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张桂芝是周四下午到达芜湖的。当时我正在主持召开一个办公会议,接到电话 心里一阵恐慌,饭还没煮熟,千万不能揭锅盖,万一她发现谜底有变故怎么办。我 匆匆结束会议,打电话给张桂芝,让她在新芜路口的上岛咖啡馆门口等我,她一点 没察觉到什么异样,大大咧咧地说好啊。我稍稍放心,赶紧给胡敬芳打电话,通知 他人我已经带来了,我的任务完成了。不料他连声恳求我好事办到底,找个地方三 个人坐下来再说。他真要让我给他当一回电灯泡,我只好先同意,让他马上到新百 餐厅五零二包厢等我和张桂芝(那是我们单位定点的餐饮包厢),胡敬芳二话不讲, 就一个字,好。 在上岛咖啡馆门口见到张桂芝时,应该和我想象的没什么区别,体形像个皮球, 一头栗黄色的波浪卷发,看上去像一只肥嘟嘟的狮子狗,见到我嘴像打机关枪似的 一刻不停地套近乎。为了给胡敬芳争取更多的时间,我只好硬着头皮领着她在咖啡 馆附近的别墅区转了一下,随手指了一下我住的位置,张桂芝张大眼睛,四处环顾, 假山,草坪,亭台回廊,脸上有一种无法言说的羡慕和嫉妒,嘴里喷喷地念叨,这 要多少钱啊,我和他爸三辈子也挣不来,原来钱全搞到你手里了。我只好就汤下面, 爽快地说,行啊,我的房子有你一半的产权,今后你可以随时住在这里,现在我请 你吃饭。我手一挥,示意她上车,心里像猫爪一样,恨不得马上让他们接上头。 可张桂芝不依不饶地嘻嘻笑着拉开车门,说,正好我老公被抓了,我也跟他离 了,我们明天就办过户和公证。我打着哈哈点点头,趁她坐进车里我假装接了个电 话,偷偷给胡敬芳拨了电话,一声喂叫过去,他心领神会,回答已经到了酒店。 后来我总结了事情的经过,认为胡敬芳的确是给我下了套。当我们兴冲冲跨进 包厢的门槛,坐在桌边的胡敬芳嗷的一声怪叫,像一头饿狼扑向张桂芝。张桂芝本 来脸上笑意盈盈,愣眼瞅到胡敬芳,妈呀一声尖叫,兀自往门外跑。胡敬芳不知哪 来一股力量,一把揪住她羊毛衫领拽进屋里。我被这突然爆发的撕扯惊呆了,飞速 关上门,低吼一声,这是干什么?都松手! 胡敬芳松开手,大口喘息着,像发情的驴,一声接一声地号叫,我总算听清楚 他是在向张桂芝追讨欠他的钱,突然意识到他利用了我把张桂芝骗来,不由得火从 心起,深深看了他一眼,冷冷地说了一句,怪我没看清你!扭头往门口走,胡敬芳 抢先一步腿一软跪在门口,兄弟怪我没先告诉你,你的恩德我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 你,最后求你一件事,他手指哆嗦着指着张桂芝,这狗娘养的把我厂里三十五万流 动资金拿跑了,她要不识相闹到法院,你帮我作个证。 我心里一阵冷笑,面无表情地伸手拉门把,张桂芝像个肉球挡住我,脸拉下来 了,哎,老同学,你口口声声说老同学聚会,把我诳到这个地方,原来是让我赴鸿 门宴啊,亏得我还留了个心眼,要走我俩一起走! 刚才气在头上,没料到张桂芝也是受害者,我心往上一提,一股凉气往外冒, 嘴软下来,说,对不起,张桂芝,我也是受他骗了,一句话讲不清,我先走了,待 会儿我联系你,一定将功补过!胡敬芳一听我又要走,急得身子一歪,干脆横躺在 门口。 往哪儿走?你把我地址摸清楚了,他天天找我,这笔账算在哪个头上?他胡大 屌要棍气(芜湖方言:慷慨),以前的事一笔勾销,你就走!张桂芝飙劲上来了, 掏出手机,单手叉腰吆喝起来,喂,疤鼻子,你在哪儿?过来过来,我在……我有 点火了,话好讲不好听,怎么老同学多年不见聚到一起成冤家了?你和胡敬芳的狗 肉账跟我有什么关系?如果你们现在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共同协商有个了断,大家 依旧是同学,我不走继续请你们吃饭。 