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那个年代工厂党委书记的威信很高,党委的办事效率也很高。,下边的人根据 书记的指示精神,旋即通知李扬所在的设计处领导:速让李扬到党委去,书记有重 要的事情需要和他面谈。 听到这样的通知,设计处的领导怎敢怠慢,立即通知李扬。这时,李扬正坐在 他所在的设计室内的绘图板前,构思一件新产品部件的改进问题,这是上边新交下 来的尖端产品设计任务,李扬因为业务过硬,所以能够参与它的设计工作。他对此 积极而又认真,许英娜也鼓励他做出成绩来,以弥补过去所犯的错误。因此,他全 神贯注,心无旁骛,满脑子都是图形和数据,所以听到通知,半天才醒过神来。之 后,马上放下正在设计的图板,收拾一下身边的资料,赶赴工厂党委。 他的心忐忑不安,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竟然惊动了党委领导,而且亲自和他 谈话,这是他不敢想的事情。像这样的万人大工厂的党委书记,都是级别很高的干 部,平日是很少有机会和普通职工接触的,李扬从来就没想过会和书记直接对话。 况且在那知识和知识分子都被贬值的年月,阶级斗争的绳索绑得人们都喘不过气来 的年代,一个背着政治包袱的小技术员,听见一点风声便如惊弓之鸟,一举一动都 如履薄冰。现在忽然接到要和书记面谈的通知,心里怎么能够平静?他似乎预感到 会有不平常的事情发生。 他迈着沉重的脚步从自己的设计室,走到行政办公大楼,路程虽短,走的时间 却很漫长。 在庄严肃穆的党委书记的办公室内,李扬受到党委书记的亲自接待。书记虽然 表现出器宇轩昂、气度非凡的领导神采,庄重地坐在宽大的写字台前,不过,对李 扬还算客气,居然让他坐在自己对面的沙发上。 谈话的进程却很简单,书记几乎是直截了当地问:“听说你正在和一位达斡尔 族姑娘搞对象?” 李扬没想到书记谈的竟是这个问题(没有涉及那吓人的政治),心里稍稍安定 了一点,便如实回答书记的问话:“是的。” “取得对方家长的同意了吗?”书记的目光如炬,直逼李扬。 李扬躲开这强烈的光的照射,怯生生地回答:“还没来得及征求他们的意见。” “据反映,人家家长不同意!”书记表情非常严肃,干脆利落地说。 “这个——”他胆怯而又迟疑。 没容李扬继续说下去,书记便接着打断了他:“人家是少数民族,有特殊习俗, 为了顾全民族团结的大局,你必须和这位姑娘断绝恋爱关系!”完全是一种命令的 口吻。 李扬刚想分辩一下,但还没等他开口,书记后面的话已经紧跟上来了:“这是 严肃的政治问题,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党委书记稍微停了一下,看了看李扬,似乎觉得对方的反应不够敏感、强烈, 随之,又指出了一个要害问题:“你一定要从过去的错误中汲取教训;你在反右运 动的表现是很差的,你的留团察看的处分现在还没有撤销,那顶‘帽子’还悬在你 的头上,就看你这次的表现了。你不可等闲视之!” 在下面的谈话中,书记居然表现出很大的耐心,对李扬晓以大义,示以厉害, 甚至言之以理,动之以情,似乎还有点人情味,再三告诫他:要很好地接受在学校 里鸣放时犯错误的教训,绝不可重蹈覆辙。最后归结为一句话:“这是组织决定, 你必须按照组织的决定办!”没等李扬回话,党委书记就把手一挥:“好,就这么 定了,你回去处理一下吧!” 走出党委书记的办公室,李扬一下子蒙了。他万没想到他这个小小技术员的恋 爱问题竟被党委书记看得那么严重:居然是什么严肃的政治问题,而且和他在学校 所犯的错误、所受的处分联系起来了!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出了党委办公大楼的 大门,他似乎感到有点晕晕乎乎的。天空阴沉沉的,黑云密布,朔风凌厉,凋零的 树叶在他的面前飘舞,肃杀的秋天不知不觉地来临了。 “应该怎么办呢?”他在问自己。 当然,首先应该告诉英娜,那是必须的!一想到英娜,那张无比娇美的面孔立 即出现在他的眼帘。自从遇到她之后,他生活的天地完全变了。他头上的天空不再 是灰暗的,走的路不再是泥泞的,视线不再是迷茫的。未来的路充满了鲜花和阳光。 可是,现在这一切都要失去了,他该怎么办?然而又能怎么办? 不过,没等他招 呼,英娜倒是先来找他了。约会仍然是江边的老地方。白杨仍然是那样挺拔,碧草 仍然是那样温柔,野花仍然是那样的芬芳,可是,他们的心情都非常沉重而压抑。 因此,既没有亲昵的拥抱,也没有甜蜜的接吻。