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雨绵绵密密,远远望去,远山雾茫茫一片,山下是大片大片的秧田,一望无际 青葱碧亮的绿。 点上三炷香,何心凤蹲下来,用餐巾纸擦拭着墓碑的雨水。 你问我观音菩萨为什么是女身。何心凤落下泪来,拍了拍墓碑,像拍打一个淘 气的孩子,你还问我有没有慈悲心,千多万多,没有你的心眼多。你的意思我懂, 你放心去,不要整得天湿地湿的,孩子们还要回黔城去,路湿不好走。 大家都疑惑地看着何心凤。 好半天,何心凤哭完了,吃力地站起身来,拍拍扶她的夏天,看了眼秀峰和格 格,说,谢谢你们两兄妹给我刻了名字,我飘了一辈子的身子总算有个去处了,以 后初一十五你们回来,拜完这里,有空到弘福寺坐坐吧,生死两重天,我在菩萨身 边,离他就近一点。 说完,何心凤撑开伞,也不等谁,独自蹒跚着往山下走去。 付明亮愕然地望着秀峰,秀峰杵在雾雨中,依然是一张木讷的脸。付明亮只得 轻声提醒格格,不好吧? 也……好。格格疙疙瘩瘩地说,思忖弘福寺对何心凤来说,未必不是个好去处, 人活一辈子,到头不过是三尺地管睡,一副碗管胃,哪里都不过是为了一口气。 回黔城路上,听说父亲留给了他十万,还有一套房子,秀峰整张脸灯泡一样亮 起来,雄赳赳地安排付明亮租个门面卖盒饭,专供二医的住院病人和家属。又批评 付明亮手艺不精,要多学习,同时又自我检讨,说以前打帮手热情不够,以后改正。 兴奋完了,才想起父亲遗书里的“陈氏女”。 哪里钻出来什么陈氏女?搞得像赵氏孤儿一样。秀峰抠着额头上被下葬时的炮 仗炸出的小疤,疑惑不解。 格格看夏天,夏天吐舌头,不说,格格只好把陈小萝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可能是因为心事抖开了,陈小萝这半个月恢复很快,右腿有知觉了,医生说可 以出院,但每天要定时到门诊做康复训练。夏天还有一个月高考,我没时间管,准 备在医院附近租个小房子,让她妈来陪她。格格说。 秀峰沉默半天,黑着脸道,我这活得没皮没脸的。 什么?格格没听清。 外人都知道了,我不知道,我是你哥,可你瞧我不上。秀峰冷笑。 没有啊,格格解释,我能处理,不想给你添麻烦。 新鲜!秀峰火起来,手哐哐哐地拍着车顶,你都能处理好这种事情你找姓霍的 干什么?听我的——把陈小萝弄到我家去养,租什么房子。 不合适吧。格格犹豫。 怎么不合适?江春不回来,我就养个姑娘,我气死他我。还有,我不是白管的, 你得把护工费给我,你说医院离我们家就一条街,你给我憋着藏着整了这么久!还 租房子,你有钱烧的。秀峰说着说着又急了。 开始不知道,以为陆风和她是那种关系出的事……我不是丢不起那人嘛。听到 秀峰一本正经问她要钱,格格乐坏了。 什么关系?自己的老公都不信,秀峰埋怨着,又拐到钱上去,我为了五斗米给 孙大安当了两年孙子,你有钱让我给你打工啊。 格格忍不住要笑爆了,反手就冲秀峰额头上一记,钱钱钱,你钻钱眼里去了— —到了你自己跟陈小萝说去吧,她没脸,一直吵着要回去。 陈小萝把头埋在被子里不出来。 没事孩子。江秀峰坐下来,说,没钱就没脸,没脸更没皮——这滋味我知道, 不怪你。但是咱们得想法活出个脸面来。 陈小萝从被子里探出双眼来,躲闪好奇。 细雨一丝丝积在病房窗玻璃上,缓缓牵成线。 秀峰从零碎开始说起,看得出来,他说得很吃力,也很用心,是那种摆开了架 势誓要把犄角旮旯里的霉籽陈渣全扫出来的说法。直听得付明亮在一旁把眼抹了又 抹。 我有儿子,结果等于没儿子,我和你付阿姨跟个失独老人没区别,过年过节他 们一家都在老丈人家里,大年时别人家从中午开始要乐到半夜,我和你姨孤零零的 从早等到晚,做一大桌菜,就想啊,也许他们要回来……姑娘,我是个没本事的人, 外头家里都撑不起,你姨苦,你来,她就有个说话的伴儿……不兴说不医的话,你 要不医这辈子就完了,欠我家格格再多,你都还不起……人活一辈子不容易,要自 己会解自己的疙瘩,我以前就犟着不听话,害得我家老伴和我妹子啊,操不少心… … 付明亮终于哭开了,一拳接一拳地打在秀峰背上,边哭边骂,你个死鬼,你个 遭刀砍的死鬼。 格格站在病房门口,默默地看着秀峰微驼的后背,算一算,秀峰八月就满五十 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