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久,万念俱灰的徐碧城信了上帝。在她的要求下,陈深把她的头发剪得更短 了。她说落发是对唐山海的一种纪念。礼拜天的时候,徐碧城会带上一本圣经匆匆 地去鸿德堂做礼拜。每次做礼拜的时候,她都在想自己短暂的一生,就怎么会卷进 那么多的暗战中。她把唐山海牺牲的消息传到了重庆,重庆的回复十分简单:继续 战斗! 接到重庆回复的时候,徐碧城的双脚不由自主地紧紧靠了一下,她觉得自己在 替唐山海完成任务。这样的使命感,让她的心中又升起了力量。 有一天陈深又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正蹲在地上鼓捣几个瓶子和灰色的药粉,以 及一些小小的碎铁片。 陈深在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静静地看着她忙碌。 徐碧城头也不抬地说,千万别抽烟。 陈深说,我又不傻。 陈深接着又说,你在配炸药。你这种炸药威力不大,炸鱼都未必炸得死。 徐碧城仍然头也不抬地说,我做的炸药威力用不着大。 陈深离开福煦村某个租住房三楼的时候,徐碧城没有抬头也没有说再见,她只 是呆呆地望着面前地上的那个已经成形的简易炸弹。好长时间以后,陈深的脚步声 已经完全消失了,这时候她的眼泪才流了下来。她突然这样想,也许自己其实是爱 着唐山海的,对于自己想爱而不能爱的陈深而言,唐山海又有哪点不好? 陈深踩着这个冬天的柏油路面,走到了上海冬天的最深处。他在窦乐路的邮筒 里投进了一封信。他一直担心,在邮筒里传递情报会不会不安全。他是想要请示医 生,自己收留了一名军统人员,在国共合作期间是否触犯纪律。投下信后他就大步 离开了,自己什么时候被捕,甚至有可能是被毕忠良或苏三省捕获,都不是没可能 的事。所以有时候他就在想,如果自己被抓了,最担心他的会是谁?想了好久以后, 结果令他出了一身冷汗。他觉得担心他的,可能是嫂子,也就是毕忠良的夫人刘兰 芝。 三天后,医生在海报墙上给陈深下达的指令是急催“归零”计划,对于陈深询 问的关于收留或照顾军统人员的问题闭口不谈。陈深有些泄气,他觉得组织上有些 不近人情。陈深一直都没能拿到“归零”汁划,而队部的几次会议中,却越来越明 确了七十六号特工总部下达给行动队的命令:尽一切力量,加强搜查、搜捕一名代 号叫麻雀的中共分子。尽管近期麻雀并没有什么活动,但是从情报系统得来的消息, 在此前一年时间里,这位名叫麻雀的中共特工拿到了汪精卫政府的十八份情报,其 中一份甚至是绝密会议纪要。 与此同时,苏三省却在梅机关和特工总部红得发紫,而且东亚研究所的经费也 一加再加,这让毕忠良很不舒服却又无可奈何。苏三省在自己租的办公地点办公, 偶尔也来一下毕忠良的办公室作简要汇报。看上去他风尘仆仆,比毕忠良都要忙好 多。有时候他会出现在李小男家的楼下,他纠缠李小男,经常开车带她去法租界逸 园赛狗场看赛狗。这令陈深很厌恶,他说赛狗有什么好看的,赛狗有赛人好看吗? 而李小男却不想让陈深管这事,李小男说,你管得太宽了,我爹从来不管我这些。 陈深说,你爹干吗的? 李小男摇了摇头说,死了。这些年我像一棵草一样自己长大,我在黎锦晖主办 的中华专科舞蹈学校毕业后去了明月歌舞团,唱歌跳舞养自己,好不容易进了明星 电影公司。明白我的意思吗? 陈深说,明白。 李小男说,什么意思? 陈深说,你终归是要找一个归宿的。 那天在李小男的屋子里。陈深在沙发上坐下来,没有像以往一样和李小男杀一 盘,而是把一些扑克牌随意地发在桌面上。