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此后,因为正赶上“大跃进”高潮,大家都忙得脚打后脑勺,早上及早去上班, 晚上很晚才回来,有时还得连夜打苍蝇、捉麻雀、大炼钢铁什么的;特别是政治运 动像翻烧饼似的,一个接一个,什么反右倾,什么拔白旗,什么突出政治——“老 夫子”的事他们也顾不上问了。他照例回来得很晚,是为“公”还是为“私”,他 们更无心干涉。偶尔有谁顺便问上一两句:“喂,老夫子,进展如何?”他的回答 很简单却很幽默:“正常运行。”再问:“下一步呢?”答日:“走一步看一步吧!” 对男女间有关情爱的事,总带有点神秘色彩,再知心的朋友,也不便多问,只 能是听其自然了。 谁知事隔不久,有一天李扬突然向他们说:“许英娜已经申请到房子,我准备 搬出去住了。” 他们听了均大吃一惊:“怎么这么快就搞到房子了?”因为那些年国家的经济 方针是:农村是“先治坡,后治窝”,城市则是“先生产,后生活”,这个工厂属 于边远地区,新建的职工宿舍更少,许多老干部和老职工至今还住在集体宿舍呢。 “老夫子”向他们解释:因为许英娜是少数民族,是独生女儿,国家有政策, 厂里有规定,她得到优先照顾,他也就跟着沾光了。不过,李扬又做了解释:分给 她的这个房子很小,面积仅有七八平米,其中还含有她将来和父母合住的份儿。当 然,她现在是不会把父母接过来的。 秦力关心地问:“你们的事,许英娜的父母同意了?” 听这一问,李扬原是舒展的眉头又皱起了疙瘩,说:“还没来得及向他们说呢, 英娜的意思是等房子下来后,再请人疏通吧!” “‘斩’了吗?”那位“小学弟”周雨笑着问。 “看你这家伙想哪儿去了……”“老夫子”不做正面回答,留下长长的省略号。 大家都暗暗地为“老夫子”高兴:他的感情算是真正有了归宿,那位女大学生 留下的真空得到了填补;而这位美丽的达斡尔姑娘无论哪方面都胜出那位小姐一筹, 特别是对他又是那样的痴情,真可说是“塞翁失马”了。大家都为他俩祈祷,祝他 们心想事成,天长地久。 讵料天有不测风云。正当李扬和英娜装修房屋准备搬进新居的时候,英娜和她 的父母闹翻了。事情是这样的:和许英娜居住在同一个屯子里的有一位男士,名叫 奥林,也是达斡尔族,是许英娜的远房表哥,长她好几岁。因为是邻居,二人很小 就经常在一起玩耍,虽说不上青梅竹马,但彼此还是很熟悉的。不过,由于奥林自 幼性格暴躁,恃强凌弱,许英娜对他一直有些畏而远之,缺乏一种亲近感。加上许 英娜小时候因营养不良,很为瘦弱,并不引人注目,奥林当然也没在意。他虽然其 貌不扬:宽脸,厚唇,黄牙,一副招风耳,却因为家庭出身好,父兄都是屯子里的 干部,一直自觉良好,心里根本没有这个小表妹的位置,有时甚至用刻薄的达族谚 语讥诮这个“丑小鸭”。而许英娜对他更是望而生厌,本能地对他保持距离,俩人 似乎根本不搭界。 谁知随着年龄的增长,许英娜的美姿也与日俱增。女大十八变,到了二九年华 中专毕业时,她成了当地出众的美女,于是,奥林也便刮目相看了。此时,奥林已 经参加工作,进了新建的北方机器厂。因为根红苗正,一进工厂便成为党委组织部 的干事。趁着沾亲带故和他在组织部门工作的优势,他很快就把许英娜正式调入工 厂,并且安排在化验室工作。然后便多次对其主动示以善意,以博取她的好感;同 时,通过自己的双亲,向许英娜的父母表达了自己亲上加亲的意向。二位老人对奥 林非常熟悉,是眼瞅着长大的,过去虽无好感,但听说在工厂当上了官,很受领导 信任,算是他们达族里一个显赫的人物,当然就另眼看待了。