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天上午,陈深站在欧嘉路的海报墙前,挤在一堆人群里看着各种布告和广 告。他看到了其中一份招收记者和排字工人的广告中,明显有医生下达的嵌字命令 :归零计划务请抓紧。 街上人来人往,不时传来汽车不耐烦的呜叫声,或者是有人叫卖糖炒栗子的声 音。陈深其实早就看懂了命令,但是他仍然一动不动地站着。难得的阳光从很高远 的地方直扑下来,打在他的后肩,让他的后肩和脸颊有了一些温暖。他之所以久久 不离去,是因为他听到了不远处沙泾路上工部局屠宰场传来的猪的号叫声。他能想 象杀猪的场景,可以想见血水从猪喉咙的一个小孔里,像水龙头放水一样地不断外 喷。他站在人群中,就像一滴水站在江河里。他不仅觉得自己那么小,而且还觉得 自己随时都可以是屠宰场的一头猪。这样想着,他的内心突然悲哀地猪一般号叫了 一声。 这个寒冷的冬天,陈深在直属行动队书记室门口走廊上替行动队的兄弟们理发。 他觉得在理完三个头后,手脚已经完全放开了。所以他十分主动地提出要为柳美娜 用烫发器烫一个小波浪。柳美娜正坐在书记室里办公,她在整理一份毕忠良急要的 文件,但是她没有拒绝陈深的邀请。她的内心深处,不仅仅是愿意把头发交到陈深 手里,她甚至愿意把自己也交到陈深手里。风就那么急地奔跑过柳美娜湿漉漉的头 发,锃亮的理发剪子喀嚓喀嚓地响着,柳美娜的嘴角不由得泛起了笑意。而在二层 楼对面的办公室里,脸色阴沉的毕忠良站在窗口望着对面的二楼走廊。他听到自己 的心底发出了一声叹息,除了会剃头和跳舞,陈深真的是一个不太能扶得起来的阿 斗。已经有人在打陈深的小报告,认为陈深霸着一分队队长的职务,其实是十分不 作为的。但是毕忠良不可能换掉陈深,换陈深,差不多比换掉老婆还难。因为陈深 一直是他的左手,或者说右手。卸掉任何一只手,无疑都是剧痛的。 在陈深喀嚓喀嚓的剪发声音中,柳美娜度过了美好的一天。这天晚上陈深还和 柳美娜去了静安寺路的大光明大戏院看电影,那是根据川岛芳子为原型拍的《满蒙 建国的黎明》。在电影机投影的光线交错穿过陈深的头顶时,陈深不经意地听到柳 美娜说起了书记室里的一些文件。“归零”计划的副本,因为五十五号不是直接责 任单位,而且清乡计划已经接近尾声,所以只当作一般文件藏在书记室的保险柜里。 陈深差不多兴奋得要把上海的几条马路给踏破。他不知道电影究竟说了什么, 但是他还是趁机印下了书记室保险柜的钥匙模。他觉得差不多已经完成了一半的任 务,所以他提出必须要送柳美娜回家。在柳美娜家的公寓楼楼下,陈深和柳美娜站 定了,他们隔着冬天的空气互相对视了好久以后,柳美娜说,要不上去坐坐吧。 陈深笑了。陈深突然觉得,这个夜晚因此而变得美好。但是他没有上楼,他能 看到柳美娜眼里一闪而过的火星,那火星如同瞬间淋了雨一般随即熄灭,只留下一 缕青烟。陈深看到柳美娜努力地挤出一个微笑,大步地向着楼道走去。陈深分明能 看得出柳美娜背影里的落寞与失望,然后柳美娜消失了,消失在楼道的黑洞里。 陈深买了一包糖炒栗子去李小男那儿。李小男一直坐在钢管沙发上抽烟,她面 前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已经躺了好多的烟蒂。所以陈深推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是 一堆烟雾中的李小男,像成了仙一样。陈深把装栗子的纸袋放在李小男面前,李小 男抽了抽鼻子,然后吐出一口烟,看着陈深说,你和一个女人在一起。 陈深说,你怎么知道? 李小男说,我闻到了孤独女人的味。