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二天苏三省打开优待室的门时,看到李小男把那张白纸折成了纸船,船帮上 用苏三省给她的笔写下了三个字:胜利号。 看到这三个字,苏三省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他突然意识到,李小男的小命可 能是不太保得住了。他看着李小男很久,转身走出了优待室。接着李小男被迅速地 解往刑讯室。这天陈深依然像往常一样,坐在柳美娜办公室的矮木柜上,举着一瓶 葛瓦斯不停地往嘴里送。柳美娜也像往常一样,不停地修着指甲,只不过她不时地 拿眼忐忑地瞄一下陈深。因为她知道这一次被捕的是苏三省追求的三流电影演员, 同时也是对陈深有着好感的干妹妹。 今天你会去参加审讯吗?柳美娜声音中露出几分脆生生的怯意。 一定会。 为什么? 因为毕忠良一定会去审。他一定会叫上我,他要看看我和这个干妹妹是不是串 通一气的。 那你们串通一气吗? 陈深仿佛是生气了,他把手中的葛瓦斯一口气喝完,然后将空瓶重重地蹾在了 矮木柜上。那巨大的声音把柳美娜吓了一跳,就在这时候扁头出现在书记室门口, 气喘吁吁地说,毕队长让你去刑讯室。 白炽灯雪亮地照着李小男。李小男坐在一把椅子上,双手被反绑着,她一直在 等着陈深的到来。陈深来的时候她笑了,仿佛等到了望眼欲穿的故乡亲人。陈深也 笑了。火红的炉子里煨着的烙铁已经通红,大小不一的皮鞭挂在墙上,辣椒水、老 虎凳,所有刑具都堆在墙角。但是显然不需要用刑,因为看到陈深的时候,李小男 说,给我一支烟。 那天陈深认真地给李小男点烟。毕忠良一直一言不发地注意着陈深和苏三省的 表情,他总是觉得无论是被击毙在米高梅舞厅门口的中共分子宰相,还是被埋在小 树林里的军统潜伏者唐山海,还是现在被捕的三流演员李小男,他们的背后还有一 个像影子一样的人。如果没有这个人,这些人的努力可能都是白费心力的。毕忠良 不是不怀疑陈深,而是害怕怀疑陈深。这个陈深会是一个称职的理发师,或者是直 属行动队一分队队长,或者是中共地下交通员,或者就是大名鼎鼎的麻雀?更或者 所有这一切都只是自己私下里的猜测,完全冤枉了这个替自己走私烟土、曾经救过 自己一命的割头兄弟? 李小男在抽完一支烟后开始招供。李小男说出她其实是宰相多年未交往的亲妹 妹,从此他们家再也没有一个人活在世上了。陈深表情平静,他的眼前浮起米高梅 舞厅门口李小男看到宰相吞枪自尽的时候一声惨叫的情景,才明白原来李小男早就 看到了宰相和自己在舞厅内的接头。陈深的心里多了一些害怕,他害怕李小男扛不 过大刑,那么李小男脑子里埋着的一堆联络人员名单怎么办? 除了这些,李小男不再说和情报有关的事。刚才说和宰相的关系,仿佛是故意 说给陈深听的。此后的大段时间,李小男都在说着片场的逸闻,以及某个导演的风 流韵事。毕忠良终于坐不住了,他站起身看了苏三省一眼说,我只要结果,你给我 结果。如果你给不了结果,你自己向七十六号交代,你自己向梅机关去交代。如果 你吃不了,那你就得兜着走。 苏三省阴着一张脸,他长久地盯着这个他追求了许久的女人。后来他让一名特 工找来了干毛巾,他说把干毛巾塞进李小男的嘴里,让毛巾进入食道和胃,等到胃 酸把毛巾融合后猛地外拉,据说可以将胃拉出。如果胃拉出了,那些情报纸一定还 没有消化完,所有的情报都有可能被他抢回来。即便是抢不回来,那么对这种骨头 比铁还硬的共产党人来说,就算是一种刑罚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毕忠良看了陈深一眼说,苏队长的方法,你怎么看? 陈深盯着苏三省,咬着牙说,亏你还死乞白赖地追求过她,我真想杀掉你。 苏三省笑了,所有汪主席和新政府的敌人,就是我的敌人。敌人就得除去,不 然敌人会把你除去。陈队长想为嫌疑分子说话吗? 陈深不再说什么,起身离开了刑讯室。在离开之前,李小男突然叫住了陈深。 她又要了一支烟,陈深再次为她点燃了香烟。李小男说,如果有时间,帮我去看看 那盆仙人球。 陈深十分郑重地点了点头。但是李小男的话却落在了毕忠良的耳朵里。 在长长的走廊上,陈深的步子沉重而缓慢,—会儿李小男的干呕和惨叫的声音 传了过来。