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深居简出的陈深,有一天戴上厚重的呢帽子,围上围巾走在街头上时,突然被 一辆车上跳下来的人拉上了车。陈深都来不及拔枪,甚至来不及看清车上的人,车 子已经蹿出去老远。陈深开始在车内挣扎起来,却被人钳住了手腕动弹不了。这时 候陈深意识到,他一定是被苏三省的人带走了。 坐在驾驶室里的男人扭过脸来,对着陈深笑。那人摘下了假胡子,取下头上的 帽子,这时候陈深才认出了陶大春。陶大春说,今天我让你看看,飓风队是怎么锄 奸的。 这天傍晚,苏三省和一名女人被堵在一条弄堂里。苏三省显然是和这个女人从 一幢民居里出来的。陶大春突然出拳,拳头重重地砸在女人的头上。女人哼都没哼 就歪倒在地上。陈深看到女人穿着淡色的有着小花点的棉旗袍,像一条在春天盘在 脚下的菜花蛇。苏三省想要拔枪的时候,陈深一脚将他踹翻在地上,随即有三杆短 枪的枪管,都顶在了苏三省的脑门上。 苏三省的脑门上随即沁出了一层密密的细汗。陈深蹲下身去,从苏三省的腰间 拔出手枪,然后他开始解苏三省的衣扣。他解得特别的缓慢而认真,最后他用力地 扒开苏三省的衣裳,露出了皮肉。 陈深眯着眼睛笑了,他的手里突然多出了一把剃刀。陈深很轻地问苏三省,哪 儿是胃部? 苏三省浑身发抖,声音变得语无伦次,他说陈队长你肯定是误会了。 陈深红着眼吼了起来,马上告诉我,哪儿是胃? 陶大春也蹲了下来,他伸出平举的手说,给我。你不能干这事,你会犯你们的 纪律。 陈深想了想,把剃刀塞在了陶大春的手里,慢慢地直起了身子。他的手开始在 身上摸索,找到了唐山海给他的半支亨牌雪茄。陈深叼着烟,划亮了火柴,火柴的 光芒把他的脸照得有了一些明灭的深浅不一的红光,陈深美美地吸了一口,扔掉火 柴叼着烟大踏步地向前走去。白色的烟灰不时地被风吹落,陈深突然觉得,春节过 了,风仿佛也有了一些暖意。 这时候弄堂深处传来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惨叫。惨叫声中陈深说,唐先生,安 息吧。小男,你也可以闭眼了。 再次站在海报墙前时,陈深发了很长时间的呆。海报上的嵌字指令告诉他,让 他在窦乐路邮筒附近接头,交通线上的危险解除,组织上就要带他和归零计划一起 离开了。陈深不由得有些百感交集,他觉得此时离开上海,反而有些恋恋不舍。 那天晚上陈深十分认真地给徐碧城剪了一次头发。其实在没几天前,陈深就给 徐碧城剪过一次。但是徐碧城不怕多剪,她喜欢自己的头发被温水打湿,湿乱的头 发湿耷耷地贴在额前;喜欢陈深拿起剪刀时喀嚓喀嚓的声音;以及他用温厚的大手 轻轻按住她的头时的感觉。但是她没有想到的是,陈深就要正式消失了。那天陈深 有意无意地遗忘了理发剪子,那把剪子安静得像一个熟睡的少年一样,躺在桌面上。 那天徐碧城还听陈深说,以后要找更好的理发师剪头发,自己的手艺太老土了。徐 碧城根本没往深处想,她觉得陈深这是在开玩笑。 和陈深一起消失的是皮皮。 在猛将堂孤儿院门口的弄堂里。陈深一直牵着皮皮的手往前走。路灯把他们的 影子拉得很长。 皮皮说,我们要去哪儿? 陈深说,我们去一个地方,和一位叔叔碰头,然后我们一起去延安。延安有许 多像你这样的孩子。 皮皮说,你是说都没有爹妈吗? 陈深说,你有爹,你是我的亲生儿子。你妈姓李,叫李大男,她有另一个名字 叫宰相。我不久以前才知道你还有一个姨妈,你姨妈叫李小男,她的另一个名字叫 医生。 