现在,他居然能够主 动找上门来求亲,那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他们想,如果能攀上这个女婿,老两口算 是后半生有靠了。稍做商量,便欣然应允了。 奥林自以为凭借以上优势和如此这般的铺垫,这门亲事,他会稳操胜算的。 可是,万没想到,许英娜却不买他这个账。她对奥林太了解了,他不仅长相丑 陋令她难以人目,而且性格粗野暴躁,更使她无法接受。她觉得,如果和他这样的 人生活在一起,简直是无法想象的。因此,她对奥林的示好初而表示婉拒,继则敬 而远之。开始,奥林以为这是女孩子共有的品性,羞于谈婚论嫁,也没怎么介意, 觉得反正是攥在手里煮熟的鸭子,是飞不了的。没承想,过不多久,他听说许英娜 竟然和一个北京来的汉人有交好的意思。这太出乎他的意料了!当他最初得知这个 信息时,曾经当面劝诫过许英娜:你和那个汉人不可交往过于密切,防止此人对你 另有企图。可是,许英娜却告诉他:没有的事,你别瞎胡猜! 可是,实际上二人的关系迅速提升,消息也迅速传进奥林的耳里。 奥林不得不正面警告她了:“小许,你和那个汉人不可走得太远!” 奥林没有想到,许英娜竟然坦直地告诉他:“我个人的事情,请你不要操心!” 怎么?这小丫头翅膀硬了,居然会对他持这样的态度?这才唤起奥林的警觉: 不能等闲视之了! 于是,这位组织部的干事凭着自己政治上的优势,立即采取了“有效措施”。 首先,奥林通报了许英娜的父母,告诉两位达族老人,他们的女儿交了一个从 关内来的汉族男友,如果他们结了婚,这个汉人会把许英娜带走的,你们今后可永 远见不到她了。这个消息,令老人们大为吃惊,不啻天塌地陷。因为,根据他们这 个地方久远传下来的习惯,汉、达从来是不通婚的,这也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 现在轮到他们怎么可以破这个例?在乡亲面前还能抬起头来吗?再说了,英娜是他 们的独生女,是指望她来养老送终的,而且奥林也信誓旦旦地做了承诺:保证将来 善待他们二老。谁知居然会出现这样的变故。试想,如果英娜嫁给汉人远走高飞了, 奥林自然也不会顾及他们,将来他们指靠谁? 这件事对他们老两口来说,太重要了!于是,闻讯立即从家乡赶到工厂里来, 准备向女儿大兴问罪之师,命令她立即断绝和那个汉人的关系。 奥林非常体恤二位老人的心情,亲自安排他们在工厂的招待所住下。这也是一 种特殊照顾。因为工厂正在建设中,来往客人特别多,小小招待所往往容纳不下, 许多客人只好另外找个小旅馆将就;而这二位老人是奥林以组织部的名义开的房间, 受到招待所服务员很高的礼遇。老两口当然感激不尽。 二位老人住下之后,立即把英娜找来。 许英娜见到了父母,开始有点吃惊,问道:“阿爸、阿妈,你们怎么突然来了?” “问你呢!”父亲立即拉下脸来,母亲生气地不作声。 “我怎么了?”英娜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听说你跟汉人搞对象了?”老人们不善于掩饰,也不想掩饰,立即直接捅破 那层窗户纸。 许英娜一开始还不想说破,但一转念,这件事情终究是瞒不住的,迟早得和父 母说明白,现在既然老人先提出来了,那么,自己也就别再藏着掖着了。随即坦率 地说:“是有这么一回事,正准备禀告你们二老呢!”同时,把自己的男友李扬做 了大致的介绍,当然是说了不少李扬的好话。 “这门亲事我们不同意!”父亲立即表明了态度,“汉、达不通婚你又不是不 知道。” “我们只有你一个女娃。”母亲在一旁马上附和。 “可那都是过去的老规矩呀!”女儿进行分辩。 “现在还得按老规矩办!”父亲用的是命令的口气,“我们不能破了!” “奥林是多么好的小伙子,有权又有势。”