那你问他,张桂芝眼神一剜,柔和了一些。你还好意思问我!胡敬芳一骨碌从 地上爬起来,狂放的脸几乎贴到她的鼻子上,我把大半个家都交给你了,什么都由 着你,最后你拿刀捅我心窝,害老子把厂关了,这是人干的事啊?我一直在忍着, 要不是得了绝症,我不找你,老子也是条汉子!他瞪直眼,眼泪居然从那张肿脸上 扑簌簌流下来。张桂芝一时噎住,眼光又剜了一下,垂下眼睑。 我见气氛有些缓和,说,你们俩先叙叙,我到前台给你们点菜,大家都是同学, 没有解不开的疙瘩,我先走一步。胡敬芳又急了,拦住我,可怜巴巴地说,兄弟你 不知道,她是狐狸精,你一走,我的钱要不到,她还要打我……那你把我扯进来干 什么?这不笑话吗!我真的火了,猛地拉开门,迎头撞见一个光头汉子,仔细看, 鼻梁断了,没有疤,胡敬芳不知是看到张桂芝喊来的人,还是因为拦不住我了,一 口气没接上来,软塌塌地瘫倒在地上。 我赶紧弯腰扶住他的头,心想就算他骗了我,如果我现在不管不问,等于还是 害了他。张桂芝倒是不慌不忙,示意那个疤鼻子抱着胡敬芳挪到长沙发上躺下,凑 到他跟前,出人意料地扒下他的一只皮鞋,拎着鞋口一把罩住他的嘴和鼻子,说, 江俊你别怕,以前他睡懒觉不起来,我就这样治他! 果然胡敬芳一声哀嚎,四肢不停地扭动挣扎,眯缝的眼睛又睁开了。我一把夺 过她手里的皮鞋扔到地上,生气地说有你这样捉弄人的吗?他都这样了你还忍心! 张桂芝坐到餐桌边的椅子上,一努嘴,等疤鼻子退到门外,不急不慢地说,江俊, 我估计你也知道一些我跟胡敬芳的事,要讲一点感情没有也不可能,他开了工厂差 点倒了,要不是我文化素质高,见过一些世面,他早就一塌糟了。她干脆脱掉鞋子, 盘腿坐在椅子上,像念大鼓书似的细数起来,他文不能测字,武不能卖拳,只会生 产炸弹(芜湖土话:伪劣)东西,我好歹念过书吧,所以那时候跟他合伙,上任第 一把火就是抓管理,重质量,厂子的订单一下多了。当初他答应聘我是按高管人员 拿年薪的,所以我是按劳取酬…… 所以你就跑到财务支了三十五万,裤裆放屁暗消了?我告诉你,账本上有你签 字,你要不认我到法院告你!胡敬芳挣扎着从沙发上坐起来,无力地朝张桂芝挥了 下手。 讲你傻,你立刻就流清鼻涕。张桂芝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告诉我字不是她签的, 是胡敬芳上高中的侄女代签的,这点自我保护意识她还是有的。当时她支款的理由 是要到武汉进原料,实际上自己想单干,等有钱了再还胡敬芳。胡敬芳气得浑身哆 嗦,一跃而起,身体摇摆了一下又跌在沙发里,脸痛苦地抽搐着。 我喝住张桂芝,杀人不过头点地,到此为止。这样,我现在不走了,大家在一 起吃个饭,我先代表我个人向你张桂芝赔个不是,吃完饭我送胡敬芳回医院,以后 的事需要我帮忙再说,好不好?我这么做也是缓兵之计,一方面稳住张桂芝,让她 不至于当我的面破罐子破摔大打出手,那就没办法收场了,另一方面也是想送胡敬 芳到医院后,自己才算真正解脱了。 张桂芝觉得我的话有理,也不出声了,干涩地说,不敢当,你是大领导。胡敬 芳强撑着爬起来握住我的手,就差没再次给我下跪了,说让她写字据。为了缓和气 氛,我特意要了三瓶红酒,对张桂芝说,小时候我和胡敬芳没少在你家偷喝过做酒 酿的米酒,今天我来还个债,老胡不能喝酒,这一瓶你代劳,哎,我想起来了,你 家蒸糯米的大蒸笼还在吧,我印象特别深哩。 张桂芝的圆眼闪出一丝温柔,注视着萎缩在椅子里的胡敬芳,嗔怪地说,你问 他,不光嘴馋,还在蒸笼上撒了多少尿。胡敬芳鼻子哼了一声,你怎么不讲我对你 的好啊?你要唱《刘三姐》的歌,我花了四块钱给你买了一本歌曲书讨好你没忘吧? 那是你偷的钱!张桂芝坏笑着反驳他。胡敬芳瞪了她一眼,眼神一直不离开她,生 怕她要跑似的。