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苏三省就此在毕忠良和陈深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直 到有一天他带着一辆车子来到五十五号直属行动队。那天李小男刚好顺道拐进直属 行动队来看陈深,她和陈深站在二楼阳台上吞云吐雾地抽着烟,并且聊着电影明星 胡蝶的发型。从二楼阳台往下看,车门打开,苏三省乌亮的皮鞋从崭新的黑色别克 车里迈出来,然后出现了他同样乌亮的头发。他抬头仰望了一下小楼,那些刺眼的 阳光从屋檐滚落下来,直接扑进他的怀中。他笑了。他对手下一名为他打开车门的 特工说,告诉毕队长,二分队要求马上开会。 那天在直属行动队狭长的会议室里,只有四个人参加了会议。苏三省、毕忠良、 陈深和书记员柳美娜,坐在一起像是一盘象棋残局中的几粒棋子。苏三省一直在一 张一九三二年的上海地图上不停地比画着,很像是一位军事指挥家的样子。苏三省 后来讲得口渴了,他把一枚图钉钉在了大方旅社的标记上,然后让人倒来一杯水。 他坐了下来,眼光贼亮地在各人的脸上闪过。 苏三省说,我要讲的就那么多,究竟该怎么做,我听毕队长的。 陈深的手指头不停地敲击着桌面,他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那张地图上。地图上 的各种方块图案,迅速在他的想象中成了弄堂、街道、商店、旅社和民居,其中杀 机四伏,让他的精神高度紧张起来。他突然之间想到,苏三省已经自作主张把这锅 馒头给蒸熟了,然后再来问大家,是吃掉还是扔掉。陈深最后把目光移向了毕忠良, 骑虎难下的毕忠良干咳了一声说,傍晚六点吧。 苏三省看了一下表慢条斯理地说,现在是下午三点。在傍晚六点以前,行动队 所有人员都只准进入不准离开。所有电话全部停用。谁用了电话,或者谁离开了, 就有通敌嫌疑。 毕忠良对苏三省的咄咄逼人很不满意,他认为苏三省完全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但是他还是认同了苏三省的方案。毕忠良也希望苏三省能够把这件事干得漂亮利落 一些,说到底苏三省的功劳,就等于是直属行动队的功劳。但是毕忠良已经开始盘 算下一步,如果说苏三省这把斧头能把唐山海这棵树放倒,那么有朝一日也能把他 毕忠良放倒。 此刻的唐山海,已经被苏三省控制在他临时租用的民居里。他坐在办公桌前, 被铐上了脚镣和手铐,但是这并没有影响他偶尔向看守他的特工要一杯咖啡,或者 让人为他点上半支吸剩的雪茄。关押唐山海的屋子很黑,但他仍能看到一些光线从 瓦楞的缝隙里漏下来。偶尔一只麻雀,在屋顶上呜叫。唐山海猜想着这只鸟是如何 用轻盈的脚步,在黑瓦上跳跃着前行。自从军统组织被全线摧毁以后,唐山海一面 请求戴笠尽快重组上海情报站,一面开始按既定计划向重庆传递情报。重庆派出了 代号猫头鹰的特工,经常和唐山海在凯司令咖啡馆见面。他们总是戴着两顶相同的 黑色礼帽,见面后一言不发地把两顶帽子挂在同一个衣帽架上。他们一边喝咖啡, 一边在爵士音乐中看当天的报纸,然后安静地不动声色地摘下对方的礼帽离开。礼 帽中也同样安静地躺着需要交换的情报或者命令。他们一点也没有想到,苏三省早 就派人盯住了唐山海,并且终于掌握了关于礼帽故意调错的细节。