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是我爱张桂芝,是我的小学同学胡敬芳。张桂芝呢,是我们王家塘小学五三 班的班长,按照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审美标准,她长得很漂亮,圆脸,圆眼睛,圆腰, 连一双手也是滚圆的,像年画上的小囡,喜庆吉祥。她家世代以做酒酿元宵为生, 桂花和芝麻都是做元宵的配料,她的名字就是从这两种配料中来的。 胡敬芳长得不好看,瘦得像个虾米,和张桂芝同桌,从一年级同桌到五年级, 谈不上有感情,他见人就说张桂芝是他叮当子(芜湖土话:女朋友),哪个敢欺负 她就没有好下场。这里有个重要的原因,小学期间他所有的作业,甚至包括考试, 基本上都是在张桂芝的帮助下完成的。那时人人都学张铁生,交白卷光荣,他也不 例外。 作为回报,他经常到人民电影院拎皮夹子,把偷到的钱偷偷塞给张桂芝。刚开 始她怒斥他是偷盗犯罪,渐渐地坦然接受了,她把钱又给娘老子,糊弄他们说是自 己卖鸡鸭毛赚的零花钱。这样,她就不用天天晚上跟着他们推着小破车去人民电影 院门口吆喝叫卖酒酿元宵了。毕竟不光彩,因为我们都住大菜市附近,低头不见抬 头见,她又是班长,太没面子太害臊了。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因为有了胡敬芳, 对钱她就有了向往,认为是好东西,也就开始喜欢上了胡敬芳,无论他怎么折腾, 她总是在班主任面前护着他。 胡敬芳小学一毕业就走上社会,劳教过两次,又做了五年牢,出来后改邪归正, 在长街做女人内衣裤袜胸罩的批发,在大菜市贩蔬菜,开棋牌室。他嫌本大利小, 又开起保姆中介,用他自己的话讲是帮助妇女同志顺利下海。在妇女们下海之前, 先把她们一个一个弄到自己床上体验下海的滋味,结果差点又弄进去了。老婆带着 女儿改嫁走人了,他只好单漂。 九十年代末他终于做成一番事业,在对江二坝镇开了一家水产品生物药剂加工 厂。就是给鱼虾螃蟹生产抗生素、增氧剂等药品。因为长江流域一到春夏之交黄梅 季节,气候潮湿闷热,鱼塘里的鱼虾极易受藻类腐烂的病毒和缺氧的干扰而大片死 亡。他们的产品慢慢打开了市场,年利润达到二十多万元,他一下子就有钱了。其 中,有一种叫粒粒氧的增氧剂,让他在三十多年后的二〇〇八年,再次和张桂芝牵 手。 再说张桂芝,高中毕业后到南京卖小吃,经她表舅介绍,嫁给了他的干儿子, 生儿育女,在南京落户。她丈夫是个电大毕业生,在航天部下属的一家国有企业做 技术员,后又当了副厂长。她在企业下属的三产公司做合同工,相夫教子,日子过 得称心如意。可天有不测风云,到了二〇〇七年春天,军工企业改制转产,她丈夫 不知什么原因卷走一笔钱款突然失踪,据说是跑到国外去了,张桂芝成了名副其实 的贪官家属,一下沦落为社会闲散人员,生活无依无靠,最后卖掉南京的房子带着 女儿回到芜湖大菜市,守着老爹老娘继续卖起酒酿元宵。她感慨丈夫的做法,电影 和小说里常常有这样的话,现在的离别,是为了今后能相见,她希望能再见到丈夫, 然后下一碗元宵,里面放点东西药死他。她常常在老娘面前流着泪说,她不恨钱害 了丈夫,恨的是他背的贪官名声让她和女儿一辈子无脸见人,被人指着脊梁骂。这 个社会贪官是最招人唾骂的,这一点良知和觉悟张桂芝是有的,她毕竟高中毕业, 还当过班长。 二零零八年的夏天,胡敬芳从二坝镇回到芜湖,在大菜市偶遇张桂芝。俩人在 小饭店叙1 日,除了喜出望外,他向她大吐苦水。原来,他们生产的一种叫粒粒氧 的产品因为偷工减料,包装袋漏气,那个玩意不能受潮,一接触到空气或者挤压就 会爆炸起火,结果货值一百二十万元的产品销往江浙和湖北等地后不到一个月,产 品堆在仓库里全部烧毁,连带损失无法估算。所有的一级批发商纷纷来电或者直接 找上门要求退货和赔款,他被几十个怒气冲冲的外地人堵在厂里,他们剑拔弩张, 声称不赔钱就砸掉工厂或者把他送到法院。他唉声叹气地告诉张桂芝,这次回来就 是躲难的。 张桂芝听完他的叙述,玻璃弹子似的眼珠只眨了两下,拽住胡敬芳的胳膊,果 断地说,立即回二坝去。胡敬芳急了,甩开她的手,说你让我找死啊?你以为你现 在不死啊?你躲到这里避风头正好让人家抓住话柄,说明你的产品就是有问题,你 心虚才跑。她一下点到他的穴位。 胡敬芳愣怔住了,话讲得对啊,他肿胀的眼睛望着张桂芝不出声了。张桂芝的 身体像个气球在他面前滚动了一下,继续开导他,我陪你回去,你要大屌昂着回厂, 这叫死猪不怕开水烫。关键是那个东西卖出去好多天了,该烧的烧,该炸的炸,到 哪能找到证据?就是有证据我还赖他们诬陷好人呢!