我问他要点什么,张桂芝打断我,别管他,他没牙,上一份玉米羹 就行了。 真不愧是做酒酿世家,张桂芝对酒精一点不敏感,不费劲一瓶酒吹下,话也多 了,两眼放光,神采奕奕,气氛也随之融洽自然了。她面色潮红,望着我认真地说, 她整个读书期间最佩服的人就是我,所以找老公也是找读书人,可惜他跑了,让她 很受伤害,她恨不负责任的人,恨那些不劳而获的有钱人。我揣着明白装糊涂,不 停点头,不停劝她酒,想趁她喝高了自顾不暇之际,顺顺当当地把胡敬芳送回医院。 我说今天实在难得,俗话讲,同学聚会实际上最想见的就是老情人,你们这么多年 的关系,张桂芝你要感谢我给你提供的机会,在这里大家再淡钱实在伤感情。张桂 芝吧唧着嘴,脸上绽放着笑容,频频点头。胡敬芳似乎生我气了,说,江俊,你难 道不知道这是我的救命钱啊?要不然占你这么大的人情。 你们都是老夫老妻了,钱在哪个口袋里不都一样吗?我打着圆场。谁跟她是夫 妻,张桂芝醉眼白了他一下。胡敬芳又气得呼哧呼哧的了,挣扎着站起来,少哕唆, 给钱!张桂芝轻蔑地瞥了他一眼,冲我说,你看他还有人样吗?江俊,我真是秀才 遇到兵喽,除了钱,对我一点感情没有!笑话,我都要死了还谈感情!讲感情你当 时就不应该跑!胡敬芳嗤之以鼻。 我忽然暗暗叫苦,俩人说不定要刺刀见红了。果然张桂芝忽地站起来,一拍桌 子,老娘为你下油锅的日子你忘啦?你以为老娘缺你几个烧纸的钱啊,疤鼻子进来, 她肥胳膊朝门外一招,早在外面等得不耐烦的光头冲了进来,去,到吧台拿纸笔来, 我先给你打个欠条,还有江俊作证,这下你能有钱买棺材了! 疤鼻子取来纸笔递给张桂芝,她唰唰写好欠条,胡敬芳僵硬的脸闪过一线光, 伸手去夺欠条。张桂芝躲过他的手,冷笑一声,狗肉不上秤的东西!她转过脸对着 我,目光犀利,说,江俊,这是我这两年放鸽子(融资放贷)赚的钱,还给他等于 是从新社会又回到旧社会了,我听你一句话,给还是不给? 我也喝了大半瓶红酒,有点晕,低着头想也没想,说都这样了还不给啊?话一 出口意识到不好,等于把自己牵进去了。好,是听你江俊号召我才来参加同学聚会 的,结果要掏三十万,你是不是要承担一些责任?她真会上纲上线,将我一军。 你这不是打嘴仗嘛,怪我多嘴,给不给是你们的事,我去埋单。我平稳地站起 来,心里有点发虚。那我也走了,张桂芝赶紧跟着站起来。胡敬芳几乎拼尽全身力 气扑向她手里的欠条,俩人再次撕扯起来。我心力交瘁,等于这顿饭白吃了,再不 走真脱不了干系了。我扭头拉开门,张桂芝在身后尖利地喊,拦住他!疤鼻子跨前 一步,漠然地横在我眼前。几个女服务员紧张地探进头,以为里面耍酒疯要打架。 真是东郭先生遇到狼了。我冷笑一声,拿出在单位的做派,不屑地摆摆手,让 所有闲人都出去,关上门重新坐下。可能是被我的气势镇住了,俩人立刻松手。我 直勾勾地盯着张桂芝,一字一句地说,重复的话我不提了,我留下来陪你们吃顿饭, 是因为胡敬芳得了重病,担心他有意外。如果你们再闹,别怪我不给同学面子,我 要报警了,服务员买单——我拉长腔调,掏出手机放在桌上,门外一个小姑娘应声 进来,怯怯地接过我递给她的银行卡,出去了。 包厢里死一样寂静,我觉得时机已到,不急不慢地套上刚买的藏青色利郎牌西 服,站起来。胡敬芳忽然绝望地哭起来,一声比一声大。餐饮部经理跑进来把消费 卡还我,紧张地问要不要帮助。我摇摇头,随手掏出一百元小费递给她,让她出去。 也许哭声让张桂芝心软了不少,抑或是我居高临下的样子刺激了她,她一把薅 住胡敬芳的衣领,往沙发上一推,咧嘴骂开了,看你个怂样,老娘欠你的!你死不 掉,别号了!我们本来就命苦,还让人看笑话。她眼圈有点红,擤了擤鼻子,掏出 欠条。这也是拆东墙补西墙,欠条可以给你,但你必须让江俊作证签个字。胡敬芳 眼巴巴望着欠条,又傻了。 你不是在戏弄老胡嘛。你写的欠条已经具备法律效用了,让我补个字不是脱裤 子放屁嘛。