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是在省党校培训一个月后,回到家才知道他生病了。那天他拿着熨烫好的衣 服到我家,把我家大门钥匙还给我,又带来一条刚买的红裤衩递给我,苦笑着说, 本命年你穿上辟邪吧,反正我是有血光之灾了。我俩都属龙,按阳历算他比我大三 个月。我调侃他发福了,是不是遇到什么好事。他一口气叹下来,把生病的事一五 一十地告诉我,说现在正做透析治疗,又征求我意见能不能卖掉干洗机。 我听了大吃一惊,仔细看他面色果然浮肿呈菜青色,说不了几句话,气有点接 不上来。我赶紧扶他到沙发上靠好,他让我把客厅里的中央空调关掉,他在发低烧。 正是小暑天,江南的闷热气候就像在蒸笼里,我关掉空调,忽然意识到他病得很严 重,但嘴上不停地安慰他。他很配合我的劝慰,强打精神冲我微笑地点头。这样的 话他可能重复听过无数遍了,从他的眼神里我好像读到了另外的内容,觉得再安慰 下去一点意义没有,便去书房拿了五万元现金出来递给他,抱歉地说,兄弟暂时只 有这么多了,先拿着用吧,女儿留学的汇款还没寄呢。 我这么做,一方面也的确表达一下同学之情,不说噱慨解囊,至少也仁至义尽 了一把;另一方面也算一次性堵住他的嘴,要多了也没有,毕竟不是亲戚家里人, 点到为止,就是能资助也决不能伸手。他不就缺钱吗,我卖幅画就能解决,但会牵 扯到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问题:我为什么那么有钱?为什么要资助他?他的亲戚朋 友会怎么看我们的关系?拔出萝卜带出泥,这点小道理对于长年在机关上班的我来 讲是最明白不过的。 但出乎我的意料,胡敬芳把手里的钱轻轻放到茶几上,摆摆手,由衷地说,谢 谢兄弟,你的心意我领了,不必了。真佛面前不讲假话,我是需要钱,可你们公务 员靠工资吃饭,这点钱解决不了我的问题。我早想过了,我这个病就是倾家荡产也 好不了,最多时间延长一点,我准备把店关了机子卖了,给我姑娘今后上学留点后 路。我立刻打断他,千万不能这么做老哥,你的医保费用我找社保局和民政局想想 办法,你要放宽心,不要一条路走到黑。 胡敬芳像知道我会这么讲,惨然地笑笑说,兄弟我这辈子活够了,除了没吸过 毒,该经历该享受的我全都有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活到现在,一是钱二是色, 我算是看透了:钱,是惹祸的根苗;色,是刮骨的钢刀。我一时没搞清楚是他告诫 我,还是自己有过这方面的教训,便似是而非地点点头,拿起茶几上的钱硬往他手 里塞,说我给你的钱你还不放心啊。他还是推开了,说兄弟,你的东西我理直气壮 地拿,我话没讲完呢,你坐下,我有事求你。推来搡去,他有些气喘,我只好乖乖 坐在他身边,不解地望着他。 江俊啊,我刚才不是总结了吗,这大半辈子我就是栽在钱和色这两样东西上, 真是到死还不能改悔,所以我要求你帮我找一个人。我狐疑地问是谁,他说张桂芝。 我心一沉,立马恍然大悟,这才是他今天来这里的目的。你找她干什么呢,还想叙 旧情啊?我半开玩笑地问他。言下之意还有必要吗,都是一大把年纪曾经沧海的人, 还玩小孩子的游戏。可他眼神流露出一种难以掩饰的眷念,低声说,这些天我一直 在想这个事,如果能见到她,这辈子也没什么遗憾了,你帮我找到她,我想当面告 诉她我还是爱她的。 我一听差点笑出声来,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样的老情种,居然还讲出爱这 个肉麻的字眼。我憋住乐,含蓄地开导他,如果你身体状况还行,真有什么生理和 心理需要,找个年轻漂亮的异性逢场作戏一番,这些都能帮忙解决,这年头有钱就 行。关键你和张桂芝的缘分已尽,再找她不仅毫无意义,还会惹出新的是非来,男 女之情永远是剪不断、理还乱;再说你现在的状况一点优势没有,怎么能再让她回 心转意呢? 我就是快死了才想见她一面哪。胡敬芳有些激动,她对我太了解了,人又仗义 能干,厂子搞得很红火,她一走,我就像丢了魂,再也打不起精神了。那为什么她 要离开你?