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刘兰芝建议陈深直接住到行动队的队部,伊一个光棍啥地方勿好栖身?随便搭 张眠床就行了。毕忠良同意了,他知道其实自己也不安全,但是幸好带了一队保镖。 在飓风队,或者说上海的军统组织没有被摧毁之前的每一分钟,他和陈深包括新来 的唐山海,都随时会像一粒沙子一样,突然被风吹走。 李小男当然不能住进行动队。陈深为她找了一个地方,她却让陈深给她付房租。 她来队部看陈深的时候,坐黄包车的钞票也是陈深付的。陈深盯着她一脸阴郁,你 是不是把我当成银行了。李小男说,没有,我把你当我男人了。李小男想了想又说, 至少是把你当哥了。 那天在二楼走廊上,陈深为李小男剪头发。扁头和一帮行动队的兄弟们围着起 哄,陈深咬牙切齿地吼,都给我滚远点,这是我妹妹。围着围单的李小男,得意洋 洋地对着行动队那帮孙子挤眉弄眼。这时候陈深远远地看到了徐碧城,她穿着一件 阴丹士林的旗袍,在很远的地方安静地望着陈深。她是来找唐山海的。陈深挥了一 下手中的理发剪说,你要不要来一下。 徐碧城笑了,她大步地顺着楼梯向二楼走廊走去。她把在青浦特训班时陈深为 她剪头发的往事深埋在记忆的最深处,因为她是唐山海夫人,而且她负有使命。她 想起了当年为她剪头发时,陈深一次次在她耳边说话。陈深的男低音,总是能令她 在喀嚓喀嚓鲜亮的剪刀声中昏昏欲睡。 陈深是个看上去还算温文尔雅的人。有时候他简直不像个男人。他会在刘兰芝 和一帮太太搓麻将的时候替她们打开水,或者去买糖炒栗子。没有人知道,这个身 上永远带着理发剪子的男人在想什么。除了跳舞,他好像也没有什么特长。他更不 会搓麻将,他甚至连麻将牌也不认识。他又不太会喝酒,基本上长年喝一种叫葛瓦 斯的汽水。最多在兴奋的时候,他会说说他的表亲蒋鼎文,但是很显然基本上不太 有人认同他这种攀高枝的说法。就如同姓秦的从来不敢说秦始皇是表亲。 陈深的状态令刘兰芝很不满,你得有个男人样,你得赶紧讨一个家主婆。 陈深说,那多累啊。要是我被飓风队锄杀了,这世界就多了一个寡妇。 刘兰芝急了,你这是乌鸦嘴。 陈深认真地说,那凤凰嘴应该怎么说? 陈深突然想到了“归零”计划。宰相说过的“归零”计划,他是问过毕忠良的。 但是毕忠良只是哼了一声,说了一句,归零?做梦! 那么到底直属行动队机要室里有没有“归零”计划?还是“归零”计划在七十 六号特工总部?如果在总部,那又要怎么拿得到呢?陈深在刘兰芝这帮太太们的麻 将声中,显得有些怅然若失。他想,其实最简单的还是跳舞。 唐山海请毕忠良夫妇和陈深在沙逊大厦十八层吃饭。陈深没想到刘兰芝带了柳 美娜来。那天柳美娜就坐在陈深的对面,陈深仔细地观察着柳美娜,除了雀斑,以 及胸部有些平以外,柳美娜的眉眼其实是很端庄的。她是一个严谨的人,不爱说笑, 从不招惹是非。按理说这样的女人很容易就成为别人家的贤妻良母,可她为什么迟 迟未嫁? 刘兰芝一直在看着陈深。她发现陈深的目光一直栖息在柳美娜身上,仿佛是要 把柳美娜望穿似的。刘兰芝就笑了,她希望柳美娜和陈深能成就一对,这样能了却 她的心愿。毕忠良一直让她少管闲事,他告诉刘兰芝,陈深是在舞厅里打滚的一匹 青壮年骆驼,找女人用不着你来操心。 我给他找的是老婆,不是女人。刘兰芝总是振振有词。 柳美娜不适合他。 你怎么知道不适合,只要一个是男一个是女,上了一张床就适合。 现在,这一对看上去差不多能玉成的人坐在了刘兰芝的身边。刘兰芝比在座的 每个人都开心。唐山海点了TV牌子的白兰地和强纳华克的威士忌,说起酒来就好像 他是开了一个洋酒行似的。他对白酒和浙江绍县的花雕女儿红一点也不懂,也不喜 欢。他叼着亨牌雪茄边腾云驾雾边说,人生苦短,吃好的穿好的喝好的抽好的才对。 现在他就把这些好的上来了,但是陈深却轻声对服务员说,来一瓶葛瓦斯。 唐山海就在心底里认定,毕忠良的忠实走狗陈深,充其量不过是一个土老帽。 