皮皮说,那你有另一个名字吗? 陈深说,有。我叫病人。 陈深把胸前戴着的白金壳怀表摘下来,挂在了皮皮的脖子上说,这是爸爸当年 送给你妈妈的。 这天午夜,陈深带着皮皮出现在窦乐路邮筒边上,路灯光打下来,一大一小两 个影子,在地上无比凄凉与孤独地向前延伸着。一辆邮政局的脚踏车呈S 形路线向 这边拐了过来,在清冷的夜里显得无比突兀。脚踏车停了下来,一个十七八岁脸上 长满疙瘩的邮递员对陈深笑了,他说我是许仙,你可以叫我小许。 为什么要让我亲自送出上海? 因为你手上的情报太重要了,不适合用电台传递。也因为邮筒虽然安全,但不 是万无一失的那种安全。 陈深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初他问宰相邮筒会不会出问题时,宰相说不会。原 来这个叫许仙的邮递员就是自己人,情报都会先落人许仙的手中。但是陈深不知道 的是,通过邮筒传递情报,并不是他一个人,还有许多上海各个角落里的交通员。 陈深更不知道的是,他的兄弟毕忠良并不是省油的灯。他不仅知道苏三省被锄杀, 也在一天前知道了陈深藏身在哪。他一直忍着,连妻子刘兰芝这儿也不愿告诉。但 是他终究会做出一件事来,那就是建功立业。 毕忠良下令的围捕正式开始了,带队的是扁头。他们迅速地向邮筒靠拢,很像 是被风吹往某地的一群沙,无比密集而迅速。这时候一脸少年稚气的许仙正要打开 邮筒,陈深感觉到了异样,一把将皮皮揽在怀中,同时拔出了手枪。 显然许仙也觉察到了危机,他将开邮筒的钥匙扔进邮筒里,同时从一只挎包里 迅速掏出了一个手雷,拉开插销塞进了邮筒中,那里面有许多他还没来得及取走的 情报。邮筒爆炸了,三个人没命地向前奔跑着。而烟雾散尽后,扁头带着行动队员 们再次追了上来。陈深让许仙带着皮皮顺着一条弄堂离开,他自己躲在电线杆后断 后。扁头和行动队的队员们,向着这位曾经的头儿逃跑的方向冲了过来,但是街面 上空无一人。就在他们继续前行的时候,一声枪响,一名队员应声倒地。枪声密集 起来,此刻的毕忠良坐在一辆车里,静静地发着呆。他在不停地为自己灌着酒。他 的车子就停在前面不远的路口,如果陈深想要从这儿跑走,那么拦截他的有毕忠良 和一台车,以及二十名行动二队的队员。 陈深一边开枪一边退,他退到了一辆停在路边的救护车边,一枪击开车锁上了 车。陈深迅速地扯出了电线,两根电线碰撞出火苗发动了汽车。车子向前疾冲,经 过了毕忠良的车和行动二队的队员。他们疯狂地开着枪,把陈深开着的救护车打成 了一个筛子。但是救护车却仍然在歪歪扭扭地前行。毕忠良的车子迅速地跟了上去, 死死地咬住了救护车。一直追到了黄浦江边,救护车凌空而起,直直地驶进了江里。 毕忠良的车子停了下来。他从车上下来,静静地看着冒着气泡的黄浦江的江面。 一会儿陈深用带着的一颗自杀用的手雷,引爆了汽车,一道水柱冲天而起。 望着水柱掉落在水中,水面慢慢变得平静,毕忠良红着眼流下了眼泪,却对着 黄浦江的江面笑了。毕忠良说,你不应该当兵,也不应该在战场上救我,你就应该 当一名剃头匠。 这是一间温暖如春的小房子,除了墙上一幅画得十分拙劣的画,以及一只小而 破旧的柜子,一张小床,已经找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了。只有屋子中间那火炉,正 举着热气腾腾的火光。那些粗大的木炭,浑身通红,仿佛发了疯一样一阵又一阵地 散发着热量。