苏三省在他租来 的据点里,不由得笑了,他的笑声由轻而重,最后越来越响。他收住笑声的时候, 脸色慢慢平静下来,轻声重复了当初在沙逊大厦初识唐山海时说过的第一句话。苏 三省说,唐先生,在你未到重庆之前,苏某就已对你仰慕已久…… 在这个浩海一样的上海滩,唐山海像一名孤独的行者,他留给上海的是一个叼 着雪茄烟的背影。这个宽阔的背影没有想到,一辆失控的脚踏车向猫头鹰冲去,把 猫头鹰撞翻在地。骑车人扶起猫头鹰,捡起帽子替猫头鹰十分认真地戴上,并且赔 付了十块钱,再深深地鞠躬致歉。猫头鹰没有想到帽子已经被悄悄换了,同时换掉 的还有帽子里面的纸条。纸条内容是苏三省亲笔写的,其实他一直在练书法。他写 好了这张纸条后满意地笑了,他觉得他的字如果再练几年,一点也不会输于那些书 法大家。纸条的内容是这样的:所有各地抽调抵沪人员务必于明日晚六点前赶到大 方旅社三零二包房。 唐山海在还未到家门口的时候,就被突然从电线杆后蹿出的两个人拖进一辆车 子。他们给唐山海戴上一个黑色的面罩,唐山海还在车内声嘶力竭地叫骂,一个男 人的声音响了起来。男人说,你要是觉得喊有用,你就继续喊吧。 唐山海听了话以后迅速安静下来,他马上意识到,情况一定发生了变化。车子 开走了,又停了下来,很快他被关进一间黑屋子,而那顶帽子始终没有再回到他的 头上。他知道自己可能不会再从这间黑屋子里走出去了,这一刹那他的心中涌起无 限的悲凉。他开始想念徐碧城。在另一间窗明几净的屋子里,苏三省的办公桌前摊 着一张压着镇纸的纸条和一顶帽子,纸条上的内容是:提供汪伪政府汉奸详细名单, 飓风队即将重建。风一阵一阵地吹着,那张纸条就在风中哗哗作响,像是在哭。 苏三省沉默了一会儿,慢慢露出了笑容,他觉得新的飓风队在还没来得及重建 的时候就要被掐灭火焰,他也用不着再过提心吊胆的地下生活。后来他慢条斯理地 站了起来,伸了一个悠长的懒腰一步步地向门外走去。走出门口的时候,他看到绵 软无力的太阳光,虽然没有多少暖意,但是却相当的刺眼。差一点他迎风流泪的烂 桃一样的眼睛里,就要流下一大堆水汪汪的眼泪了。 现在苏三省的目光在毕忠良、陈深和柳美娜的身上一一扫过,然后他把那张唐 山海帽子中的纸条放在桌面上,缓缓地移到了毕忠良面前。毕忠良低垂下眼帘,迅 速地扫了一眼纸条上的字。他在不停地喝着热茶,这个谁都不太说话的会议室里, 空气显得有些沉闷。偶尔响起行动队大院里狼狗的吠叫,以及刑讯室里嫌疑人受刑 时的惨叫声,丝丝缕缕地透过门缝钻进会议室里。 无比漫长的三小时就要开始了。会议室的门打开,毕忠良沉着一张脸出来,然 后是柳美娜和陈深。陈深不停地仰脖喝着葛瓦斯,而柳美娜一直忧心忡忡地看着陈 深。在回办公室的过道上,她伸出手轻轻拉了一下陈深,你没事吧? 陈深转过身来笑了,你觉得我有事? 柳美娜愣了一下,随即也笑了,露出一口细碎的小白牙,没事就好。 然后柳美娜赶在了陈深的前头。她把文件记录抱在自己的胸前不紧不慢地往前 走,仿佛是抱着自己一般。陈深突然觉得柳美娜的背影像一棵安静的素柳,她很像 是电话公司或者银行的职员,她不应该来到行动队谋职。陈深回到了办公室,看到 李小男已经趴在他的办公桌上睡着了,一汪口水就流在那本打开的书上。那是张恨 水的《啼笑因缘》。陈深叹了一口气,不由得摇了摇头。陈深的手伸出去,手指头 在李小男的头发上划过,然后他轻轻摇醒了李小男。 李小男怅然地抬头望着陈深,抬起袖管擦了一下自己的嘴。