陈深把这种冒着白色泡沫的汽水往嘴里送的时候,唐山海的胃就开始翻滚起来。 要不你抽一支雪茄吧。作为主人,唐山海必须显示必要的殷勤。 我有樱桃牌香烟。不需要。 那是日本烟。听装的,五十支一听。青草味太重。 陈深眯起眼睛笑了,好久以后他才说,你对烟太了解了。可我觉得烟不分国籍, 炯就是烟。再说咱们本来就在为日本人做事,抽日本人的烟那才叫心口合一。 窗外突然开始飘起雨来。这个安静的夜晚,毕忠良像一个道具一样,一不言发 地喝着酒。他并不喜欢唐山海自己带来的酒,他喜欢喝绍县出产的黄酒。他喝下了 温热的黄酒以后,脸上的气色一下子就好了很多。那天晚上他们聊起了已经阵亡的 抗日将军张自忠,张自忠的葬礼算是隆重的,半年过去了,那件初夏的往事其实已 经很久没有人提起了。国共两党的人,都题了字,无论是国民政府颁发的“荣字第 一号”荣哀状,还是蒋介石题的“勋烈常昭”,或者是毛泽东题的“尽忠报国”, 在毕忠良看来,那都是一场幻影。于他而言,如何过好每一天,让自己的烟土生意 赚得越来越多,直属行动队在上海的盘剥越来越多,以及让太太刘兰芝的病尽快好 起来,才是他的目标。他想到的是,总有一天汪精卫会撑不住的。那个时候他要么 就是投重庆政府,如果重庆不嫌弃他的话;要么就是投共产党,或者直接带上刘兰 芝移居海外。他很清楚,这样的想法,在当时汪精卫政府的任职人员中大有人在。 唐山海那天说了好多,倒是徐碧城不太说话。作为东道主,她偶尔地会和柳美 娜、刘兰芝说几句。没有人知道徐碧城心里曾经装下过一个在青浦特训班热爱理发 的教官。徐碧城的眼波在偶尔转动,有时候她的眼光装作不经意地扫过脸上有小雀 斑的柳美娜,心替柳美娜萌动了一下又一下。她知道,柳美娜的情怀显然动了,她 的目光也变得无比潮湿。徐碧城的心情因此而复杂,她希望陈深有一个好的女人, 又希望陈深一直单身下去。就像窗外的雨阵,她希望上海的天空晴空万里,但有时 候她又盼望在与雨阵只有一寸之隔的窗前发呆。 苏三省半个湿淋淋的身子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喝得正酣,或者说他们已经 喝得神采飞扬了。特别是话不多的毕忠良,他开始说起江西剿赤匪的那段经历。他 滔滔不绝的样子,让人怀疑这个人是不是毕忠良。他还站起身来,唱了一段《空城 计》的选段。就在他刚刚唱完的时候,苏三省躬着身子出现在大家面前。毕忠良回 过神来,拿餐布擦擦嘴角,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说,这是上海军统站站长曾树的贴 身随从苏三省,已经被咱们五十五号策反了,以后都是一条船上的人。 苏三省弯着腰,对唐山海轻声说,唐先生,在你未到重庆之前,苏某就已对你 仰慕已久…… 同时他又笑着看了陈深一眼说,陈深是飓风队猎杀名单中的第二号人物。陈深 长叹了一口气,他看着苏三省耷拉在额头前的一缕头发,正在往下滴着水。而苏三 省的整个身子,像是刚从水底捞上来的水鬼,浑身透着阴湿之气。他的脚下,是一 大洼顺着裤管滴下的水,在他身边湿了一圈,很像是他即将融化的样子。陈深将手 中的葛瓦斯瓶子扔掉了,不满地看了毕忠良一眼说,毕忠良你听见了吗,我成第二 号人物了,跟着你我算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毕忠良笑了,他说上海军统站就要瓦解了,所以你可以放心。共产党交通站也 会很快被摧毁的,让大名鼎鼎的麻雀见鬼去吧。陈深的目光抛在苏三省身上,他看 到苏三省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湿耷耷的纸,努力地展开了,尽量地不扯破纸张。 苏三省看上去打了一个寒噤,他的声音也有些发颤。他说军统各分站的地址和 人员名录全在这儿。 毕忠良笑了,他们一个也跑不掉。