皮皮就站在火盆的旁边,他已经脱得一丝不挂,脚下堆着一堆蛇蜕一 样的衣服。许仙懊恼地坐在不远处,火盆发出的红光让他脸上的疙瘩越发的红亮, 红亮得有些生机勃勃。 许仙在皮皮身上寻找着情报,但是他一无所获。陈深没有交给许仙情报,那么 情报一定会在皮皮身上。许仙的目光落在皮皮胸前挂着的那只白金壳怀表上,他的 心跳开始加速,他甚至能听见血管里的血像河水一样奔流着的声音。许仙站起身来, 迅速走到皮皮身边,解下了白金壳怀表。 那是我爸爸送给我妈妈的。皮皮清脆如黄瓜的声音在这温暖如春的屋子里响了 起来。 我要的就是它。许仙边说边打开了怀表,接着又用小刀打开了怀表的壳,却连 一粒灰尘也没有发现。许仙坐了下来,失望地将怀表放在了柜子上。 你把表还给我。皮皮说。 许仙走了过去,把怀表在皮皮的脖子上挂上。这时候他突然注意到了皮皮的长 辫,那麻绳一样粗大的长辫,让他的血液再次奔流起来。许仙迅速地解开了皮皮的 辫子,终于在靠近皮皮后脑勺的地方,发现了一张织得如指甲片大小的纸。许仙打 开那张纸,上面有密密麻麻的字,那是缩小了许多号的归零计划。 驻华日军总司令烟俊六大将……驻南京、上海的海军航空兵六十架飞机……驻 镇江的月浦混成旅团……一些字眼迅速地跳起来,争先恐后挤进许仙的眼眶。许仙 的眼泪一下子奔涌而出,他打开了木窗,冷风拥进来裹住了他。这时候窗外开始飘 冬春之间的第一场春雪,许仙就对着那春雪不停地流着眼泪。最后他面对着白亮的 窗口跪了下去,重重地把那张情报纸贴在心窝上,发出一声低沉的呜咽。 赤条条的皮皮望着许仙的模样,他想许仙一定拿到了一张特别有用的东西。他 想起几天前的一个夜晚,陈深十分细心地替他洗了头,并且帮他编了一次辫子。皮 皮看到许仙站起身,转身向他走来,并且把他紧紧地揽在了怀中。 许仙说,皮皮,我要带你走。 皮皮说,能不能叫我李东水?我的大名叫李东水。 许仙说,为什么要叫你大名? 皮皮说,因为我长大了。 那天晚上,毕忠良和刘兰芝在屋子里发呆,毕忠良一直在喝着酒,显然他已经 喝得有点儿多了。他的眼前一片红光,老是浮起在江西剿赤匪时的情景。那时候枪 炮声不绝,子弹就在他的耳边呼啸,泥石被炸弹掀起来四散射开。一块弹片削去了 他的头皮,他的脸上随即血肉模糊。陈深冲了过来,背起他就走,他像面条一样软 软地挂在陈深的身上,血不停地滴落下来。他总是以为自己要死的,但是他一直都 没有死。倒是那个救了他的陈深,现在已经死了。 毕忠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点了一炷香,认真地插在小香炉上。看到毕忠良 插香,刘兰芝哭了,她的眼眶已经被眼泪浸泡了很久。她觉得自己的眼眶就快被泪 水化掉了。书桌上还放着陈深给她送来的草药。陈深在一个春天曾经十分认真地对 她说过,嫂子,你要是老了,我会服侍你的。 为什么? 因为你太像我早些年死去的姐姐了。 刘兰芝开始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他还是个光棍,刘兰芝说,我阿弟他还是个 光棍他就死了。 听刘兰芝的口气,仿佛光棍是不能死的。 毕忠良又提起酒瓶猛喝了一口酒,显然他有些烦躁了,紧皱着眉头手臂猛地一 挥说,没啥好哭的,我晓得伊这就是在寻死。 贝勒路福煦村一间租房的三楼,陶大春就坐在徐碧城的对面。在很短的时间内, 陶大春锄杀了极司菲尔路七十六号特工总部的龚放、五十五号直属行动队的苏三省 ……他把一沓照片从口袋里掏出来,挑出了龚放和苏三省的照片,扔进了正烧着水 的炭炉里。