陈深说,你不是一 直自称是明星公司的演员吗? 李小男点着头说,我不像演员吗? 陈深说,有一场十分重要的戏,需要你来演。 那天陈深把口袋里的钱掏出来,全塞进了李小男的包里,然后他去了毕忠良的 办公室。他是去借钱的,借钱的时候免不了被毕忠良训斥一顿。然后突然有人叫起 来,毕忠良和陈深都奔了出去。在陈深办公室门口,面色煞白的李小男在地上不停 翻滚着,像是要搅起多么大的浪头似的。她的胃疼得厉害,额头上的汗珠滚落在地 上。陈深大叫,赶紧送医院。这时候苏三省慢慢地从一间屋子里踱了出来,他看到 倒地的李小男,脸色变了,迅速地跑了过来。 陈深拦腰抱起李小男就要下楼,这时候苏三省拦在了他们面前。苏三省笑了, 陈队长不用亲自送。 苏三省身后闪出了两名特工。苏三省问,最近的是什么医院? 一名特工说,万航渡路上的同仁医院。 苏三省的手伸出去,一把握住李小男的手。李小男的手汗津津的,她的嘴干燥 开裂,整个人不停颤抖着,像一只惊惶的被捕兽夹夹住的野兔。苏三省点了点头, 两名特工迅速扛起李小男快步下楼,奔向了院子里停着的一辆车子。毕忠良靠在二 楼的阳台护栏上,望着这辆车子驶出院子。他抬头看了一下天,发现乌云密布,整 个直属行动队的上空,被一大块的黑色笼罩着。毕忠良想,要下雨了。他转身回到 办公室,就在他合上门的瞬间,密集的雨阵裹挟着潮湿的空气从天而降。 这个无比漫长与沉闷的三小时里,李小男被送进了医院急诊室,两名特工寸步 不离守在急诊室门口。李小男后来被从急诊室推了出来,她的脸色蜡黄,脸上有着 疲惫的倦容。她没有什么大碍,不过是阑尾发炎引发的胃痛,迅速注射了盘尼西林, 吃了两片止痛药就被送到了观察病房。这时陈深坐在办公桌前,桌上放着葛瓦斯汽 水和一罐樱桃牌香烟,有五个烟蒂已经安静地躺在了高射机枪弹壳做成的烟灰缸里。 和他相隔不远的书记室里,柳美娜心神不定,她仿佛是做不了任何事,在打字机前 敲打了几下后,索性站了起来在屋子里不停地踱步。而毕忠良在他的办公室里喝开 水,那是一杯温热而干净的开水。毕忠良不时地伸出手去,喝一口,然后又把杯子 放回办公桌上。他相信苏三省说的都是对的,军统站重建也是迟早的事。他盘算得 最多的不是这些,而是为了队长的位置,他要怎么样才能把苏三省用一记闷棍打压 下去。他的身后是窗户,窗外就是漫天的雨幕。那密集的雨声里,他没有想到的一 些事正在紧锣密鼓地发生着。 傍晚五点五十五分。穿着军用雨衣的毕忠良站在了楼下小院里,他的手腕抬了 起来,一直看着表面上的指针。他的面前是陈深带的行动一队和苏三省带的行动二 队,以及四台篷布军车。毕忠良的目光在众人面前一一闪过,抿紧了嘴一言不发。 傍晚六点,毕忠良抬起的手腕缓慢地垂下,喃喃地说,开始吧。 所有的队员都陆续登车了。毕忠良走到陈深面前,陈深眯着眼睛笑了,看了看 不远处踌躇满志的苏三省说,千万别在江西剿赤匪时没死成,最后死在自己人手里。 陈深说完就上了自己的车,他重重地关上车门时,车子的马达轰鸣声骤然响起来。 毕忠良咬紧嘴唇,望着四台车子鱼贯而出。他抬头望了望灰黑的天幕,雨水直 接拍打在他的脸上,毕忠良的脸瞬间就湿了。他捋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一言不发地往 回走,四辆车消失后突然之间显现的冷清,让他的背影看上去有些孤独。 傍晚六点五十,两组人马回到队部,一无所获。