓了起来。 陆风已经去了,难道真的要陈小萝赔上一条命才算完?再说,陈小萝的命再宝 贵,也及不上陆风,陆风是全世界最好的男人,她陈小萝配不上。 憎恨和悲愤交错辗轧着格格的神经,是陈小萝毁了她的家,但是,看着这个在 鬼门关前转了两回的姑娘,哭得眼睛都胀没了的姑娘,格格又似乎恨不下去了,她 是看着她一天天长大的,从八岁起,一年一张照片,陆风都放在家里,像看自己的 孩子。 半年来她和陈小萝相依相伴,一起度过最难熬的日子,她是靠着把羞辱与愤恨 释放到陈小萝身上才一天天挺过来的。现在,她是这个世界上最熟悉陈小萝身体的 人,那从未示人的洁白饱满的乳房、精致的腰、平整如镜的小腹……和难看的伤口、 变形的腿。是她不止一次把它们裸露出来,让冷风一点点舔过它们,羞辱它们。 想到这一层,格格竟生出愧疚来,她缓缓站起来,想了想,说,你们在山里刨 一辈子也还不起我的钱,要还钱还得靠陈小萝。而且你们不光欠我钱,还欠我一条 命,现在我说什么你们都得听——活着,治病,还债。格格说完,剜了陈小萝一眼, 沉着脸转身走出了病房。 住院部门口的槐树开花了,真相终于大白,阴阳相隔的爱情依然馨香扑鼻。春 天来了,春天多好,格格昂头看着累累满枝头的槐花,眼泪涌出来。 夏天跟来,安静地站到格格身侧,高大的肩膀替她挡住了风,她抬头望了望他。 他伸出手,把她揽在怀里。 这个女人,曾经他以为她很强大,以为她永远年轻漂亮,潮过宁夏路时装一条 街上所有的女店主。现在他才知道,母子之间的能量是守恒的,他的能量增加多少, 她的能量和青春就减掉了多少。 摸着这细瘦的肩膀,他不敢再肆意妄为,他又想起了花青那三幅画。 妈,对不起。夏天说,其实我在学校一直都在想你。 我知道。格格拍拍儿子的手,小屁孩。 五一生意不错,格格补了批新货,正想哪天去一趟黄果,手机响起来,是老家 座机号。 快回来,你爸不行了。何心凤在那头说。 这次,何心凤的声音是一张陈旧的老棉布。 父亲躺在床上,神态安详,霍然穿着白大褂,和另外两个医生守在床边。 前两天就不太对劲,他不让打电话,说五一你们生意好,走不了。昨天,他非 要去弘福寺。何心凤坐在床边絮絮叨叨地念——我们去拜了菩萨,他问我,为什么 观音菩萨不成佛? 我说我不知道。 他说,因为有众生要度,观音菩萨宁可自己不成佛。 他又问我,为什么观音是女身? 我说我不知道,他就笑,说他也不知道,估计女的心更慈悲。 他再问,问我有没有慈悲心。我说也许我没有。 他又笑,说,你有……今天早上他说立夏了,要积旺盛,又去阳台给你擦柜子, 看着阳光好,便拿出那床灯芯绒垫子来晒,不过是拍了拍垫子,他就开始咳,咳着 咳着,不行了…… 柜子?格格冲到阳台上,五月的阳光炫目地朝她扑过来,大红色的灯芯绒垫子 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每一根微小的绒都蓬勃地伸展着,迎着光,格格身体里的所 有水分开始由里而外地蒸发。 她伸出手,从绳子上抱下兔子般柔软蓬松的垫子,眼泪止不住地淌下来,她钻 进柜子,关上柜门,熟悉的安全的黑暗再次轻柔地拥抱了她,她开始大哭,柜子收 纳了她的哭声,又用嗡嗡嗡的回音提醒她不要哭,像父亲低沉的嗓音。 可是她没法不哭,她和他之间彼此的付出和爱是如此的不对等,他隔几天就擦 拭一遍柜子,而她一年不过才回家两三趟、五六天。 以为有的是时间去弥补,所以总在推,明天,明天,明天,却忘了岁月等不及。 一个硬而薄的东西硌痛了格格的腮。 存折?格格一愣,咚地打开柜门,刹那间,阳光潮水般哗啦一下淌进来,格格 眯着眼,一边哽咽一边拉开垫子拉链。 棉芯里是一个黄色的牛皮纸信封。 吾儿,此处父日日擦拭,知你必来。吾生于一九四零年,七十载间经历人情世 故无数,冷暖自知。幸你母玉梅贤良,吾一生知足矣。 