如果他们跑掉了,那姓苏的,说明你的情报 是假的。 苏三省没有再说什么。他看到毕忠良好像兴致很高的样子再次举起了杯,他也 看到陈深举起了汽水仰着脖子喝了一大口。然后徐碧城站起身来,她拿着一个小包 向厕所走去。 陈深一直望着徐碧城的背影。这是一个穿着旗袍的背影,浑圆、丰韵,像一只 釉品很好的瓷器。他怎么也不能把这个牡丹花一样开放得十分热烈的女人,和青浦 特训班里的青涩少女联系起来。他觉得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那时候的徐碧城青 涩得就像一株三月的马兰头一样。陈深摇摇晃晃地向厕所走去,在厕所的洗手台盆 不远处,陈深的目光扫到徐碧城的手不经意地在台盆下面迅速滑过。徐碧城反身向 陈深走来,他们错肩而过时徐碧城笑了笑。陈深抽抽鼻子,他闻到了徐碧城头发的 气息。陈深说,你用的烫发水,是法国的牌子。 那时候苏三省也刚好向厕所走去。陈深的目光在瞬间四处扫了一下,一名服务 员正在台盆前洗手,她的手指也迅速地掠过了台盆。陈深刚好挡住了苏三省和苏三 省弯弯曲曲的目光,陈深说,抽一支。 陈深和苏三省在厕所不远处对上了火,两个人都美美地吸了一口。很长的时间 里,陈深一言不发,偶尔地笑一笑,更多的时间里他的目光投向了玻璃窗外。他眼 睛的余光,看到服务员正向外走去。陈深笑了,说这雨真大。 苏三省说,陈深兄,以后我到了行动队,你要多关照。 陈深吐出一口烟说,我可以帮你剃头。 陈深说完,手伸进裤袋里,摇摇晃晃地向餐桌走去。他摇头晃脑走路的样子, 像一条左顾右盼的春天的狗。徐碧城传出的纸条,是让军统站迅速撤离几个据点, 同时让飓风队抓紧截杀苏三省。徐碧城和唐山海一对眼,就知道唐山海想要让她怎 么做。他们两个曾经专门作为对子,配合起来在重庆封闭集训过。但是一切都已经 来不及了,毕忠良一直对陈深和唐山海没有完全放心。他喝完一杯酒后,又倒了一 杯桂花茶,一边漱口一边将茶水吐进一只茶盅里。 毕忠良喝了几口茶,把杯盖小心地盖在杯子上,然后他说,陈深和唐山海都不 用离开了,直接开始抓捕行动。现在就开始,让苏三省为你们带路。 行动队的人什么时候能到?陈深问。 他们就在楼下待命,你可以到窗口看看。毕忠良说。 陈深没有去窗口看。按照他的想象,楼下一定停了至少三辆篷布军车,至少有 三十名特工在待命。陈深也看到了唐山海的表情,唐山海的额头在瞬间沁出了细密 的汗珠,但是他十分巧妙地掩饰了。这时候陈深才知道,唐山海没有真正地叛逃重 庆政府,没有背叛戴老板。唐山海其实和自己一样,只是来自于不同阵营的一名潜 伏者而已。 五分钟后,陈深和唐山海已经站在了沙逊大厦的门口。唐山海撑着一把华丽的 雨伞,而陈深几乎就淋在雨中。他在雨中抽烟,看上去烟头的明灭,仿佛是把雨给 点着了。然后三辆篷布军车开了过来,在他们的面前停下。陈深径直上了第三辆车, 他看到唐山海上了第二辆车,而叛徒苏三省上了第一辆车带路。 军车呼啸,碾过了湿漉漉的黑而漫长的雨夜。陈深知道,唐山海让徐碧城传出 的情报,几乎等于是一个无效的情报。哪一个军统站能在那么短时间内撤离?唐山 海同样是这样想的,他一直都闭着眼睛,想象着各军统站被捣毁,军统人员被逮捕 时的样子。唐山海甚至预感到,刚才徐碧城通过一名预伏在沙逊大厦的服务员传出 情报时,有可能已经被眼尖的陈深发觉。如果陈深知情不报,那么陈深会不会是军 统另一条线上的预伏人员? 唐山海的脑子像一台机器一样在快速运转着。毕忠良显然是在考验着自己,他 不知道的是,其实毕忠良也在考验着陈深。他们两个其实都没有机会离开沙逊大厦, 而是直接参与了围捕。那么在这个围捕的过程中,他们的一言一行一定会被专门盯 梢的特工记录在案。 这个不安静的晚上,陈深意识到了毕忠良对自己的考验,他必须带队员迅速包 围一个亭子间里暗藏着的军统站长曾树。唐山海也围捕了几十名军统成员。后来陈 深才从扁头这儿了解到,其实七十六号总部也调集了人马共同参与围捕。