紧接着英娜便向李扬直接而又详细 地叙述了自己父母来到工厂后的态度和对她的“要求”,以及他们二老向党委书记 告状的结果。特别是今天晚上,父亲又把她叫到他们的住地,当面严厉地命令她: “必须立马和那个汉人一刀两断,不许再有来往!” 她仍然是无声的抗议。 母亲则从旁再三叨咕奥林对她的爱护,说:“人家奥林还等着我们回话呢!” 母亲强调了一句。 看来这一切都是那个该死的奥林的安排,她的眼帘里立即出现了那个令她非常 厌恶的人的可憎嘴脸,于是,她向母亲说:“我死也不会嫁给奥林的!”英娜的倔 劲上来了。 “你死也得嫁给他!”父亲的口气更加坚决。 “好,我死给你们看!”她决绝地说。 说罢,便转身离开了父母,随即找到了李扬,商讨对策。 听了英娜的叙述,李扬现在完全明白了党委书记为什么会找他做这样的谈话, 他随即也向英娜原封不动地做了“传达”。 英娜听后却没有他想象的那样惊讶,而是半晌沉思不语。 “看来情况是非常严重了。”李扬忍不住先发话了,“我们该怎么办呢?” 他把当前这种严峻的情况又进一步做了分析。 可是,英娜的态度却很坚决:不能服从父母之命、党委之令。她说:“和谁结 婚是我们个人的自由,受到法律保护,任何人都不得干涉!” 英娜表现出无所畏惧的样子,她甚至说:“他们不要逼得太紧,否则,我死给 他们看!” 李扬连忙用手堵住她的嘴:“不许你胡思乱想!” 想了好久,二人也没有想出什么好的办法,只好怅然分手。 但是,当许英娜回到实验室后,室内的气氛也变了,变得令人窒息:党支部书 记找她个别谈话,团支部召开生活检讨会,都一致给她施加强大的压力,逼迫她尽 快下定决心,与李扬关系了断。 这来自上下左右的压力,年轻的许英娜何曾受过这样的遭际?她的精神几乎要 崩溃了。 最后,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许英娜索性当晚就搬到她的“新房”里去住了,而且还“命令”李扬也搬进去。 她向李扬说:“我就是要嫁给你,嫁定了!明天就去登记!他们要是不给登记,咱 们就先同居,生出孩子让他们瞧瞧!”俨然一副豁出来的架势。 可是,李扬却没有这个决心——实际上是没这份胆量。在反右派斗争中被折腾 得成为惊弓之鸟的“留团察看者”,在当前正在强调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风声鹤唳 中,他敢于对抗党委书记的指示吗?因此,他痛苦万状,寝食不安。同学们问他, 起先他还不愿意说。当他们再三向他追问,他才不得不吐露衷曲。可怜这几个和他 有相同命运的老同学,除了洒一掬同情的泪水,也是爱莫能助啊!多少次他们默默 无语,面面相觑。“大学长”刘振甚至痛骂自己的无能,他痛心疾首地说:“面对 自己老同学的感情受到如此折磨,堂堂七尺男儿,竟然束手无策,真是一种耻辱!” 这位老兄是个烈性子,具有一副侠义心肠,是那种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的人,经常 会压不住火,沉不住气。最后,他决然地对李扬说:“干脆,豁出去了,就按英娜 的意思办,先同居,然后任其发落好了!”他狠狠地跺了跺脚,“为了真挚的爱情, 死也值得!” 话虽然可以这么说,听起来也痛快,可是在此时此地,环境根本不允许你这么 做。“这年头,死都不会让你痛痛快快地去死。”他们那位善于动脑筋的“小学弟” 周雨说。他理智地分析了当前的形势:从国内的“拔白旗、插红旗”运动,到国外 的“反帝反修”斗争;从台湾海峡的炮战,到北大荒的户口普查,最后联系到“老 夫子”和许英娜的不合时宜的恋爱,从而得出结论:“如果不计后果,只会落得个 鸡飞蛋打,双蚁倒霉。要是再给你头上戴一顶什么帽子,那个下场可就难说了。你 没看见那些右派们遭受什么样的罪吗?” 是啊!李扬怎么会不知道?他们工厂附近就有一所劳改农场,那些劳改人员多 半是从关内转过来的右派分子。听说,他们不仅粮食定量迅速减少,还要承担着繁 重的体力劳动,特别是要忍受无尽无休的批斗和侮辱。“困难时期”到来后,他们 的日子更加难堪了,总是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有病无医,有伤无治,一个个蓬头 垢面,形容枯槁。人们还经常可以看见从那里用门板抬出一具具死尸,其模样和形 状,令人惨不忍睹,随便找个地方便埋下了;有时未来得及掩埋,就被一群野狗拉 去撕裂吞食了。 在那里生活的右派分子们确是“求死不能,求生不得”啊! ——同窗学友理性的分析,李扬不得不认真听取,听后更是胆战心惊了。 