他只要看扑克牌的背面,就能记住每一 张扑克牌代表的点数,然后他很快地把牌收了起来,动作麻利得像一名长期浸泡在 赌馆里的赌徒。 陈深说,你想学下棋,还是想学打牌。你将来当游手好闲的太太的时候用得着。 李小男说,我都不想学,太累。 陈深想了想说,那还是下棋吧。 李小男是陈深见过的最臭的臭棋篓子。围棋摆在了桌面上,陈深让了她五子, 然后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李小男下着棋,更多的时间里,他在翻看报纸。李小男托着 腮,长久地盯着棋盘看,看上去她的黑子已经把陈深的白子围得死死的了。陈深看 到了窗外的夕阳,从很远的地方滚动跳跃着漫过来,直接穿过玻璃窗落在棋盘上, 使得棋盘上看上去镀了一层触目惊心的红。 陈深想,傍晚说来就来了。 然后陈深伸出手去,用两只手指夹起一粒白子,放在棋盘里。李小男一下子就 愣了,她这时候才发现,只这一颗棋子就让她死路一条。陈深站了起来,伸了一个 长长的懒腰说,你要懂得步步为营。 李小男说,步步为营太累,没有喝酒演戏来得轻松。 李小男拿过了那块没有织完的红色围巾,不再看那棋盘一眼,低着头织了起来。 陈深终于打开那扇有些陈旧的木门,走在傍晚有气无力的夕阳余晖中。打开门以前, 陈深留下了一句话。陈深不以为然地说,你就不是一个女红的料。 冬天正进行得如火如荼。陈深走在上海萧瑟的街头。黄昏过后是即将来临的漫 长黑夜,陈深想到了毕忠良从梅机关开会领回来的任务,在几个月前疯狂攫取了情 报的中共情报人员麻雀现身后突然隐藏,如果不揪出来,七十六号特工总部的所有 头目都可以进行一次大换血。陈深还想到了,归零计划仍然不能拿到。最坏的打算 是,暴露自己孤注一掷。踩在上海冬天生硬的柏油路上,陈深又想到,他有好久没 有去猛将堂孤儿院看皮皮了, 郭小白被捕的时候,陈深参与了审讯。那天扁头闯进书记室,柳美娜正在修手 指甲,陈深就坐在一口矮木柜上,晃荡着两条腿。陈深正在给柳美娜讲一个叫范绍 增的军阀娶了十八房姨太太,最后一房是一个游泳舞后杨秀琼的轶事。他讲得十分 缓慢,有一搭没一搭的。其实柳美娜也希望他有一搭没一搭的,她在想着什么时候 能离开五十五号院子,这个看似平静的地方一点也不平静。她想要过安生的日子。 而陈深的目光无数次瞟向那口保险柜,书记室外有巡逻的特工,进入书记室有大铁 门,书记室内又是保险柜。如果不是孤注一掷,他要怎么拿得到归零计划。 这时候扁头闯了过来。扁头说,毕队长让你赶紧去刑讯室。 柳美娜看到陈深从矮木柜上滑落下来。柳美娜一边修着手指甲一边看着陈深摇 晃着的魁伟的背影,她在心底里叹了一口气,忽然开始向往一个叫临安的地方。那 是她的老家,她特别想从五十五号院内消失,然后回到那个满山长满小核桃的地方。 陈深摇头晃脑地跟着扁头去了刑讯室。两名执勤的特工打开了厚重的铁门,陈 深大步走在刑讯室长而空旷的走廊里,脚步声在回荡,夹杂着一声声毛骨悚然的惨 叫。陈深进入刑讯室的时候,看到了吊在一根柱子上的郭小白。郭小白已经皮开肉 绽,他的头垂着,仿佛一棵被晒蔫的白菜。苏三省和毕忠良就坐在审讯台边,他们 的身边还留着一张座椅。陈深叼起一支烟,就站在门边看着那棵晒蔫的白菜点着了 火柴。他重重地吸了一口,喷出烟雾的时候他看到了苏三省和毕忠良探究的目光, 也看到了郭小白低垂的血肉模糊的脑袋。他觉得,郭小白就快扛不住了。 郭小白果然就没有扛住。陈深吸完一支烟,将烟蒂在皮鞋底掐灭以后走到了郭 小白面前,他托起了郭小白的下巴,看到他的两个眼眶都肿起来了,嘴里血肉模糊, 一颗断掉的牙齿还摇摇欲坠地挂着,一些血结成了面糊状,一条条挂在他的嘴边。 