陈深的眼睛里浮起一阵薄雾,他知道苏三省已经在让人往李小男的嘴里 塞干毛巾了。 再接着,毕忠良也出现在走廊上。他一直跟在陈深后面不远的地方,一阵阵的 惨叫让他的头皮发麻。自从剿赤匪时头皮上挨了那一枚弹片后,他头皮发麻的毛病 时常会发作。特别是在阴雨天的时候。 五分钟后,毕忠良让身边的一名队员马上赶往废仓库,把那盆花带到他的办公 室。那天下午,毕忠良花了一个多小时时间,研究他的手下从仓库里带回来的一应 杂物,以及那盆仙人球。毕忠良最终也没有发现什么,最后他把花交给了陈深。陈 深说,你是不是怀疑这花里有情报?我看到花盆的土已经动过了。 毕忠良说,换谁都会怀疑的,不过,这花坛子里没有任何秘密。 陈深拿着花,小心翼翼地捧走了,他拿着花回到办公室以后,把花放在了向阳 的窗前。那墨绿色的球体上,星星般的淡色小花开得热烈而奔放。陈深就想,仙人 球的秘密,大概就是,胜利。 陈深带着那枚从李小男手心里滑落的钥匙来到了上海银行。在李小男租用的上 海银行零二五保险柜里,陈深看到了一封信和李小男留下的一块红色毛线围巾。陈 深终于知道,这围巾原来是给自己织的,而不是给所谓的正在追求她的苏三省织的。 那天陈深花半天时间将头埋在围巾里,深深地吸着毛线的味道,一会儿这块围巾就 湿了一大片。 陈深又去了欧嘉路和沙泾路交界处,在海报墙上发现了医生被捕前下达的最后 指令。这次的指令显得十分单调,但是单调中却又有那么深重的急催的味道。内容 是这样的:归零归零归零归零归零…… 陈深久久地站在海报墙前,听着不远处沙泾路上工部局屠宰场传来的阵阵猪的 号叫,他的脑子里开始急速地转动起来。墙上那些颜色不一的海报,有好多已经翘 起了角,在风中哗啦啦地响着。从很远的地方看过去,可以看到陈深宽阔的背影, 以及干燥起壳的海报在风中有节律的舞动。在陈深大步离开海报墙以前,他已经做 了一个决定:以暴露为代价,迅速拿到归零计划。 拿到归零计划首先要进入书记室的铁门,然后是打开保险柜的锁。后来陈深一 直都在自责,他觉得自己不像个男人,内心充满了阴暗。那天他带着柳美娜去了米 高梅跳舞,他还和柳美娜喝了好多酒,总之是他把柳美娜灌醉了,然后从她的包里 拿到了铁门钥匙。 陈深带着铁门钥匙匆匆地回到了五十五号,当着游动哨的面,说是来拿柳美娜 的一只小包。在别人眼里,他仿佛和柳美娜有了那种意思。他用早先配制的钥匙打 开了保险箱,拿到归零计划后,匆匆地回到了舞厅。那时候柳美娜还伏在包厢的长 沙发上酣睡着。等她醒来的时候,舞厅就快散场了,她醉眼蒙咙中看到了坐在一边 的陈深。陈深看到她醒来的时候,眯着眼笑了一下。 柳美娜想要站起来,但是她觉得头有点儿痛。所以她站着的身子晃了晃,像一 棵被风吹歪的树。这时候她看到了桌子上的一张火车票和一颗子弹,她的酒就全醒 了过来。 柳美娜怅然地坐了下来,说,你是让我选一样是不是? 陈深把那颗子弹收了起来说,我希望你选火车票。 其实那天保险箱里的钞票多了出来,我就知道你的身份是共产党。我只是不想 说出来。 为什么不说? 我害怕说了以后,你就消失了。 为什么不是军统? 军统的气味和你不像。 片刻的沉默后,柳美娜又说,你是让我选,死还是走?我选走。其实我老家一 直有个男人等我回去成亲,只是我不喜欢他而已。我喜欢你也是自找的…… 柳美娜拿起了包,匆匆地向外走去。她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因为她的人生将 发生巨大的变故。陈深突然叫住了她说,你不能回老家临安,也不能再回你的住处。 柳美娜笑中带泪地说,我早就没有住处了。自从爱上你后,我身心都再也没有 地方可以住。 静默了好久以后,柳美娜说,我们还会见面吗? 会的。 见面了你还会给我剪头发吗? 会的。 然后,柳美娜的脚步声响起来,她完全地从陈深的视线里消失了。陈深不知道 的是,此后漫长的一生之中,他都没有再见到过柳美娜。柳美娜也自此成了长在他 心中的一枚拔也拔不掉的倒刺。与此同时,苏三省站在书记室的门口,听一名巡逻 哨的行动队特工告诉他,陈深来为柳美娜拿过包。苏三省的眼睛重重地闭了一下, 等他终于想明白有什么事已经发生的时候,他跌跌撞撞地冲下了楼,对院里停着的 一辆车高喊起来,马上分两路去柳美娜和陈深家里。马上! 陈深和柳美娜在苏三省的视线里彻底消失了。