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知道接下去她要说什么。 李春坐下,端起刚才那杯水喝了一口,突然发出低低的尖叫,天哪!真是众里 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她梦游似的放下纸杯,走到 橱窗前,指着我们布置在橱窗里的那套窗帘,手臂久久不肯放下。 一惊一乍跟演戏似的,刚才在店外她不一直在看橱窗里的这套窗帘吗? 这套窗帘有两挂,外面是一挂提花织锦缎的,幕布一样的猩红色托着针脚密实 浅浮雕似的玉色缠枝玫瑰,下面有暗银色的金属缀脚,窗帘扣也是同样的银箍,缀 着暗银色的流苏。里面一挂是珠灰色的蕾丝纱帘,镂空的地方用捻出珠子来的丝线 连缀,虽然在橱窗里蒙了灰尘,可那种珠箔银屏镂金嵌玉的感觉还在。 橱窗里铺着绿茵茵的地毯,错落地放置着城堡、风车和一蓬蓬盛开的绢制雏菊、 满天星、薰衣草,还有一些表情快乐的小矮人藏在花丛中,中间立着穿纱裙的洋娃 娃公主,手里拿着一枝鲜艳硕大的玫瑰。 这些都是开业时我布置的,当时很喜欢,像一出童话剧的舞台,后来就没感觉 了。我懒懒地坐着,等着李春赞叹完了坐回来,然后送她离开。 就是它了! 李春没有坐回来,她站在那儿,满脸放光地看着我。 我还从没遇见过谁给自己家订过这套窗帘,贵倒不是主要问题,主要是不适合 居家过日子。但我没把自己的意见说出来。在李春期待的目光中,我站了起来,往 总店打电话问还有没有这款料子。确定还有,我接着问她要不要给卧室和书房装窗 帘。沉醉的她像是被提醒了一样,立刻说当然要。我就给她推荐了那挂粉白满是小 花的,我是真心觉得它好。书房订的是宽幅木质百叶窗,另外她又挑了一挂窄窄的 蓝色有机玻璃珠子的帘子。我真不知道她准备挂在什么地方。 我按通常的房子规格匡算了一下,加上那挂窄的珠帘,打完折将近三千块钱, 我对李春说店里的规定,必须先交一半的价款才能开工做。 李春愣了一下,我今天出来没带那么多钱…… 来了!我就知道……我心里的小嘀咕雀跃地跳了一下,手里的圆珠笔轻轻地敲 打着订单本,笑着对李春说,总店要见到收据才给师傅下开工单子…。 李春低着头,不知道是在思考还是觉得为难,我都快被她的装腔作势弄得失去 耐心了,她突然抬头冲我一笑,明天,明天我再来…… 我右手把圆珠笔摁得啪啪直响,左手捏了张店里的名片给她,明天她可以打上 面的电话给我,总店会派师傅去她家测量,她只要来交一下预付款就行。 到现在为止,我还是不相信李春真的会买这些窗帘。或者,是我不愿意相信? 送李春出门的时候,我问她现在做什么,她笑着说她在家写诗。 在家写诗? 在家写诗! 晚上下班锁店门的时候我还在为李春那句荒谬绝伦的回答生气。带着气去娘家 接儿子,推着自行车刚进胡同口,我就听见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声。偏巧一辆拉石棉 瓦的三轮车堵在前面,路边又是卖烧饼、蔬菜水果的小贩摊子,加上自行车,一会 儿路就叉住了。我半天才挤过去,两步到了门口,拿前轮撞开虚掩的院门,正看见 儿子背靠旧砖堆坐在地上大哭,妈站在灶火屋门口,嘴里朝我儿子嚷着,手里削着 茄子皮。 我把车子一扔,上去抱起儿子,儿子的胳膊擦破点儿皮,浑身泥猴似的。