再说你们俩人的关系,打欠条有必要吗? 我就是不服你这口气,凭什么你把我骗来我就要掏三十万?凭什么你们有钱人 可以随便欺负我们老百姓?张桂芝气得声音变了调。 再不能玩鸡生蛋蛋生鸡的游戏了,我毫不犹豫地拉开门。胡敬芳突然发话了, 江俊你就最后成全我一次吧,不然我要告你了。我心一沉,诧异地转过脸,没想到 他居然和张桂芝站到一起。他的神情绝望而无奈,兄弟你签个字举手之劳,不伤害 你任何东西,大家今后桥归桥路归路,张桂芝你听到没有!张桂芝挑衅地望着我点 点头。 我再次关上门,盯住胡敬芳,慢慢问,我要不签你能告我什么呢?胡敬芳愣了 一下,声音低沉下来,去年夏天你到哈尔滨出差,宁波的承包商楚经理给了我两瓶 XO,我收了;他又拿出一张二十五万的兑付支票和两根金条塞给我,说是你的劳务 费,我打电话给你,你说退掉,可他不干跑了,你回来后我问你怎么办,你说先收 下来再说,还要我弄个假身份证办个活期存折。他低下头。拿证据来,我面无表情 地说。我知道你们官场上人在走钢丝,怕以后自己被牵扯进来说不清,所以用手机 录了我们的讲话,事前也拍了照,除了烟酒,你的钱我是不敢要的,这是我的底线。 我打断他,心真的被扯得有些痛了。 张桂芝在一边开心地笑了,凑近我,用戏谑的口气说,老同学,出来混,迟早 要还的吧?你和我老公一样,都不是好东西。她重重叹口气,我这趟来,最主要是 想找一下童年的感觉,那时候的人哪像现在这么坏?她双眼迷蒙地望着我,还记得 那件事吗,我最喜欢你那副失了火的样子。要不,她眼神一亮,你可以不签字,我 们三人马上到老王家塘校址再玩一次过家家游戏,我把欠条揉成纸团扔给你,你捡 起来大喊一声报告张老师,这是谁屙的屎?她一点没笑,很认真地看着我。我骂了 一句神经病,我不是给你们吓大的,说罢甩门而去。 后来,张桂芝的三十万还没花完,胡敬芳就不行了。死前他求张桂芝两件事: 一是俩人领了结婚证,照了结婚照;二是让张桂芝保证不举报我。她含着泪都答应 了,这是后来张桂芝告诉我的。 这事本来过去了,直到第二年的冬天,那个宁波的承包商楚经理出事把我吐出 来,我被检察院弄进去核实情况。我想钱物如果退出来,等于既成事实,饭碗保不 住,可能还要判刑。情急之下,我找到张桂芝,让她替我作证这些钱我不知道,我 也没收,最后有可能全都被胡敬芳用来治病了,反正人也死了。张桂芝想都没想就 答应了,因为她看到了我的眼神里有东西。 这样,法庭上我一口咬定没拿钱,张桂芝一出庭作证,法律程序就简单了不少。 处理结果出来,我所有职务都没有了,留党察看,但饭碗保住了,在机关服务中心 上班。小强来找过我一次,还请我吃了饭,破例喝了酒。他问我是否喜欢看《潜伏 》之类的谍战剧,我说无所谓。他笑笑,意味深长地说,看来你的情商比我还低, 当初你要是听懂了我那句话,可能就会是另外一个局面了。我一惊,灵光一闪,想 起他讲的那句寒暄的话:最近还好吧?如果逆向思维一下,反过来理解就是我最近 不好,要注意啊。我一时语塞,只好淡淡地说交友不慎,败在小学文盲手里,肠子 悔青了。 小强像看穿我,说,其实我们一直对你实施布控,只是没有确凿的东西。他惬 意地伸了个懒腰,语调轻松下来,女儿在凡尔赛大学不错吧,拿了两门课第一,放 春假回来看你?我惊讶地张着嘴,昨天刚打的电话他怎么知道?但瞬间明白了。小 强微笑地说,兄弟啊,我儿子留学的事你今后要帮忙啊。我没吭气,站起身扭头就 走。我很气,如果当初他不给我猜谜语,直接向我挑明,我立即刹车补洞,怎么会 有今天呢? 后来我给胡敬芳买了块墓地,每到冬至按时给他烧纸;又帮助张桂芝开了个高 档次的元宵小吃店,没事带一帮小学同学去她店里凑热闹。应当说,现在我和张桂 芝的同学关系越来越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