四台车子像四只巨大的甲虫, 蛰伏在院子里。听到汽车声,毕忠良穿过狭长的阳台过道,顺着露天楼梯下楼。他 看到了刚从一辆车的副驾室下来的苏三省,苏三省的表情灰暗,在路灯光下那张气 急败坏的脸显得有点儿发绿。 苏三省斜了一眼陈深,对毕忠良说,五十五号院子里所有人,都是值得怀疑的 对象。 毕忠良笑了,他反背着双手站在苏三省的面前,脸对着苏三省的脸说,包括我 吗? 苏三省略一低头说,这是你说的。 那天晚上,在医院观察室里那两名灰溜溜的寸步不离看守着李小男的特工已经 被苏三省召回了。陈深晃荡着出现在观察室门口,他推开黑暗中的门,开亮了灯。 李小男就坐在病床上,她紧盯着陈深好久以后终于说,你姓国还是姓共? 陈深把一罐刚从粥摊打来的咸肉粥放在李小男的面前:我是皇协军。 看上去李小男的胃口很不错。在白亮的灯光下,她十分卖力地喝着粥。她不知 道的是,此刻医院楼下,停着的一辆车里坐着苏三省。他知道李小男就在医院观察 室,他也没有找出李小男的任何破绽。路灯光钻进车窗,直接打在他的脸上。如果 从车窗外往里望,因为隔着一层不停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雨水,使得他的脸看上去有 些歪歪扭扭。苏三省的巨大失落,让他整个晚上都开心不起来。他相信行动已经泄 密了,他不知道毕忠良、柳美娜和陈深有哪一个人泄了密,或者他们是通过什么方 法泄的密。 隔着车窗玻璃上的雨阵,他看出去的世界是一个晃荡着的一点也不安稳的世界。 只有李小男是明白人。她专注地喝着粥,偶尔拿眼睛瞟一眼面前坐在病床上的 男人。这个男人被雨淋湿了半个身子,那罐粥身上却没见一粒雨滴。显然这是一个 心细如发的男人。今天这个沉闷的下午,她按陈深的意思想尽办法把一张纸条递给 了医院的一位护士,那位护士是陈深启动紧急程序中唯一可以联络的人。接下来, 有人砸碎了大方旅社三零二包房的窗户,使得在千钧一发之际,所有各地分站抽调 过来的军统人员因警觉而迅速撤退。同时也有人打通了徐碧城电话,让她得以在遭 到围捕前的一分钟从家中消失,转移到贝勒路福煦村的三楼一间租房内。 事情就是那么简单。在这座被雨覆盖的巨大的城市,所有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发 生了。楼下苏三省的车子终于缓缓开走,在此前的一个小时以前,他被毕忠良叫到 办公室里喝茶。一直到喝茶结束,毕忠良都一言不发。在苏三省离开之前,毕忠良 突然说,你把直属行动队当你的军统站了吧? 苏三省愣了一下,他不能一下子反应过来,说,军统站又不是我的,我只是副 站长。 毕忠良笑了,仰脖喝下了一口茶,并用手指头挖了一小坨泡烂的茶叶往嘴里送, 十分细心地咀嚼着。这时候苏三省才突然明白。毕忠良一是在说他既然能出卖站长, 那也就有可能会出卖他毕忠良;二是在说他在行动队目空一切不懂礼数。 所以,坐在车里望着窗外不停落在挡风玻璃上的雨阵,苏三省一直都在为自己 今天的失利而懊恼着。他发动了车子,车子向前冲进夜色,一会儿就不见了,像是 一条游向深海的鱼。 然后,医院大门口一个撑着巨大雨伞的男人出现了。他刚从医院观察室出来, 站在医院门口十分暗淡的路灯光下,像一个醒目的惊叹号。他是陈深。 福煦村三楼一间租屋里,阳台上方搭着一大块白铁皮。雨阵落下来,就会在白 铁皮上敲击出很响的声音。