妈看 见我,叹了口气说,惹他大舅生气了……我哄了半天也哄不住…… 小弟领着女朋友回来了。看这情形,小弟的女朋友就把手里吃了一半的冰激凌 给儿子,儿子哽咽着接住了,小弟小声说,姐,算了,吵有什么用…… 我甩开小弟,冲到大哥的门前,朝反锁着的房门狠命地捶着踹着,许自立,你 开门,你给我开门! 大哥在屋里咣当砸了什么,滚! 我反身到砖堆上抽了块半拉砖头,狠狠地砸着门。小弟过来拉我,姐,姐! 我恶狠狠地又砸了一下,许自立,你去死! 你们都盼着我死呢!许自立咋不死呀?许自立死了,给你们腾地方,让你们结 婚,养儿子…… 听了这话,小弟的女朋友扭头走了,小弟丢下我,追女朋友去了。我手里的砖 头掉在了地上,儿子过来抱住我,他的小胳膊小手上黏糊糊的全是冰激凌。我拉着 儿子,看了一眼妈,她一手拿刀一手拿茄子站在灶火屋门口。我跟妈都没说话,妈 先挪开了目光,低头继续削茄子皮。 我转身走到门口,扶起自行车,把儿子放进自行车后座,推起车走了。 闷热的空气里满是灰尘,拆迁的消息确定后,家家都在抢着用红色大瓦、石棉 瓦、旧砖头搭房子,好在拆迁的时候算成居住面积,我们家的工程说好明天上马。 我推着车蹬了两下刚要上去,儿子在后座上一摇晃,惊叫一声抱住了车座才没摔下 去。我忙站住了,看了看那缠得乱七八糟的坐椅,一边固定的螺丝掉了。上星期我 就发现松掉了,让丈夫修理……我勉强把坐椅固定好,让儿子抓住车座,推着车走, 不敢再骑。 我已经不再生大哥的气了,刚才的暴怒,也没多少真的是因为大哥。说不出心 里是什么感觉,一会儿觉得堵得满满的,一会儿又觉得空荡荡的。走过一条全是餐 馆咖啡厅酒吧的街道,前面是新世纪广场,广场周围都是专卖店,广场中间有喷泉, 我天天从这里经过,却没在这里停下过。 儿子的小手摸在了我的背上,我回头,他说,妈妈,湿了。 汗湿透了我的衣服,我把车子停好,把儿子抱下来,在路边的冰激凌摊上给儿 子买了一个甜筒,然后锁上车子拉着儿子朝广场中心走去。 儿子一边吃甜筒一边伸手去弄喷泉里的水,我在旁边坐着,看着他。广场上似 乎有风,空气和缓混沌地流动着,我把手指伸进头发里梳理,齐肩的头发一缕一缕 地垂着,油腻、邋遢、稀薄、攥起来几乎不够一把了…… 我觉得累,深呼吸,广场上的空气进了我身体,在体内继续和缓混沌地流动着, 温热地带着食物和灰尘的气味……一切都改变了,我生长的这个小城也变得无法辨 认了,唯一没改变的可能只有季节的流转,年复一年,春夏秋冬……我想起上初中 时的夏天晚上,爸还活着,干一天活回来光着上身在院子里擦洗身上的煤灰,然后 把水均匀地泼在院子的地上,地上就有了一块块阴凉的湿痕。我蹲在一边刷自己的 白边黑布鞋,妈在炒茄子,她总是把茄子炒得黑乎乎的,边炒还边骂茄子是“喝油 鳖子”,大概因为那茄子喝了太多的油,就着馒头吃很香。读高中的大哥坐在门槛 上看书,我从大哥那里知道了北岛和舒婷,瘦瘦的大哥套在干净的白衬衣里,对我 说,“十六岁的花季只开一次”。虽然我不崇拜大哥崇拜的人,那时候我迷的是琼 瑶,但我崇拜大哥,他会弹吉他,会下围棋,会打篮球……怎么也想不到十年之后, 他将不会走路。小弟在上小学,胳膊上别着两道红杠杠……那是一九八八年……我 们怎么就过到了这遥远得无法想象的未来? 儿子过来,趴在我的怀里说,妈妈,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