照片迅速在明亮的火中扭曲卷起,化为灰烬。陶大春把余下的照片,小 心地塞进了口袋里。那些照片上的人,是重建后的飓风队即将锄杀的汉奸。他在不 停地喝茶,其实他是一个话不多的人。徐碧城也一直不说话。所以他们的喝茶是安 静的,基本上只能听到水被炭炉烧开时翻滚的声音,以及两个人唏嘘的喝茶声。 陶大春离开的时候,看到窗外漾进来一阵春风。看上去春天就快要到了,他还 闻到了窗外植物和泥土的气息,所以他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打完喷嚏他说,戴老 板的意思,让你别惦着回重庆,就留在上海站分管报务工作。 徐碧城仍然没说话。她穿着一袭月白色的阴丹士林旗袍,像一棵素白菜一样纯 净。她伸手拨弄了一些炭火,加了一点水在茶壶里。陶大春说,你为什么不说话呢? 这时候徐碧城正双手举着小巧的青瓷杯喝茶,她安静中透出的力量在瞬间击倒 了陶大春,他觉得这个女人很像一幅山水画。这时候徐碧城的手垂下来,落在桌面 上的一张报纸上。她把那张《中华日报》轻而缓慢地移动着,移到了陶大春的面前。 一行粗黑的标题落在陶大春的眼里:共党嫌疑分子陈深殒命黄浦江。 他死了。徐碧城腼腆地笑了笑说。有什么了不起的,他爱死就死吧!活都不怕, 还怕死? 徐碧城说到后来的时候,有些愤然了,仿佛她在恨着陈深。 陶大春笑了笑说,我明白了。你保重。 陶大春打开了门,穿着他宽大的黑色风衣走了出去。他没有带上门,任由着一 股风潦草而凌乱地蹿进来,让那煮水的炭炉燃得更旺了。徐碧城坐在炭炉边一动不 动,她想,有时候不如做一颗炭,被火烧化了,就什么也找不到了。 第三天,陶大春的飓风队在兰桂戏院截杀了毕忠良。那天陶大春带的人很多, 在临时开会的时候,陶大春把毕忠良的照片扔在了桌子上。执行任务的飓风队员们 一个个轮流传看着照片,都默记了一分钟毕忠良的特征。陶大春下达命令以后,多 加了一句话,就算死多少兄弟,也要把这个人在今天晚上除掉。 陶大春安排的人中,有外围拦截的,有买了票进入戏院直接刺杀的,总之陶大 春织的是一张网。毕忠良在落座后戏还没开场就惊觉了,在几个人的护卫下,他去 了厕所。但是他没有从厕所出来,而是翻窗从戏院后门逃了。后门本来是堵死的, 所以陶大春在后门根本就没有安排人手。但是毕忠良却在后门停着车,他迅速地拉 开了车门,并且发动了汽车。这时候他觉得头皮有些发麻,他想是不是又要下雨了, 一抬头看到雨点果然争先恐后地落在了车窗玻璃上。这时候戏院内传来了枪声,毕 忠良笑了,他知道等不及的军统的人,已经向他的手下下手了。 毕忠良开着车子缓慢前行。多年的枪口刀锋上讨生活的生涯让他变得从容而冷 静,他的脸上甚至绽开着油菜花一样的微笑。长长的完全被雨淋湿的弄堂没有一个 行人,看上去这条弄堂显得无比漫长,仿佛通向的是一个未知幽深的世界。一个撑 着伞穿着旗袍挎着小包的女人出现在前面不远的地方,她走得十分缓慢而有韵致, 很像是大户人家的女人。女人在和毕忠良的车子交错而过时,突然掏出一个瓶子扔 进了毕忠良车子的驾驶室。汽车开出没几步就炸了,一声炸响以后,车子只是摇晃 了一下,连窗玻璃也没有震碎。旗袍女人像是一个突然出现的女鬼一样,在长长的 弄堂里消失得无影无踪。一会儿,汽车又向前开动了…… 这次行动牺牲了三名飓风队的人。这是陶大春和徐碧城说的。那个穿旗袍的女 人,无疑就是徐碧城。 在徐碧城的房间里,陶大春说,毕忠良跑了。 