你对她不好?我直截了当地问。胡敬芳一怔,静默地笑了一下,自言自 语地说,天晓得,我能对她不好?沉默了一会儿,胡敬芳眼泪下来了,说兄弟,男 女之间的事你搞不清,就想见她一面,就算我求你了。他嘴唇有些哆嗦。 话都讲到这个份儿上,我没有理由拒绝他了。我无奈地问他,为什么不直接打 电话跟她联系,非要通过我绕个弯子。他苦笑,说就是因为没她的联系方式才找你, 你是领导,朋友多交际广,肯定会有办法。他先给我戴高帽了,我一听头就大了, 现在公安抓个逃犯还要三五个月甚至好几年,讲难听点,他让我找张桂芝和抓通缉 犯有什么区别呢?张桂芝三个字在网上搜一下,能找到成千上万个,这样大海捞针, 岂不荒唐可笑。我坦白地告诉他一点线索没有,难度太大,所以不要抱希望,算是 半拒绝了。 胡敬芳像早有准备似的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我,很有信心地说这 是张桂芝在南京办的身份证复印件,如果我有公安的朋友,在他们内部网上一查她 的身份证号,GPS 卫星系统一定位,立刻就能找到她具体的方位。我哭笑不得,对 他无知无识的幼稚想法实在不想辩驳了,只好说试试看吧。心里想,权当是表达一 下人文关怀。 可胡敬芳又给我提要求了,拉住我的手急切地说找不到不怪我,一旦联系上她, 千万别提他胡敬芳的名字,就是她无意中问起我也说不知道,一定要以我的名义邀 请她回家和同学聚聚。我疑惑地问这是搞什么名堂?提你有什么不好?不会你俩联 合起来给我下套吧?胡敬芳龇着牙说唉,我都这样了能害你?当初她走就是搞得不 太愉快,所以不能提我,以前她在我面前提到过你,对你这个副班长很敬佩,你又 是班上最有出息的人,所以这个面子她一定会给的。他拿起茶几上的五万元钱塞给 我,开玩笑地说借花献佛,算是我的辛苦费了。 这以后好长一段日子,我一直没去胡敬芳的干洗店送衣服,也没帮他找张桂芝, 潜意识里想和他保持一点距离,更重要的是我们单位出了个事。我下面的办公室主 任拿了建新办公大楼的施工方私下给的网络设备采购款,被检察院弄进去了,证据 确凿要判刑。这对一个单位一把手来讲,无疑是在廉政教育和抓管理抓队伍建设方 面出了问题,要承担领导责任的。省局督察组和审计组直接进驻我们单位,业务财 务基建后勤被查了个底朝天,单位搞得人心惶惶,我的压力前所未有地达到了极限。 好在检查结果没大问题。我个人比较清白,这些年在系统里口碑还不错,提拔 我的老领导还在位子上,这件事总算平稳过渡了,但我心里一直有阴影,尤其办公 室主任是我以前的兄弟,几十年在一起,盘根错节的,所以,每次经过离步行街不 远的快要落成的新办公大楼,除了郁闷,总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看着我,心里说不 出的滋味。 直到秋天,胡敬芳在医院里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自己快不行了,我才想起找人的 事,听着他有气无力的声音,我赶紧跑到医院,在血液科病房见到他。整个人肿得 像个胖子,脖子和头一般粗,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线,身边—个陪床的人都没有。他 告诉我两个肾脏都不行了,就是有钱换肾,还要等肾源,所以现在是在维持阶段。 他肿得发亮的脸朝我笑笑,再没话讲了。 我心里既难过又愧疚,把那五万元钱塞进他枕头下。他已经没有力气和我推了, 嘴里只能喃喃地说不要不要。我握住他的手在他耳边安慰他说老哥,你好好养病, 我想办法找到张桂芝。我给血液科主任打了招呼,让他们关照一下,回到单位,立 刻给我的中学同学也是过去的邻居小强打了电话,他在安全局搞监听,现在也是个 小领导。毕竟是发小,父母也是世交,虽然十几年没联系,一通电话,一下就找到 儿时的感觉。我也没绕弯子,直奔主题,让他看看能否想想办法帮我找一个小学同 学,也算是做善事。 小强沉吟片刻,说试试看吧。在我印象中,小强是个做事极讲原则的人,十六 岁参军到大西北沙漠里搞监听,入党,提干,一干就是二十多年。