母亲没头没脑地插了一句。 许英娜明白了,这是奥林导演的一出戏,心里对他的反感更进了一步。她立即 把母亲的话堵回去:“我不喜欢奥林!”同时又加了一句,“我讨厌他!” 父亲却按着自己的思路,用不容置疑的话语对女儿说:“别的先不说,你现在 就要和那个汉人一刀两断!” “我们可舍不得你远走高飞!”母亲在抹眼泪。 看来,和父母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可是,英娜可不是棵顺风草,当即那股拧劲 也上来了。她明确告诉二老:“现在是新社会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做主,不用你 们管!” “这事必须我们做主!”二老几乎是异口同声。 谈话不欢而散,许英娜扭头而去。 二位老人当然不能善罢甘休,马上找到了奥林商议对策。 奥林似乎已成竹在胸,立马向二位老人建议:“这事只好请工厂党委来解决了, 民族问题无小事,党委是会过问的!”他答应先给党委办公室打个招呼。 党委对此确实很重视,专门派遣主管统战的一个年轻干部来接待他们二老。问 明来意后,这位干部暗自笑了,心想,原来是年轻人的婚恋问题,说不上是什么民 族纠纷。遂笑着做二位老人的工作:“老人家,年轻人的事,由他们自己处理吧, 你们就别操这份心了。” 这种答复,当然不能使他们二老满意,还得另找好招儿。当然,还得请教奥林。 其实,奥林这位有心人,早就想出了个好主意,而且主动送上门来:你们二老 必须求见党委书记,只有书记的话才有分量!和书记谈话,除了讲异族风俗习惯难 以认同外,还要抓住李扬的剥削阶级出身和他在“反右”时受处分的事儿不放。 两位老人心领神会,然后直接来到了工厂党委办公室,指名要求和主要领导对 话:请求解决民族纠纷。党委书记是一个阶级观念甚强、立场坚定、又善于突出政 治的干部,是因为当前形势的需要,上边为加强对工厂的领导,不久前从反对彭德 怀的右倾机会主义战线转战过来的干将。他一听汇报说是这么严肃的问题,立即表 现出其一贯的雷厉风行的作风,当天就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与二位老人见面。 老人听从奥林事先对他们的建议,一进室内,便开门见山把问题的“要害”提 了出来,说,根据我们祖宗留下的规矩:达族是决不允许和汉结亲的!我们不能破 了这个规矩!再说我们英娜乃是贫下中农的后代,决不能和剥削阶级出身、政治上 有严重问题的人结婚;另外一个理由也很厉害:我们只有英娜这么一个独生女儿, 将来是要靠她养老送终的,若和一个风俗习惯完全不同的异族青年联姻,根本无法 一起生活,死后这把老骨头都不知道撒在哪里。说到这里,老两口声泪俱下,一副 痛不欲生的样子。同时,还带有威胁的意味要求道:这个问题,厂党委务必及时解 决,否则,我们将往省、市乃至国家民委去告,哪怕到北京向毛主席告御状,我们 也有这个决心,直到解决为止。 党委书记是个有魄力、善决断、能吃透上边政策的人,听后略加思索,便立即 表态:我理解你们二老的苦衷。我国是多民族组成的大家庭,民族团结最重要。毛 主席一直教导我们:民族之间的问题无小事,麻痹不得,忽视不得!你们这件事, 党委一定要干预!为了民族团结、为了工农联盟,一定满足你们二位的合理要求, 请你们二老放心。 看到书记如此重视,二位老人才放心地离开党委书记的办公室,书记甚至站起 身来,一直把他们送到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