惨白的灯 光下,陈深站在了曾树的面前,礼貌地给曾树点了烟。等曾树抽完一支烟,陈深说, 你知道要去哪儿的。 曾树十分惨淡地说,天意。 不管是不是天意,这个雨夜直属行动队完成了一次漂亮的行动。上海军统站成 员全部被捕。令陈深更没有想到的还在后头。三天后,一百四十名上海军统站特工 人员,在没有受刑的情况下全部投诚。所有的卷宗上交到了七十六号特工总部,甚 至移交到了日本梅机关。这一次雨夜的行动,毕忠良并未觉察有谁走漏了风声,这 令他十分满意。他觉得这一次的战功让他离李士群又近了一步。同时陈深也深深知 道,徐碧城和唐山海是两枚五十五号上空的图钉。之所以没有被他想象成更厉害的 钉子,是因为他觉得在沙逊大厦,如果不是自己在场为徐碧城打了掩护,徐碧城可 能当场就被捕。这是多么没有经验的敌营生活,陈深想起徐碧城在青浦特训班时, 就不是一个十分出挑的学员。 更为严重的是,曾树被捕后也叛变了,军统在上海的战斗力瞬间为零。 徐碧城是三天后请陈深在凯司令咖啡馆喝咖啡的。那天她围了一块墨绿色的披 肩,看上去像一棵青翠的美人蕉。陈深就一直坐在徐碧城对面研究着她的披肩,他 甚至伸出手去,十分细心地抚摸着。有那么一刻,陈深将披肩拉过来,盖住自己的 脸深深呼吸着。他闻到了深嵌在披肩中的灰尘的气息,以及陈年旧事的气息。仿佛 那气味像是一条黑暗中的隧道,可以引渡他回到青浦的短暂岁月。 陈深眯着眼睛笑了,说,你真像一棵美人蕉。 这个无所事事的下午,他们主要回忆了在青浦特训班的日子。徐碧城一直都没 有提起唐山海,仿佛唐山海是与她无关的一个人。徐碧城说起当初在青浦时,陈深 是侦谍组的教员,而自己是一名普通的学生。陈深听了好久以后,都是一言不发, 仿佛要把那一段往事给忘掉似的。但实际上他清楚地记得,那时候的徐碧城,像一 棵长势良好的青葱,浑身上下洋溢着阳光的气息。 你爱过我吗?徐碧城说。 我说你真像一棵美人蕉。 我问你爱过我吗?徐碧城的语气中有些不满。陈深看着徐碧城,好久以后才声 音低沉地说,你觉得有意思吗? 陈深离开凯司令的时候,徐碧城没有走。她把整个下午的时间,都泡了在这家 咖啡馆里。徐碧城是一个话不多的女人,在特训班的时候,也未必就是最抢眼的女 人。她就像苏州河,与黄浦江相连却不是江。河面平静,底下波澜涌动。在咖啡的 浓香中,她一直痴想着比现在更年轻的岁月。战火让她从军,并且到了重庆,并且 对一个叫陈深的热爱理发的侦谍组教员念念不忘。然后她潜回上海,不知道下一分 钟会不会有性命攸关的危险。她不停地转动着咖啡杯,越转越快。她在想,这个漫 长的下午,陈深是如何打发的。 陈深的下午,是去猛将堂接出皮皮,并且带他去大世界白相了一天。然后他又 在书店买了许多周璇的唱片送给李小男。在李小男新租的住处,陈深帮李小男做了 几道不成不淡的小菜,看上去他就像一个上海里弄里头生活的缩头缩脑的小男人。 李小男赖在一张钢管沙发上听《银花飞》,那是周璇唱的广东小调。李小男像一堆 随便扔在那儿的衣裳一样,一动不动地听了一个下午。听完的时候,饭菜已经上桌, 陈深坐在餐桌边对着李小男笑。李小男懒洋洋地趿上拖鞋踱到餐桌边坐下,斜了一 眼陈深说,嫁给你挺不错的。 陈深说,那得问我愿不愿娶。 李小男提起筷子说,那我不管,反正和你在一起有吃有喝。还会做头。 陈深的下午,在和李小男一起吃完晚饭后就结束了。李小男靠在门边送陈深, 陈深说,你靠着门的样子,很像是北平八大胡同里的女人。李小男就说,滚! 陈深眯着眼睛笑了,说,滚就滚。 接下来陈深滚进了属于他的夜晚。这个夜晚已经与此时离开了咖啡馆的徐碧城 的猜想无关了。陈深去问毕忠良要钱,毕忠良一边骂陈深沉湎赌场和舞场,一边扔 给陈深两根小黄鱼。接着他又翻起了陈深上次私自将共产党嫌疑人宰相的白金壳怀 表留下的旧账。毕忠良其实在虹口开着一家“神仙堂”土膏行,经常让陈深带着扁 头等几个心腹偷偷去十六铺码头的“宏济善堂”进货。