他的目光几乎已经是毫无生机,仿佛一条被击扁了七寸的疲软的蛇。 陈深阴着一张脸,在苏三省边上坐了下来。 嘴巴硬是不是?先关他两天再说。陈深说。 毕忠良笑了,说你昏头了,两天?两天中共的人就全转移了。关两天不如直接 拖到小树林去。 陈深不再说话。他看到郭小白的头慢慢抬了起来,含混不清地发出一个声音说, 我说。 陈深和苏三省、毕忠良对视了一眼,他们都笑了。但是陈深听到自己心里传出 来的一声沉闷的惨叫,他知道一场杀戮或者追捕又将开始。 那天郭小白十分正确地交代,潜伏上海的中共特派员医生,从上海传出了大量 的情报。他是这个黄浦江边千疮百孔又华丽无边的城市里,有着众多下线的老牌交 通员。他的所有下线,没有横向联系,全部和他保持单线联络……但是,郭小白却 并没有见过医生…… 郭小白交代完所有以后,再也支持不住,他的头重重地垂了下去。苏三省走过 去,拎起地上一桶水,重重地浇在了郭小白的身上。郭小白的身上开始不停地往地 面滴水,仿佛他是一条刚被从河里捞起来的鱼。苏三省对一名手中拿着皮鞭的汉子 说,给他换身干净衣裳,让卫生队给他把伤口处理一下。 围捕医生,是在毕忠良带着苏三省和陈深离开刑讯室后随即开始的。陈深主动 要求参加围捕行动,他是想要在围捕过程中,看能不能随机应变让医生突围或者提 前撤离。在车队去往六大埭一间废弃仓库的路上,陈深坐在副驾驶室里一直都在抽 着烟,抽得口干舌燥嘴唇开裂。 陈深、苏三省和所有的特工们把仓库团团围住,仓库边上的青草正发出苏醒的 声音。也许不出一个月,它们就要开始在隆冬过后放肆地生长了。苏三省挥了一下 手,围捕开始了,陈深一直都冲在前面。他不敢开枪走火,不敢摔倒在地绊倒身边 的特工,不敢做出任何举动。在拥进一扇破门的时候,扁头第一个冲上楼道,而一 根腐朽的木棍从他的脚下滚动下来。陈深知道,那是医生预设的。医生一定是已经 警觉了。 那天陈深踢开一扇木门的时候,看到的是一束安静的阳光。那阳光像松针一样 均匀地洒在一张桌子上。地上一片狼藉,医生正在大口地吞咽着什么,她的脸涨红 了,喉咙发出呜咽声。随后赶来的苏三省大吃一惊,迅速地冲了上去一把掐住医生 的喉咙,但是已经来不及了,医生把一份情报咽了下去。医生笑了,她竟然是李小 男。 陈深、苏三省和李小男三个人,在这间破旧的却整理得千干净净的屋子里,站 成了一个三角形。看着桌子上一盆墨绿色的仙人球,正开出星星点点的淡红色小花, 陈深的脑海里迅速闪现出李小男住处杂乱无章的模样。他终于明白,李小男果然是 个演员,她一直是热烈地爱着太阳花的姑娘,一直在演一个大大咧咧的风尘里打滚 的女人。 李小男笑了,慢慢举起了手。在苏三省伸向后腰掏手铐以前,陈深出其不意地 亮出了手铐迅速铐住李小男,同时也把自己的左手铐住。而与此同时,一把编号上 海银行零二五的小钥匙,也在陈深铐住李小男的时候,滑落在陈深掌心中。苏三省 阴着一张脸,看着李小男与陈深的离去,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所有的行动队员迈着凌乱的脚步紧紧跟了上去,但是没有人知道在陈深与李小 男一起并排前往的过程中,李小男右手的拇指一直在陈深的掌心里不停地敲击着, 看上去她什么也没有说,但是却将刚刚掌握的已经吞咽下肚的所有信息,通过发报 时的长短快慢的敲击节奏传达给了陈深。这条路走得无比漫长,他们一起走过了走 廊,下到楼梯,再走过院子里的荒草,再走向停着的汽车。走到汽车旁边时,陈深 看到了脸色阴沉的刚刚赶来的毕忠良。 