我上高中时和他 通过几次信,他在信中提醒我只能谈学习和家庭,因为他所有的信件和通话都是受 检查的。后来转业回到市公安局,我曾请吃过几次饭,他滴酒不沾,也没什么话题 可聊,始终刻意和我保持一定距离。他有些抱歉地解释说,我是个枯燥无味的人, 这么多年了,对家里人也是这样。我点点头,内心很敬佩他,这是个职业素养极高 的人,所以第一次找他帮忙,我也没底,怕他拒绝。 也许我是在做好事,或者说这件事的确是在小强的职权范围内,第二天一上班, 小强就给我回复,明确告诉我张桂芝现在江苏盐城市火车站附近开房屋中介所,还 有她的联系方式。我除了感慨科技的高度发达外,还向小强表达内心的感激。小强 在电话另一端一直没吭声,静静听完我的溢美感谢之词后,问了我一句最近还好吧, 然后就把电话挂了。 我有点奇怪为什么他突然挂了电话,是有意还是无意呢?我头脑里一时无法理 出哪里出了问题,也不好追问小强,而且他也绝不会向我透露什么。我心里有点紊 乱。 好在终于找到张桂芝,我打电话告诉了胡敬芳,他高兴得嗓音都变了,虚弱无 力的声调一下放大许多,立刻有了底气和活力,连说谢谢,自己有救了。我替他高 兴的同时,也好笑他居然夸张地认为自己有救,爱的力量果真会有那么神奇?我没 扫他的兴致,承诺按他的叮嘱一定把张桂芝请回来见一面。 应该讲在张桂芝心目中我还是有感召力和气场的。当她听到是我的声音时,一 个激灵,语调都变了,江俊啊,噢,噢,意外的惊喜带着一种根深蒂固的拘谨和谦 卑,毕竟我们是生活在两个层面上的人。一番寒暄过后,张桂芝渐渐放松下来,言 语变得自如,她甚至和我开起玩笑,问我是否还记得我的绰号叫瞌睡虫,坐在倒数 第二排的位置上天天睡大觉,居然学习成绩那么好,真是佩服。我打着哈哈说哪里 哪里。她又问我还记不记得有一回上历史课,胡敬芳在座位上忍不住要大便,偷偷 地把报纸塞在裤裆里屙了一截屎,用报纸包着扔到地上,让大家依次往后面踢。瞎 子张老师没看见,最后踢到我的座位跟前。我居然还在迷糊,直到被臭醒,顺着臭 味找到那团皱巴巴的报纸,一打开,我站起来大呼小叫,报告张老师,这是谁屙的 屎?张桂芝在电话那头笑得是花枝乱颤,她说至今还记得我那副失了火的样子,我 不得不佩服她超强的记忆力和生动的表述能力,隔着电话气氛被她调节得那么温暖 融洽。 我见时机成熟了,便话锋一转,向她提议:今年是我们小学毕业三十五周年, 我想搞—个五三班同学聚会,我俩作为班长,牵头召集一下,大家聚一聚,交流感 情,互相帮助,一切费用由我承担。 张桂芝想都没想很干脆地说好,但随后不经意地问我胡敬芳最近怎么样,好久 没联系了。果然她很在意他,我沉稳地回应她,不太清楚,好像开了个干洗店,前 两天我听尹俊讲胡敬芳身体不好,到外地看病了。反正现在不在芜湖,我加重了一 下语气。张桂芝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这年头好人不长寿,坏人活千年,今后 要靠你要多关照我们啊。看来,她对胡敬芳还有一点感情。我打哈哈说没问题,怕 她变卦,又说,初步定在下周五行不行?地点定在步行街的新百餐厅,正好能够看 到我们王家塘小学的老校址,人我来召集,你来回的住宿费和车票找我报销,到了 芜湖只要打个电话给我就行了。我放了一个星期时间,想让胡敬芳静心调养,见到 张桂芝显得精神一点。张桂芝咯咯笑了,揶揄地说,江俊,我们虽然不能和你有钱 人比,但我们穷大方啊。 挂断电话,我松了口气,立刻找到胡敬芳。他像换了个人,居然能在病房里走 动了,见到我,满面春风,我心里也热腾腾的,一阵轻松,开玩笑地叮嘱他,我来 的目的就是要提醒你,这几天一定要好好养足精神,别让你的心上人失望。胡敬芳 从容地点点头,从枕头下取出五万元钱塞给我,压低嗓音说,不要再推了,周围都 是人,你帮的忙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我看他面色坚定,也不好再推辞,就把钱收 下了,心里再次感慨,爱情的力量竟然如此神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