神仙堂经营吗啡、红丸和高 根,赚钱的速度不比抢钱慢半拍。平常陈深没少给他出力,而且陈深借着毕忠良的 名头,和上海各帮混得烂熟。说到底,毕忠良不信任任何人,但是要排名次,他最 相信的当然还是陈深。所以毕忠良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仍然扔给了陈深两根金条, 算是他对兄弟的仗义。 你要么就是死在舞场里,要么就是死在赌桌上。你不会死在前线,也不会死在 抓捕国共嫌犯的行动中。毕忠良无数次给陈深下定论,他说刘兰芝一直关心着陈深 的个人事体。毕忠良说,你嫂子也说了,一个男人要是不娶上家主婆,这个男人就 没有长大。 陈深哑然失笑,我没长大?我已经老了。我老了,一点也爱不动。 毕忠良又骂,你在舞厅里怎么有那么多爱! 陈深说,那不是爱。 毕忠良说,那是什么? 陈深说,歌舞升平……人总是要死的。李白说,人生得意须尽欢。 那天晚上毕忠良一边骂骂咧咧,一边带着陈深,又叫上了唐山海等几个直属行 动队的头目,去了日租界虹口吴淞路的樱花俱乐部赌了一夜。天亮的时候,陈深口 袋里刚刚问毕忠良借到的两根金条又还给了毕忠良。毕忠良叹一口气,你就是个穷 人的命。 陈深却得意地笑了,人穷没关系,只要命还在。 毕忠良把两条小黄鱼扔还给陈深。陈深却坚决地把小黄鱼塞还给毕忠良。陈深 说,输了就没有翻盘的机会了,所以最好不要输。输了就得认输。 可你输了。 但我未必永远会输。等下趟。下趟我一定把这两条黄鱼给捞回来,记得欠下的 总是要还的。陈深似笑未笑,却说得毕忠良有点儿不太自在。那天晚上,唐山海等 人已经散去,只有毕忠良和陈深走在吴淞路上。两个大男人都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 一直朝着有昏黄路灯光的大路上走去。清冷的风吹着他们的脸,他们觉得无比兴奋, 仿佛回到了剿赤匪的年代。曾经锄杀过陈深的军统组织飓风队已经瓦解,整个上海 军统组织陷于瘫痪。在新军统力量抵达上海以前,陈深和毕忠良都没有危险。两个 人一直都没说话,一直沿着吴淞路大步向前走着。陈深突然觉得仿佛缺了什么,他 渴望飓风队还在的日子,这样他可以因为自保而让自己的神经高度紧张。来接毕忠 良的车终于来了,在吴淞路的尽头,毕忠良上了车。上车前他回头望了孤零零站在 路灯下,像极了一棵发育不良的歪脖子树的陈深,说,这世道,今天不知道明天的 事,你要是有捞钱的活路就尽快捞,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忠良的车子很快被黑夜吞没了。陈深晃荡着像是要把上海的马路全部踏遍似 的。他鬼差神使地来到了米高梅舞厅的门口,站在远远的路灯下,他的心很快被忧 伤填满了。他仿佛能看到舞厅门口正落着一场纷扬的雪,胸前挂着白金壳怀表的宰 相向他笑了一下,然后一声枪响,宰相倒在了雪地中。雪很快就把她整个儿盖住, 像是盖住一段需要埋葬于阴冷处的故事一样。陈深揉了揉眼睛,看到舞厅门口真切 地走出了李小男和苏三省。他不知道这两个人是怎么混在一起的。陈深的耳畔再次 传来一声枪响,因为苏三省和李小男站立的位置,恰好就是宰相倒在雪地中的位置。 他好像看到李小男也不由自主地在那儿旋转了一下。 李小男看到远处一言不发的歪脖子树陈深。她和苏三省低声地说了什么,然后 她像小鹿一样奔了过来,气喘吁吁地在陈深面前站定。 你怎么来了?李小男问,你为什么不去跳舞? 陈深笑了。陈深说,你离他远点。然后陈深就转过身,继续前行在上海的马路 上。他突然觉得心中充满了力量,这种力量让他的步子加快头顶升腾着热气。他轻 易地想到了,苏三省和李小男一定并排站在一起,怅然地目送着一个午夜突然出现 的男人的背影。 有毛病。苏三省不以为然地说,病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