先斩后奏——他怎么敢去冒那个险? 但是,“形势”越来越紧了——许英娜的父母频频发起“攻势”,三天两头找 党委,向书记施加压力;于是,党委便不断地给李扬的领导打招呼;单位领导每天 都找他谈话,实际上是向他施加压力,逼他就范,他们甚至扬言:将他手中正在进 行的设计项目移交给别人——岂不等于停止他的工作吗?他所在的团支部也进入战 斗状态,连续几个晚上开“生活会”对李扬进行帮助——尽管他被“留团察看”, 但是更得接受团组织的监督和教育。人们警告他:必须悬崖勒马! 这样的多重压力,搞得李扬精神空前紧张,连正常的工作、生活都很困难了: 不仅睡不好觉,而且吃不下饭。 时间飞快地过去,又一个秋天很快来到了。“老夫子”就像秋天的树叶那样, 一天比一天憔悴。 他们几个老同学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出于同情和爱护,也只好劝他:“既然 形势这样严峻,还是忍痛割爱吧!” 周雨还说:“这事解决得越快越好,再拖下去,会把你精神拖垮的!” “许英娜也不会有好下场!”秦力接着说。 看来实在是无路可走了,李扬终于下了狠心:他和英娜约定,最后再商谈一次 ——实际上是进行“诀别”谈话。 好在现在有了“自己的”新房,虽然时值深秋时分——北国的秋是很威严的, 但他们不用顶风冒寒再远去江边幽会了。 进门之后,英娜将外衣一甩。拿出达斡尔姑娘的浪漫劲儿来,双手紧紧搂定李 扬的脖子,将滚热的嘴唇堵住了他的嘴。可是李扬的嘴唇却是冰冷的,缺乏应有的 热度。英娜一下子火了,一把把李扬推开,两只眼睛直瞪瞪地望着他,说:“李扬, 你这是怎么了?你到底打算咋着?” 李扬详细地向她介绍了最近他的困难处境和来自各方的压力,最后痛苦地说: “英娜,现实对我们是太严峻了,我们只能分手,别无选择!” 英娜一听,马上愤怒地跳了起来,说:“亏你还是堂堂七尺男儿,难道就屈服 于这点压力?至多不过是个死吗!” 李扬委婉地对她解释:“英娜,咱们现在是胳膊拧不过大腿啊!”他耐心地向 她转述老同学对他所作的“理性分析”,讲出了种种可怕的后果,“死——都由不 得你自己做主”!他向她述说了许多右派分子可悲的下场,最后流着眼泪倾吐出自 己痛苦的选择。 和着热泪吐出的发自肺腑的情和理,英娜听后也无话可说了,眼泪同时像断线 珍珠般地流了下来。两人默默地对视着,不作一声。此时,室内静极了,室外却狂 风呼啸。这是从西伯利亚卷来的寒流,在北大荒形成了一种铺天盖地的“大烟炮”, 狠狠地撕裂着大地万物——预示严冬就要来临了。幸亏室内门窗糊得比较严实,才 不感到甚冷。 他们默默地对坐很久,谁也不说话。 移时,英娜突然站了起来,首先把窗帘紧紧拉上,又重新把房门扣紧,之后, 把床上崭新的被褥拉开铺平;几乎在一瞬间,她把身上的衣服全部脱掉,包括胸罩 和短裤,现出无比光洁、美丽、鲜活的处女胴体,往床上一仰,向“老夫子”呼唤 道:“来吧,李扬,今晚我把自己全都献给你!” 李扬开始被英娜的举动搞蒙了,他一时不知所措,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李扬,你是个男人不?”英娜厉声地问。 此时,李扬才真正地无话可说,无路可走,脑海里一片空白。随后,似乎意识 到什么,不由得默默地解开自己的全部衣衫,脱下来甩在一边,随之向英娜扑去… … 干柴烈火,瞬时熊熊燃烧起来。一会儿翱翔在天上,一会儿翻滚在地下;一会 儿腾云,一会儿驾雾;一会儿如骏马驰骋在草原,一会儿似舰艇奔腾在大海;又如 春雨融化干涸的土地,恰似冰块融于炽热的岩浆……不知经过多少次反复,不知经 过多少回碰撞,他们沉浸在深深的爱河里不愿登岸了。伊甸园里的禁果,是那样的 香甜迷人,令这两个初次尝受的年轻人乐而忘返,忘记了现实的一切。直到黎明的 曙光从窗缝钻进室内,英娜还紧紧地搂住李扬,舍不得放开。最后,她又无限深情 地说:“李扬,亲爱的,我们值了,我知足了!愿你永远不要忘记这个夜晚……” 随即,迅速地穿上衣服,又深深地吻了一下李扬,说,“亲爱的,永别了!”然后 破门而出。 李扬似乎意识到一点什么。“不好!”他在心里说,立即穿上衣服,追出门外。 只见许英娜那娉婷的身影,向江边飞奔而去。他奋力追赶,口里不断呼叫:“英娜 ——英娜——你不要犯傻啊一” 眼看就要追上了,可是,许英娜已经跑到了江岸边,随之,纵身一跳;李扬丝 毫没有犹豫,也紧随着跳入江水中一滚滚波涛顿时将他们俩吞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