好在这种单调的声音并不吵人,反而让人觉得安宁。在 这样的安宁里,编着长辫穿着格子小西装的皮皮怯生生地站在徐碧城面前。徐碧城 安静地坐在一盏落地台灯下,她的一只手弯曲着放在桌子上,桌上还放着一台从家 里离开时带出来的机器。陈深在不远处的一堆光影里抽烟,他一眼就认出这是冯· 古拉顿牌的德国电台,十分著名,连日本人手里都不多。陈深抽完了一支烟后,将 烟蒂按进烟灰缸里,认真地说,你的头发有些长了,我帮你修一修吧。他变戏法似 的掏出了围单、剪子和梳子。徐碧城笑了,说,好。 徐碧城伸出手去,冯·古拉顿牌收音机的开关被她纤白的手指打开,一个女人 唱歌的声音响了起来。然后徐碧城移过凳子,十分正规地背对着陈深坐了下来。在 皮皮懵然的目光里,陈深在昏黄的灯光下为一个美丽的女人剪着头发。皮皮还听到 了这个木头匣子里传出来的好听的女人的声音。他当然不知道唱歌的人叫周璇,他 只知道一个女人在不停地唱着茉莉花…… 陈深手中的剪刀在喀嚓喀嚓单调地响着。雨敲铁皮棚子的声音仍在传来,这个 雨夜因为这些单调的声音,而显得无比的漫长。在这样机械重复着的声音里,徐碧 城的头发纷纷扬扬落了下来。她在微笑着,看得出她的心情很好,甚至她的嘴唇在 轻轻地跟着乐曲的旋律而发出细微的音节。陈深说,皮皮是猛将堂里孤儿院的孩子, 我一直在资助他。你没有孩子,要是你愿意,我让他认你当干娘。 徐碧城眼波流转,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站着的皮皮,她微笑着点了点头说,好。 陈深拿眼睛看看皮皮,皮皮随即叫,干娘。 这时候陈深手中的剪子停住,突然说,唐山海恐怕走不出五十五号了。 一阵静默。徐碧城像是没有听到这句话一般,依然微笑着哼曲。陈深手中停顿 的剪子终于又喀嚓了一下,在这清脆的铁器的声音里,一缕黑色头发纷扬着落下, 同时落下的是徐碧城的一串眼泪。 有很长时间,李小男没有来五十五号院子找陈深。陈深有时候会怅然若失,他 觉得李小男本身就像是一场辽阔而虚无的梦境。 苏三省却经常开车出现在李小男的楼下。他送李小男去片场,有时候李小男这 样的小角色在片场等上一天才会在黄昏的时候轮到一场戏。但是这也让苏三省相信 了,这个来自盐城的大大咧咧的女人,果然是明星公司的演员。当然,苏三省不会 相信李小男说的《十字街头》白杨饰演的角色本来是属于她的。 李小男最佩服的是那个叫周璇的常州人。有一次她在夜排档呼啦呼啦吃热馄饨 时这样告诉过苏三省。夜色深沉,路灯暗黄的光显得有些力不从心,馄饨的热气很 快裹住了李小男。苏三省看过去,李小男就是一个热气腾腾的人。李小男夸张地说, 周璇简直不是人,周璇就是一只鸟。 当天晚上苏三省把李小男送回家。李小男甩着包歪歪扭扭晃荡着往楼道走,苏 三省说我扶你上去吧。李小男打了一个饱满的酒嗝说,我有的是脚。那天苏三省看 到李小男的身影被楼道的黑暗吞噬,然后他关掉了车灯,长时间地陷在车里想着一 个十分重要的问题。李小男胃痛送医院时,一直有他的两名手下在场。五十五号院 子里,所有人都没有离开过半步。那么为什么军统组织的人,能够全线从大方旅社 撤离? 这个晚上,陈深出现在李小男的房间里。陈深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像一个陌生 的客人。他看到李小男就窝在沙发上织一块红色的毛线围巾,显然李小男织围巾的 样子是笨拙的,她始终没有抬头看陈深一眼。