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九二九年九月三日,农历己巳年八月初一,星期二。 程君石早上七点钟才回来,他不想上楼吵醒玉婕,便借了园丁老安的剃刀,在 楼下的客用卫生间将就着刮脸,同时留意客厅里收音机播报的新闻。 “苏军与东北军在满洲里与绥芬河前线发生激战,双方均有重大伤亡……”他 相信张学良这会儿正急得抓耳挠腮,做梦都想新装备的空军战斗队能够尽早参战。 他卖给东北军的那批战斗机一旦投入战场,配件生意便会源源不断。 “昨晚,英国驻天津总领事、英租界工部局总董事托尼,贾布林宣称:华伦洋 行去年十月发生的渎职案件绝不能宽宥,该行买办程君石必须接受严厉惩罚……” 听到这话,他像棒球跑垒员一般冲入客厅,关掉收音机。 那些人还是不肯放手,但愿玉婕的早梦没被这个坏消息惊醒——他热切地祷告 着,世间任何险恶都不要打扰我那稀世珍宝般的女人。 在他们的关系中,凡是他能够做到的,他相信已经做得接近网满了,剩下的只 看玉婕能否从内心深处的挣扎中解脱出来——这是一场有关现代女性的自尊和自由 的挣扎。糟糕的是,她一定是认为,与有妇之夫的同居生活让她丧失的不仅仅是自 尊与自由。更可怕的是,这种内心的挣扎甚至让她对性生活产生了罪恶感和厌恶。 “是你么君石?”玉婕的声音从楼上远远传来,是那种慢悠悠的长腔,像她的 身材一般有股子诱人干傻事的味道。 他提高声音,对歌似的答道:“你别猛地就起床,当心头晕。”对于玉婕,他 觉得自己就是个十六岁的少年,懵懂而又狂热。 瞥一眼镜中的脸,三十五岁的男子依然像二十五岁,白净,聪慧,健康,倒是 个有财产、有才情、有能力的样子,好男人理当如此。他对自己有信心,但对玉婕 却没有。 “睡得好么?”见玉婕下楼来,他的嗓音便开始跳舞。她身上套了件宽大的丝 睡袍,却掩不住运动员式的体形,腕间一对玻璃翠的镯子,相对她的手腕略显大了 些。这对翠镯是从皇宫里流落出来的宝物,它的旧主人许是位丰腴的妃子。 玉婕问:“你不是要去港口接货么?何必一早就从医院赶过来。”程君石的原 配夫人把医院当成了家,昨晚他留宿在那边。许久以来,玉婕总是在猜疑,不知这 位程夫人是否知道她在与她丈夫同居,为此,她对这位程夫人充满了好奇。 “船进港迟了,我等舞会过后再去。”君石轻轻亲吻她,手指握住她的手指, 将身体小心地贴上来。 “你不必陪我,我不一定非得参加舞会。”玉婕却有些神不守舍的淡然。身体 的接触让她颤抖,她便故意走向窗口,张望花坛中的玫瑰。我不是个合格的情人, 她对自己无可奈何。 君石软语相商:“舞会还是去吧!这是暑期过后的第一次盛会,没有人肯错过。” 租界里的夫人们若肯放弃这样的时装舞会,怕是比她们突然抛弃了有钱的丈夫还让 人震惊。 小巧的早餐桌安放在宽敞明亮的凸窗里,德国迈森瓷器的花样在这种天气里显 得太过鲜艳。九月的风应该很清爽了,但今晨却湿漉漉的,不是“秋老虎”的干热, 而是穷追猛打似的湿热。 玉婕坐下来,把目光停在情人脸上,像在读史。 “有事要说?”君石将目光迎上来,仿佛在读诗——他不想玉婕有半点心事滞 留在情绪中,尽管他察觉到的比这要多得多。 “嗯,也不是那么要紧。”她最怕的就是这一点,他察言观色的本领无人能及, 于是,话到唇边又停了。 电话铃猛地响起,这种德国电话的铜铃足以惊醒死人。君石拿起听筒,发现玉 婕的目光飞快地向他投来一瞥。 听筒里的声音很大,连送茶来的周嫂也听得清。“我是隆盛地产,请找一下郑 小姐,郑小姐呀!” 君石的视线跟随玉婕走到窗前。她将听筒紧贴在耳边,压住对方的高调门儿, 头微微侧着,逆射的光线,在她的额头和颧骨上敷了一层金灿灿的眩光。她道: “对不起,您找错人了,请不要再打这个电话。” “中午一起吃冰好吗?”玉婕理顺腰带坐回来,现抓了个话题问君石。她必须 得将这个电话引起的疑虑擦抹干净。 “傻丫头,脾胃不和还吃冰,小心些!”君石玩笑似的伸出手指按在玉婕的颊 上。这个小脑袋瓜里隐藏着怎样的怪念头!他暗自忧心。 她也玩笑似的张口向他的手指一咬,没有咬到。看来,他的疑虑越来越深了, 还是越早摊牌越好,她想。 “哇,谋杀亲夫啦!”门边一声高叫,让两个人脸上飞红。来人身材细小,齐 耳短发硬如鬃刷,是小丁,本地报界有名的矬老婆高声的女记者,玉婕在报馆的同 事。 玉婕原本是《布尔乔亚早报》的编辑,自从住进君石给她买的这幢洋楼,便只 在家里兼职编不太要紧的“闻人”版。她知道君石不赞成她继续工作,但他也绝不 肯明确表示反对。他做任何事都忘不了那个恼人的“分寸”,可越是如此,玉婕心 中便越发地不安。 “此时不逃更待何时?”君石与小丁熟不拘礼,同时也受不了她的大嗓门与口 无遮拦,便急急地去了,临出门留下话,“中午我回家来接你。” “到报馆接吧。”玉婕没料到小丁来得这么早,把君石给吓跑了。 同住在一所房子里,却没有机会把两个人的事情谈谈清楚,她对自己的犹豫不 决很是不满。不管怎样,自己拔脚就走总不是个体面的办法,毕竟跟君石同居了将 近两年,简单处理可是个蠢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