然吾儿心思单纯、嘴恶心善,实为吾心头大忧。陆风之事,望吾儿宽心以待, 吾已与心凤商议,所有房屋家产吾儿与峰儿平分为二,一助峰儿养老提气,二助吾 儿陈氏女救治之用——此亦为吾与心凤强烈要求出院之因。 心凤性情中人,无奈早年遇人不淑,晚年命薄福浅,皆因命运无常、岁月有恙, 非凡人左右。吾儿善美,望善待之。 人生苦短,世人皆有伤心处,吾儿需时时心胸宽广,心怀善念。此柜狭暗,吾 儿当大气毁之。切记,切记。父字。 刺目的光线照在信笺上,信笺的白光又强劲地反射进格格眼睛,格格有点眩晕。 这么长的时间,何心凤居然和父亲一起瞒着她开了这么大一个玩笑。 她梦游般走回房间,回忆起与何心凤在医院的争执,难堪不安,再看一眼父亲 入睡般平静的样子,又忍不住哭起来。 霍然提醒说,别哭了,殡仪馆的车到了。 悼念堂里人进人出,送完礼金的同学朋友们安慰几句后,便吆喝着寻角儿打麻 将斗金花,小县城里的殡仪馆都这样,伤心的欢喜的,沉默的打闹的混在一堆,俗 得反倒让人心里生出佛谒来。 杂事多,多得格格忙不过来,屡次忘记了给长明灯加油,偶尔瞟一眼,都是何 心凤弯着腰在那里换烛添灯。 守夜时格格怕自己困觉,找了霍然、花青和老班长凑一桌打起了麻将,老班长 边打麻将边提到霍然让格格骂得吃安眠药的糗事,花青笑得趴到了桌子上,直骂你 这个妖精啊你害得人家……霍然宠溺地看了眼格格,格格开心地笑起来,笑过后歉 意地看了一眼父亲的冰棺,吐吐舌头,觉得自己不孝。 但歉意过后,格格思考的问题依然和怀念父亲没有多大关联。 她更多地想着以后和霍然的关系,想怎样安排陈小萝,怎样安排何心凤。 人竟然是如此奇怪的动物,她那么爱父亲,却不断在悲伤中思想抛锚。格格一 边捂着隐隐作痛的胃咒骂自己,一边又为墓碑的事头疼起来。 按黄果的规矩,夫妻都是合墓,但是何心凤怎么办?总不能在合墓上打上何心 凤的名字,但是家里还摆着个红色的结婚证,上面两个名字,一个是江百年,一个 是何心凤。 秀峰不管这事,除了磕头和上香,大多数时间他都躲起来了,江春一家人正在 泰国旅游,回不来。江春是姜家唯一的香火,他不来,秀峰丢不起人,只有藏起来。 你哥那个死了没埋的废物,不知道又躲哪儿去了。付明亮走过来,边挽散乱的 孝布边大咧咧地说,道士先生叫你过去。 格格把麻将让给付明亮,起身去见先生。 先生的道场就设在灵堂冰棺边上,透过密密麻麻的挂幡,格格看到了孤单单坐 在角落里的何心风,她背朝着格格,靠着墙,一双无神的眼茫然盯着冰棺。 偌大一个悼念堂,看来只有她是真的在守里面那个人。 守有什么用?他会为她呜不平,但他死了,说不出话。 凌晨厨房上消夜,工人把汤面一碗碗送到守夜的人们手里,却独独忘了坐在冰 棺旁的何心凤。 何心风是自己去厨房的——格格到厨房和大师傅算账时,看到她穿着一件皱巴 巴的薄棉衣,独自站在锅灶旁,端着一碗汤面,花很长的时间才吃一口,又花更长 的时间把那一口咽下去。 有件事得抓紧定,道士先生提醒神思游移的格格,碑的事到底怎么办?明早就 要刻碑了。 有夜风从窗外吹进来,吹动挂幡,何心凤的肩膀似乎也动了动。 写她的名字。格格长长吸了口气,指指何心凤。又说,抓紧再联系块地。 不是现成的吗?道士先生有点纳闷。 我终归也是要死的,让我以后陪我妈吧。格格说完,拍拍顶在胃上的那团淤塞 已久的积气。 也好,她以后再也不用躲到柜子里去了,她也不用再怕母亲会来找她。 一个细小的声音传过来,是何心凤强忍着的哽咽声。 格格心头颤了颤,她假装没听到,走回麻将桌开始用力搓麻将,大声说话,甚 至放肆地哈哈笑,全然不顾及她身后的冰柜里正躺着她亲爱的父亲。接着,她摸起 一张三筒,倒了牌,气势汹汹地说,清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