就在陈深想把“归零”计划放人 窦乐路邮筒前,他去了欧嘉路和沙泾路交界处的海报墙看嵌字指令。新的医生果然 已经到任了,医生的指令是,若拿到“归零”计划不按原交通线传递须亲自送出上 海具体待命。 与此同时,苏三省在毕忠良的授意下,疯狂地搜寻着陈深的踪迹。毕忠良和妻 子刘兰芝把自己关在小房子里,一坐就是一整天,相对无言。看上去刘兰芝已经有 气无力,像被抽掉了筋骨一般。一会儿她终于耸动肩膀哭了起来,你知道的;我一 直当他是我阿弟的,我还在张罗着给他找一个家主婆。 毕忠良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我就晓得伊勿简单。 毕忠良说这话的时候,手不停地颤抖着。他的酒瘾又发作了。他的手努力地伸 向了桌面上的一瓶酒,迅速地打开瓶盖,举起瓶子猛灌了起来。毕忠良足足灌了半 瓶酒,人一下子有了精神。他把酒瓶重重地暾在了桌子上时,又重复了一句,我就 晓得伊勿简单。 陈深把自己藏在了徐碧城在福煦村租的民房里,他像是一个居家男人一样,一 下子变得温文尔雅。除了有时候喝喝葛瓦斯,或者抽抽香烟以外,大部分时间他都 和徐碧城待在一起。这样的时光让徐碧城无比珍惜,她一厢情愿地认为,如果没有 日本人突然像蝗虫一样闯进中国,以及汪精卫自作主张地建立新政府,她完全可以 和陈深一起,天天过上这样的生活。而事实上,她对陈深的生活是一无所知的。 这年的除夕,陈深还是没有接到组织上让他离开的指令,所以他是和徐碧城在 一起过的。他们一起晃荡着去了猛将堂孤儿院里看皮皮,在那条漫长的道路上并肩 行走时,他们的手臂总是不小心地碰撞着。最后是徐碧城挽住了陈深的手,挽住陈 深手臂的那一刻,幸福像从天而降的闪电,一下子击中了她,差点让她的鼻子也酸 了起来。那天孤儿院里吃的是羊肉白菜粉皮,皮皮大概是吃饱了撑的,和一个比他 高出一头的小男孩干起了仗。皮皮挥出第一拳的时候,陈深和徐碧城刚好迈进猛将 堂院子的大门。保育人员和老师迅速上前想要劝开皮皮,这时候陈深的声音响了起 来。陈深兴奋地说,让他打一架。打一架不容易啊。 那天陈深和徐碧城看着皮皮打架,皮皮被打得满脸乌青,那个圆脑袋的小男孩 最后躺在地上直喘气。徐碧城一边替皮皮擦去脸上的血,一边开始责怪陈深。陈深 笑了,说没有流过血的男人长不大。 这时候徐碧城突然发现,走路一向有些瘸的皮皮仿佛已经好多了。他走路的样 子,有些虎虎生风的味道。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皮皮就在陈深面前不停地挥舞着 双手,模仿青年军的样子在院子里走来走去。 皮皮大声地朗读着蒋委员长演讲的话。皮皮说,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 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 在皮皮高声的朗读中,徐碧城挽着陈深的手,离开了猛将堂孤儿院。 这个有着零星爆竹声的除夕,徐碧城烫了一壶绍县的黄酒,炒了几道小菜。他 们相对着坐下来的时候,徐碧城突然红着脸问,那把口琴还在吗? 陈深笑了:还在。 徐碧城:能给我吗? 陈深:不能。那把琴生锈了。 徐碧城:琴在哪儿? 陈深:在一个树洞里,树洞用水泥封了。 陈深说完就举起了酒杯说,现在能过上年都是一件有福气的事。而徐碧城的脸 上却浮起了失望的神情,她想起了当年自己送给陈深的那把口琴,但是显然,那把 口琴陈深没有用心地去珍藏。所以她举筷子的时候,有点儿闷闷不乐的神态。陈深 显然留意到了徐碧城的变化,他伸出手去,拢了一下徐碧城的头发说,傻瓜。 那天晚上陶大春是突然造访的。门打开的时候,陈深下意识地把手伸向了腰间, 而徐碧城却仍然不动声色地喝酒吃菜。她斜了一眼陶大春说,坐下一起喝一点。 这时候陈深才知道,军统锄奸的飓风队又重组了,队长就是陶大春。陶大春倒 上了一杯酒,举起来对陈深说,重庆说了,解除对你的锄杀。我们的人已经知道你 是中共。 陈深笑了,也举起了杯。两个人重重地碰了一下杯,一饮而尽。 陈深说,那皖南事变又怎么解释? 陶大春说,那不是我们两个要操心的事,是蒋委员长和毛主席去操心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