在这个漫长的夜里,两个人都一言不 发。后来陈深终于说话了,陈深说,你这围巾,是给苏三省织的吗? 李小男说,是,他缺一块围巾,他围围巾的样子应该不错。他瘦。 你的眼力不行。 我眼力怎么就不行了? 苏三省不适合你,他就是一个混混、人渣。 那谁适合我? 你会后悔的。 李小男笑笑说,不怕后悔,就怕连后悔的机会也没有。 那天晚上陈深在李小男的屋子里坐得很晚,尽管他们并没有说什么话。他给了 李小男一支樱桃牌香烟,他们就在一起吞云吐雾地抽着烟。他们的身边很快浮起了 一层烟雾。接着陈深起身走了,他打开了门,就有一股风迅速地冲进来。这股风冲 散了烟雾,而且让李小男感到了一丝凉意。李小男在沙发上紧了紧自己的身子,她 看到门又合上了。陈深消失了。 李小男在沙发上呆坐了一会儿。她将那块还没有织好的红色围巾扔在一边,然 后她突然觉得胃真的开始疼起来了。她抱紧了自己的胃部,身子慢慢歪倒下去,脸 就贴着沙发的绒面。她睁着眼呆呆地看着惨白的灯光均匀地分布和挤满了整个房间, 一只壁虎一动不动地潜伏在墙上。 第二天中午,李小男懒洋洋地走下公寓楼的时候,看到苏三省突然从法国梧桐 树荫下的一辆车里钻出来。苏三省手里拎着一长串纸包的中药。阳光射下来,被一 堵墙挡住了一半,所以他站在半明半暗的光线中,把那串药高高提起。他得意地说, 我一定要治好你的胃病。 唐山海被处决以前,陈深带着理发剪子去了关押唐山海的优待室。门被打开的 时候,唐山海背对着他站在脸盆大小的一扇小窗前,光影投在他的身上,使他的身 材看上去挺拔而修长,像一棵松树。他转过身来的时候,陈深发现他的胡子刮得青 青的,脸容整洁,身上穿着的西装干净而挺括。他冲陈深笑了一下,说我知道你会 来的。 那天陈深为唐山海理了一个发。其实唐山海的头发并不长,但还是十分高兴地 让陈深替他剪了头。有那么一瞬,陈深看到唐山海的眼角有泪沁出来,但是他很快 地用手指头拈掉了。唐山海说,这沙眼是老毛病了。 陈深知道这是唐山海在掩饰。那天陈深十分细心地为唐山海掸去了围单上的碎 发,然后拉着唐山海站起来。他们微笑着,面对面却不说话。陈深看着唐山海点着 了最后一支雪茄,抽到一半的时候,唐山海把雪茄掐灭了,认真地拉过陈深的手把 雪茄放在陈深的手心里,轻声说,要抽就抽亨牌的雪茄。陈深把手合拢,然后他走 出了优待室的铁门。他知道唐山海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的后背上,因为他觉得自己 的后背,有些许的灼热。 在小树林,毕忠良亲自监刑。那天他穿着一件长皮大衣,戴了一副墨镜。陈深 觉得隔着这副墨镜,自己和毕忠良之间的距离是那么遥远。埋唐山海的坑已经挖好 了,黑而深地对着天空敞开着,仿佛一只凝视天空的眼睛。唐山海却没有往坑里走。 唐山海说,我要等他来。 他果然就来了。他是苏三省。 苏三省是匆匆赶来的,他的额头上还冒着汗珠。他热气腾腾地站在唐山海的面 前,像一个刚出笼的包子。唐山海笑了,说你真像一个包子。 唐山海说,兄弟一场,我有话要说。他先是紧紧地抱住了陈深,他的嘴唇就在 陈深的耳边,他梦呓一般和陈深说,其实我知道你姓共,你一定要帮我做一件事。 陈深一言不发。唐山海接着说,你要帮我照顾徐碧城,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她。 