你少跟她在一起,我觉得她的味里面有杀 气,不周正。 陈深眯着眼睛笑了,说,不要你管。 陈深在书记室里打开保险柜之前,猛灌了酒。此前,陈深在家里花了半天时间 车了一把钥匙,毫不比白俄的万能钥匙逊色。接着陈深晃荡着来到行动队书记室, 借故支开了柳美娜。然后陈深迅速地打开了保险柜。为什么会在白天打开了保险柜, 是因为他觉得白天比夜晚更安全。然后陈深开始快速地翻找着归零计划,他明明已 经看到了归零计划的封面,同时也看到了一只敞开的铁皮盒子里一小堆零钱。就在 陈深的手快触到归零计划的时候,他突然觉得此时的门口,一定已经站了一个人。 陈深迅速地将归零计划放在原处,同时掏出了钱包里的一沓钞票,迅速抓在手上。 此时门突然打开,毕忠良真切地看到,陈深的手里抓了一把钞票。 毕忠良说,放回去! 陈深随手把钱扔在了小铁盒里,回过头来朝毕忠良笑了。陈深说,要杀也行, 要剐也行。 毕忠良当然不愿意杀剐陈深,但是他的语气里仍然表达了强烈的不满。缺钞票 你可以问我拿,但你不可以拿队里的钞票。主要是不值。 这时候柳美娜悄悄地进来了,眼神躲闪着不敢看毕忠良的眼睛。 毕忠良说,保险箱子忘锁了。 柳美娜的脸色随即白了。忘锁保险箱,等于忘拿武器上了战场。她不知道一向 严谨始终板着脸的毕忠良会如何拿她开刀。毕忠良拿起了手中卷成棍状的一张报纸。 用报纸托起柳美娜的下巴。柳美娜的脸被抬了起来,眼睑却仍然低垂着。 毕忠良慢条斯理地说,钞票要放好。如果下次再忘锁保险柜,你会像水蒸气一 样蒸发的。 毕忠良说完转身走了。柳美娜望着毕忠良远去的背影,突然就感到自己像是被 从水中捞起来似的,浑身乏软全是汗水。她小心地把保险柜门合上,有气无力地委 顿在椅子上说,以后缺钞票你跟我说。 唐山海喜欢坐在那把巨大的沙发上,一边喝白兰地,一边抽雪茄。长久的时间 里,他都选择一言不发,只有不断晃动的光线从高处的一个换气圆孔里透下来。上 海军统站已经是全线摧毁,重庆方面并没有指责唐山海,但是唐山海认为是自己不 力,没有挽救整个上海站。唐山海抽雪茄的过程无比漫长,徐碧城无声无息地把一 杯热咖啡放在了他面前的茶几上。当唐山海抽了半支雪茄后,用雪茄刀小心地剪灭 了雪茄,然后他对徐碧城十分认真地说,不能再等重庆来人了。 什么意思?徐碧城认真地问。 唐山海一边整理着自己领口的领结,一边站起身来说,曾树和苏三省得死,不 然日本人和汪精卫以为党国无人了。 唐山海像一枚孤独的钉子,钉在上海的最深处。在军统新力量充实到上海之前, 他仅有的力量是徐碧城,以及每人两支手枪。唐山海没有让徐碧城参加行动。三天 后在极司菲尔路附近的一条弄堂,他盯上了曾树和苏三省,看上去他们是在争执着 什么。唐山海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遮住了整张脸。其实苏三省早就察觉到有一个 男人正从他们身边经过,但是当他突然醒悟到天气晴好的时候,黑色雨伞已经被唐 山海掀起,他迅速地朝苏三省和曾树开枪。曾树连中两枪,苏三省却避开了子弹, 猛地撞开了弄堂的一扇木门冲了进去。当他拔枪并使子弹上膛,从木门跃出回到弄 堂时,弄堂已经空无一人,只有曾树躺在一小堆黏稠的血中,像一只被掐去脑袋的 蚂蚱不停地抽搐着。 陈深正带着扁头和一帮队员迅速地赶来。从弄堂狭长的上空望下去,可以清晰 地看到陈深从大街拐进弄堂之前,苏三省蹲下身对着曾树笑了。曾树仍然在不停地 抽搐,他听到了遥远的脚步声,嗓子里努力地翻滚出两个字,救我。 苏三省认真地说,既然要我救你,那你为什么占着站长的位置那么多年? 曾树的嘴里冒着血泡泡,他仍然竭尽全力地发出音节,救——我。 苏三省说,好的,我救你。 然后苏三省站直身子,一声枪响,曾树不再抽搐。