毕忠良仿佛不认识李小男似的,他只是对陈深说,早就和你说过,少和戏子来 往。 李小男阳光灿烂地笑了,露出两排雪白的牙。看上去她是愉快地上车的。她翻 阅过陈深的档案。陈深曾经在无线电学校有过两年的学习生涯。所以在自己被捕的 情况下,向外传输情报的使命无疑落在了陈深的身上。在疾速驶向五十五号直属行 动队队部的车上,李小男分几次向陈深不停地眨着眼睛,每次连续眨眼的长短次数 不同。陈深记下了,凭直觉他觉得这是一个电话号码。后来李小男就不说话了,因 为她累了,她把头重重地靠在了车座位的椅背上。其实李小男的脑海里一直浮现出 陈深下围棋时的场景,在那个有着凉薄夕阳的黄昏,陈深把一粒白子放在了棋盘上, 围住了李小男的一大片黑子。陈深说,要步步为营。 一个能记得住棋局的人,当然更能记得下一个电话号码,以及刚才李小男用大 拇指传出的信息。 那天苏三省把李小男送进了优待室。他和李小男久久对坐着,用仿佛痛苦的语 音和李小男说话。李小男却像没事一般,一首接一着地唱着周璇的歌,从《四季歌 》到《天涯歌女》,从《春风秋雨》到《送君》,一直唱到口干舌燥,把苏三省唱 得昏昏欲睡。最后苏三省终于忍不住了,苏三省说,我给你一支笔和一张纸,你明 天中午以前把该写的名单都写出来。 苏三省离开优待室的时候,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在门边停顿了一下。他转过 身来说,如果你把名单写出来,我愿意带着你一起离开上海。 李小男故作惊喜地说,去哪儿? 苏三省说,去香港。停顿了一下,他又说,我有的是钱。 李小男说,香港不也是沦陷区吗? 苏三省突然有些恼怒了,可是不沦陷的,差不多只剩下重庆了。 李小男笑了,说,没沦陷的除了重庆,还有四万万人心。 这是一次无趣的对话。苏三省不想再说什么,他重重地合上门,大步向前走去。 那天苏三省带人搜查了李小男的房间,搜走了一大堆的物品。就在他带着特工们离 开的时候,陈深和扁头出现在李小男的房间里。陈深像是熟客一样,为自己倒了一 杯白水,然后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李小男蜷在沙发上的情景,李小男和自己下棋的 情景,李小男织围巾的情景,以及所有杂乱无章的记忆,都一下子跳跃着波浪一样 涌动在陈深的面前。陈深的目光四处巡行,他发现李小男那条正在织着的红色围巾 没了。 就在苏三省把一沓周璇的唱片胡乱地扔进一只纸箱的时候,陈深说,唱片留下。 苏三省愣了一下。陈深加重了语音:我让你把唱片留下! 苏三省笑了,他把唱片重又从那只纸箱里翻出来,小心地放在陈深面前的茶几 上。然后他带着行动二队的人撤出了李小男的房间,屋子里只剩下陈深和扁头。 陈深缓慢地站起身来,挑了一张唱片放在留声机里。周璇的歌声就响了起来, 夜上海,夜上海,夜上海是一个不夜城……陈深十分清楚,夜上海确实就是一个不 夜城。这个不夜城的夜晚来临的时候,陈深找到了一间公用电话亭。亭子里管电话 的胖女人,坐在一张凳子上背靠着木板做的墙,正流着涎水睡着了。陈深在公用电 话亭不停拨号,以响起的长音次数为数字,第一时间传出了密电码。 走出电话亭的时候,陈深回望了一下孤独的亭子和一条绳子一样软沓沓扔向远 方的马路。在看不见的星空下,或者说路灯下,或者说霓虹灯下,或者说电话的那 一端,有多少像他这样的人,在上海像走钢丝绳一样地生活着。走出一段路后,陈 深回过身来,对着那间公用电话亭挥了挥手轻声说,再见,同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