我爱她。 陈深仍然一言不发。唐山海轻声说,我知道你不方便说话,如果行,你就在一 会儿当着我的面抽一支烟。 然后唐山海又走到苏三省的身边。苏三省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唐山海笑 了,张开双臂。同样地,唐山海紧紧抱住了苏三省,唐山海拍着苏三省的后背轻声 说,你会有报应的。 苏三省悲凉地说,我也知道会报应的,在有报应之前,我送你先走。 唐山海微笑着,继续拍着苏三省的后背说,那我在那边等你。 那天毕忠良一 直把手插在口袋里,紧抿着嘴一言不发。本来行刑任务是由陈深下达的,那天苏三 省像是突然爆发似的,猛地推开唐山海大吼起来,可以开始了,让他走! 陈深望着唐山海一步一步走向了那个深挖的坑,走得十分从容,仿佛是走向可 以散步的林荫道或者一处公园。唐山海在坑里站定,他的目光像飞鸟一般在众人面 前掠过,然后仰望着头顶的树叶。那些树叶的间隙里,漏下一些细碎的光影,有些 光影斑驳地落在了唐山海的脸上。同时落在他脸上的,还有那一锹一锹落下来的黑 土。 这时候陈深掏出烟来点上,深深地吸了一口。唐山海随即笑了,他开始唱歌, 他唱的是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唐山海的声音低沉而有力,然后随 着泥土没到他的胸口,他已经被压迫得发不出声音了。泥土落到脖子处的时候,唐 山海的脸因为血液都往上赶的缘故,已经涨得通红。毕忠良这时候手插在皮大衣口 袋里大步流星地走了,紧紧跟着他的是陈深。 陈深不知道小树林里后来发生了什么。一切都是扁头告诉他的,苏三省对着唐 山海的头狠狠地踢了一脚,那时候一道积聚在唐山海头部的本就将要迸发的血光冲 天而起。苏三省紧咬着的嘴唇却始终没有放松,他仿佛对唐山海无比怨恨,像是唐 山海害了他一生一样。 那天晚上李小男突然造访了福煦村三楼的一间民居。那时候徐碧城正扑在陈深 的怀里泪如雨下,她哭得无比延绵,那发出的声音简直就是十里长山的山脊,时高 时低。有时候,她紧紧咬住陈深肩上的肉不放,陈深感到了疼痛,等她松开嘴的时 候肩膀上已经是湿漉漉的一片。徐碧城不知道,此时李小男跟着陈深来到了这儿。 透过窗缝,李小男看到徐碧城在陈深的怀里不停地呜咽。 你们是假夫妻吧?陈深问。 徐碧城仿佛警惕地抬起头,谁说的? 我猜的。 徐碧城说,也不完全是。他一直都对我很好,是我没有答应他。 你应该答应他的。 现在说这些,答不答应还有什么两样吗? 答应他,他会走得更幸福一些。 徐碧城沉默了良久,轻声说,我知道你是共产党。 陈深不再说话,他侧过头斜眼看了看自己肩头那黑湿的一片说,不过你答不答 应他,他都会要求我照顾你。 徐碧城说,我说我知道你是共产党。 陈深仍然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我只是在救自己的国家。我们不能没有国家, 我们的孩子也不能没有国家。 那天,徐碧城看到了陈深胸前挂着的白金壳怀表,但是她没有看到门外李小男 流着眼泪离开。很久以后,陈深才轻轻推开了徐碧城说,以后让我照顾你吧。刚才 ……有个人刚刚离开你的门口。 徐碧城的脸色随即白了。陈深说,没关系,她不会伤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