一分钟后,陈深疾奔着拐人 了弄堂,他的身后跟着带鱼一样的一串特工。陈深气喘吁吁地站在苏三省的面前, 扁头迅速地蹲下身去探了一下曾树的鼻息,然后站起身来对陈深摇了摇头。 苏三省把枪插回腰间,对陈深说,军统还有力量在上海。 那天陈深在弄堂里发现了一把黑色的雨伞。他突然想起了那个雨夜,他和唐山 海站在沙逊大厦的楼下。那时候三辆篷布军车已经在沙逊大厦门口待命,唐山海在 雨中撑着的也是一柄黑色的雨伞。陈深向扁头努了努嘴,立即有两名特工迅速拖走 了曾树,像拖走一棵被锋利的斧子放倒的树一样,在路上留下一条发黑的血线。 苏三省跟着扁头等人走出了弄堂,只有陈深仍然在原地站着,他为自己点了一 支烟。他倚着墙,目光却一直望着那柄黑色的雨伞。抽完烟后,他把烟蒂在青砖墙 上揿灭,捡起了那柄雨伞并收拢了。他拄着雨伞就像拄着拐杖似的,向一片白亮的 弄堂口走去。陈深已经十分清晰地意识到,从重庆投诚过来的唐山海只会是两种身 份之一,一种是军统潜伏人员,一种是中共潜伏在特工总部的人员。但无论是哪种 人员,在国共合作时期,都是友而不是敌。 苏三省受了一场虚惊。他在清剿国民党军统上海站的行动中立功的嘉奖令很快 下来,同时在李士群的授意下,他被毕忠良提为直属行动队的二分队队长。没过几 天,日本特务梅机关的机关长影佐祯昭少将特许,让苏三省在上海建立了东亚政治 研究所。也就是说,苏三省已经是一个有自己地盘的人了。毕忠良在上海饭店摆了 三桌,请了直属行动队和七十六号总部几个头面人物一起吃了饭,以示自己在为苏 三省庆功。他摇晃着酒杯十分感慨,希望直属行动队能多出几位像苏三省这样的人 物,同时又由衷地表达了为苏三省的升迁感到高兴的心情。那天毕忠良显然喝得有 点儿多了,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但是所有的说辞都是滴水不漏的。陈深一直扶着他。 苏三省离开后,毕忠良让陈深扶着他进了一间包房。 在这间漆黑的没有开灯的包房里,毕忠良抽了生平第一次烟。烟是他问陈深要 的,陈深为他点上了火,然后两个火星就在黑暗之中明明灭灭。毕忠良并没有醉, 他恢复了常态,十分冷静地说,册那,我们这是在刀口上舔血啊。 毕忠良让陈深留意苏三省的动向,他十分害怕苏三省平步青云,风头盖过了自 己,说不定自己就会被总部直接撸下。毕忠良又让陈深盯紧唐山海,尽管总部首脑 李士群认为唐山海是真心投诚,且是带着见面礼来到特工总部的,但是毕忠良仍然 觉得唐山海是个不能全信的人物。毕忠良告诉陈深,因为害怕重庆派人锄杀苏三省, 总部已经同意让苏三省在外面租房办公。那是一处隐秘的,对毕忠良也保密的红砖 房民居。但在毕忠良看来,这一切都是苏三省随时会被重用的信号。 此刻的苏三省,坐在一辆黑色的别克车里,在另一辆车子的护卫下像两条水中 潜行的鱼一样消失在夜幕中。几乎是从那个时刻开始,苏三省更喜欢从黑暗中观察 夜上海了。他仿佛给自己打了一支强心针,用一双乌亮充血的眼睛,紧盯着上海的 每一寸夜色中的空气。他提醒自己要开始一种深居简出的生活。军统组织被全线摧 毁,却还有力量可以对曾树和自己下手。他决定从第二天开始,就摸查这隐藏在黑 暗中的幕后凶手。这个凶手会是谁?苏三省的脑海里迅速地浮起几个人的脸,其中 一个无疑是唐山海。他对唐山海印象深刻,那天在沙逊大厦,当他像一只哈巴狗一 样湿漉漉地堆着笑站在唐山海面前时,唐山海像一个贵族一样,叼着雪茄温文尔雅 地喷着烟。苏三省在黑暗之中无声地笑了,他觉得唐山海当初的那种气势,令他十 分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