别听他们忽悠,你现在的任务 是把货款收回来。 她的话像拨开乌云见太阳,胡敬芳心里立刻亮起了一盏灯。其实张桂芝的理论 依据很简单,卖了几十年的酒酿元宵,也经常出岔子,让人吃得恶心呕吐,甚至到 医院打点滴。她清楚是糖精放多了,吃多了当然有问题,但不出人命屁事没有。所 以一旦有人找她麻烦,她不慌不忙,笑盈盈地又端出一碗元宵说,你再吃一碗要吐 了,我就把摊子砸了。 真是患难见真情,张桂芝不仅帮助胡敬芳获取了唯一值得骄傲的小学文凭,而 且还在他事业的低谷中辅助他起死回生。那一年奥运会在北京顺利召开,胡敬芳的 工厂有了张桂芝的加盟,事业重振雄风,短短的两年,利润翻了几倍。俩人名正言 顺住到了一起,用他自己的感受讲,张桂芝丰满肉多,抱在怀里像海绵那样柔软富 有弹性,心里踏实。 胡敬芳提出要和她结婚,她摇摇头,有些伤感地说她忘不了女儿的爸爸,他们 没有办离婚手续,再婚是犯重婚罪的,而且也办不了结婚手续。后来也不知怎么, 到了前年秋天,张桂芝带着女儿离开胡敬芳,也莫名其妙地失踪了。 我是怎么跟胡敬芳走到一起来的呢?先提一下我们王家塘小学的五三班。按照 胡敬芳保留的一张小学毕业照上的人头算,全班共计四十七人。他和我聊天时指着 照片上的每个人回忆后,得到一组统计数据,全班考取大学的一人,下岗吃低保的 三十七人,做生意的十一人,坐牢的六人,吃花生米(被枪毙)的两人。也就是讲, 除我考取大学念书混得最体面外,目前全班一半以上的同学都在灰溜溜地讨生活。 在胡敬芳的眼里,我是不折不扣的成功人士。大学毕业后分到市国税局,几十 年的摸爬滚打,现在是区国税局的局长,上下班有小车接送,每天车穿过繁华的步 行街闹市和大菜市老城区的一排商铺(胡敬芳的干洗店也在那儿),在黄金地段 (原王家塘小学旧址)穿行一公里后再拐进我住的滨江别墅小区。我买的是独栋三 层别墅,背靠范罗山,一百年前芜湖海关的旧址,面朝母亲河长江,房价花了两百 多万,还请了九华山寺庙的僧人用罗盘测了别墅朝向和风水,并据此设计房间的内 装潢,总之认为是自己的得意之作。 那时我女儿去法国留学,老婆跟着陪读,按现在的时髦话讲算是个小裸官。但 我这个人还算能把持住自己,除了工作上正常的接待应酬,基本上无不良嗜好。父 母过世得早,我又是独子,芜湖没什么亲戚走动,所以没事窝在自己的小别墅里看 书练毛笔字,每天散步。这一散步就走进了胡敬芳的干洗店,因为我2010年搬到这 里后,穿的制服和衬衫要干洗熨烫,有时候散步顺便拎着衣物找干洗店。第一次看 到胡敬芳也是感慨万千,多年不见的小学同学已经变得稳重内敛,那个模样和做派 就像电视剧《上海滩》里的冯敬尧。 他的前半段经历我已经讲过了,我和他来往时张桂芝已经离开芜湖,确切地讲 是不辞而别。胡敬芳和我叙旧时谈到和她分手,没多讲,只是淡淡地叹了口气作了 总结,人各有志吧。但我能觉察到他内心是无比伤感的,要不怎么张桂芝走后他换 了种生活方式,干脆把工厂转让了,回到芜湖开了个干洗店,过起闲云野鹤的逍遥 日子。正好我也基本上算个单身,和这一类人相处没利害关系,心里放松没有压力, 没事就喊他到家里来喝喝小酒、下下棋,让他看一些朋友送给我的古玩字画,带他 到郊外人家安排好的塘口钓鱼,把别人进贡的好烟好酒甩给他,他也不客气,开玩 笑地说是帮我化解腐败,用菩萨的教义讲是给我减罪。 我也没把他当外人,家里所有的高档衣服甚至我的内衣内裤全由他免费洗好烫 好亲自送来;我出差不在家,朋友送的一些烟酒礼品,如果不是非常奢侈昂贵,一 般我都让他们先送到胡敬芳的干洗店。那段日子我们处得像兄弟一样。他的确是个 性情中人,更是在场面上混过的人,无论待人接物都不卑不亢,有礼有节,我们之 间的交往他对外口风很紧,这一点我很满意。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到了二〇一二年的春天,胡敬芳生病了。开始他以 为自己发胖了,眼睛睁不开,到医院化验血和小便,立即确诊为尿毒症,不是胖是 全身浮肿,左肾基本衰竭,需要动手术拿掉。他一盘算,光肾脏摘除手术费用要一 万多元,换肾要二十万,每星期要透析两次,每次透析要几百元,一年下来要四万 多元。如果把干洗店的五台设备折价卖掉,不到二十万,只够维持肾脏摘除手术和 透析费用,但医生的治疗方案是尽快换肾,不然右肾也会衰竭坏死。他的大病救助 医疗保险要到五十五岁才能生效,今年四十九岁,家里亲戚朋友比他还穷,前妻在 做家政,他每月要掏一千五百元给上高中的女儿做生活费。这样一来,他一下子就 被推到悬崖边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