徐碧城说,跑不了,你就等着看报纸新闻吧。 陶大春说,为什么跑不了? 徐碧城说,我自己配了个小炸药。 陶大春说,能炸死他吗? 徐碧城说,炸不死他,但是瓶子里的碎铁片浸过砒霜和苍耳子。他不死也得死。 那个乍暖还寒的夜晚,陶大春一直在徐碧城的房间里坐了很久。不知道为什么, 他有些不太舍得离开。尽管他们的话并不多,炭炉还是那只炭炉,茶水还是那盅茶 水,人还是那个人,但是他却对着这一切有着无比的眷恋。陶大春忽然长长地嘘了 口气,他是一个有革命理想的人,当年加入飓风队的时候就宣过誓,为党国和理想 献身。现在他一点也不愿献身,他觉得如果献身了,怎么看徐碧城泡茶和喝茶呢。 陶大春离开的时候已经是午夜,屋外只有一盏走廊灯发出昏黄的光。风已经有 了暖意,仿佛一只从远处伸过来的女人的手,把你拉到了春天的怀里。陶大春骨头 变得松软起来,他大步地迎着风走了出去,他说,春天来了。 黑暗中远处的远处,传来一只猫叫春的声音。但在徐碧城听来,那是一种难听 而凄厉的声音。她举起杯缓慢地喝下一口茶后说,陈深,安息。 一九四九年春。逃往台湾的船票已经涨到了每张船票十一两黄金,等于是一大 一小两条黄鱼。警察局长毛森开始杀人,提篮桥监狱里五百多名共产党员和进步人 士杀得只剩下二十八人。汤恩伯总司令驻守着上海,司令部里每天都在烧文件和转 移物资。但是,黄浦江和苏州河的水还在流着,歌舞升平必须继续。 米高梅舞厅。一名围着红色围巾的中年男人和一名年轻的女孩在接头。女孩叫 春羊,她的代号叫布谷鸟。 中年男人说,你真年轻,你不怕死吗? 春羊说,不怕死,可我怕黑。 中年男人说,天就快亮了。 我该叫你叔叔,还是叫你哥哥。 叫我同志。 中年男人把一张麻将牌放在桌面上,那是一张“一索”,看上去是一只鸟的形 状:我的代号是麻雀。 春羊说,麻雀不是早就牺牲了吗? 中年男人笑了:是的,可我在为她活下去。她有两个代号,她的另一个代号叫 宰相。以后我会一直用麻雀这个代号。 春羊说,用到什么时候? 中年男人说,要么是牺牲的时候,要么是天亮的时候。 借着舞厅的灯光,春羊看到中年男人的脸上全是密布的坑坑洼洼的疤痕,看上 去一脸的沧桑。 我丈夫一个月前也牺牲了,他是浙东四明山游击队的。春羊喝着茶水,低垂着 眼帘说。 这很正常。我全家也差不多没了,但幸好还有李东水同志。 李东水是谁? 我儿子,他的小名叫皮皮。 中年男人说,我很想带你去看看我的嫂子。我的那个兄弟已经不在了,但她还 是我嫂子,她一直生病,她有哮喘,她长得很像我死去的姐姐。她一直想给我做媒, 她叫刘兰芝。 中年男人看到舞厅中有一些人拥进来,人群突然乱了起来。保密局上海特派员 徐碧城带着陶大春等人冲了进来。 春羊紧张起来。中年男人压住了春羊的手,眯起眼睛微笑着说,布谷鸟同志, 你看着我。你不要去看他们。你有尾巴,你的麻烦已经来了。 春羊看着中年男人眼角的微笑,稍稍镇定了下来,问,怎么办? 中年男人说,我认识这两个人,你不要怕。带武器了吗? 没有。 如果走不掉,那边楼梯口有个电闸,你撞上去就行。 春羊紧咬着嘴唇坚定地点了一下头。中年男人笑了,我想请你跳个舞,这是工 作。 《夜上海》的歌响起来。中年男人说,知道吗,这是周璇唱过的歌。有一个明 星公司的女演员,特别喜欢周璇的歌。 中年男人是陈深,他的微笑中,眼泪流了下来。这时候,距离解放上海的炮声, 已经越来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