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也饿了。手机在包里开始响,不接也知道是丈夫的,我没有接,拉起儿子, 朝自己的自行车走去。 回到家看见饭已经摆在了桌子上,丈夫正抽着烟看电视。我给儿子简单洗了洗, 三口人开始吃饭。丈夫看看我的脸色,问,咋了? 我没搭理他。 儿子在旁边举着胳膊让他爸看伤,大舅把我从屋里扔出来了! 丈夫忙从头到脚地掰着孩子看。摔着没有?你大舅是个神经病……你以后离他 远点儿……发现儿子没伤着,丈夫也就没再说什么。 丈夫这么克制是有原因的,大哥一直在帮我们,春节前还给丈夫凑了本钱。人 有时候不信命都不行,春节贩水果怎么想着都应该能赚钱的,熟人怂恿丈夫,两个 人兑了本钱开始干。先是货车遇上查超载,卸货罚款,运回来才知道水果批发市场 里有帮派把持,外人不能戗行,结果货被糟蹋了不说,人还被打了,血本无归,丈 夫乌青着眼睛过了年。不过也就因为这次运货,丈夫认识了货车老板老宋,也许看 丈夫人还算老实,又不太笨,他恰好缺人手,就让丈夫帮忙押车了。 丈夫这次跟我要钱,是要换一个能开大货车的驾驶证,有了证他就可以单独出 车了,那就挣得多多了。这么简单的意思是吵了好几次之后我才弄清楚的,他好像 也不会好好和我说话,上来就恶狠狠气哼哼地朝我喊给我钱,给我钱。我欠他钱? 他是料定了我不愿意给他钱。当然,我也确实不愿意给他钱——也不知道从什么时 候起,只要给他钱,我心里最深处就有股说不出的茫然与恐惧,天知道还会出什么 事……每次的结果总让我一次又一次对自己说,下回,无论如何不能再给他钱…… 整天想着钱过……我当然想钱!不想钱难道要我想诗吗?想想要是我坐在家里 写诗,生活会怎么样? 想到这儿,我笑了。 丈夫有点儿被我吓到了似的瞪着眼,我没有理他,收拾桌子去刷碗了。等我收 拾利落哄睡儿子回到卧室上了床,丈夫已经酝酿了半天情绪,直接开始和我吵。我 也按习惯接招,可今天我吵得有气无力的,丈夫就获得了较长的发言时间,可以讲 讲他最擅长的“一只鸡蛋”的道理,从我给他办驾驶证的这三千块钱开始,鸡生蛋 蛋生鸡,他很快就慷慨激昂地讲到了他将要拥有的运输公司…… 我有了钱第一件事就是和你离婚,让你看不起我! 哈!我笑了,那你现在就该和我离婚,省得到时候让我分一半财产。 他大概自己也说烦了,骂了句脏话。我抬脚跺他,他不防,一下掉到了地上, 气恼地爬起来把我也拉下了床,我们扭打在一起。很快我感觉到好像没了平时的力 气,可能因为我一直有点儿恍惚,那股混沌缓慢流淌的空气还在我身体里,拖累得 我有气无力的。我只是用身体把他压住,没有打他,只是用力地压着……他在我身 下扯我的衣服,我滚了下来,他就骑在了我的身上,也没有打我,而是故作粗鲁地 把我的背心一把拽了下来……我懒得动,光着上身躺在地上,随他去……很快也就 结束了,我用内裤胡乱擦了一下身子,侧身躺着。他躺在我的背后,说地上凉。我 不想说话,他也不说了。我们俩沉默地躺在冰凉的地板砖上。 地板砖很凉,身子却在出汗,我挪了一下,把后背放在地上。日光灯上的整流 器嗡嗡响,一只蛾子在灯罩里扑棱着翅膀,后背的凉透到了前胸,胸口的汗也冻在 了那儿,一粒粒冰碴子似的。 第二天早上一睁眼丈夫又跟我要钱,我一声不吭地去把孩子弄起来。我的态度 让他感到有点儿意外,愣了半天,在乱糟糟的屋子里转着圈嚷嚷,把沙发上的衣服 扔到地上。我连眼都不眨,把穿戴好的儿子推到他面前,又塞给儿子一个刚从冰箱 里拿出来的面包,转身进了卫生间。丈夫骂骂咧咧带着儿子去我娘家帮忙盖房子去 了。 我原本以为这一天会是平常的一天。 骑车到店里,开店门,拉开橱窗上的卷闸门,看着橱窗我想,李春真会把这样 的窗帘挂在她家里吗?我有些木然地开始拖地。店里的电话响了,是李春,她说马 上到,让师傅在店里等她。我打电话给总店的师傅。挂了电话,我又继续拖地了, 拖到昨天承蒙她念诗的那挂飞花似梦的粉白窗帘前,我站住了。我喜欢这窗帘…… 我喜欢的窗帘要挂到李春家里去了。 我想跟师傅一起去她家看看……知道自己可能会受刺激,却又忍不住想去受这 个刺激。 李春很快就到了。今天她穿了条墨绿闪金的裙子,下摆开衩,肩膀部分是细成 两指宽的带子,胳膊胸前露着大片的肉,我的眼睛先受了刺激。她没让师傅去她家, 而是带来了一张写满数字的纸片。她斜着身子靠在收银台边很仔细地给师傅交代她 用铅笔写的那些数字,半个乳房从领口挤了出来也浑然不觉。师傅是个四十多岁的 男人,竭力躲闪着目光不看李春,很专心看着那一小片纸,一边抄写着那些数字, 一边担忧地嘟哝:“量得准吗?客厅有那么高吗?万一做出来不合适,就不好改了。” 李春对她那片纸非常肯定,还趴过去看师傅抄得是否正确,几乎把挤出来的乳 房放在了师傅的胳膊上。师傅抄完抽出胳膊,朝我暧昧地笑笑,走了。我难堪得脸 皮一烫,而李春却没事人似的在那儿摆弄她的皮包。 李春今天带了个亮红色的漆皮包,刚才她从这包里抓出一大摞钱塞给我,我数 出了预付款的数目,把剩下的两千多块钱又给她塞回到皮包里。我觉得那包很好看, 但我永远也不会拿一个这么红的包,就像我觉得那飞满小花的窗帘很好看,但我的 家里恐怕永远也不会挂那样的窗帘一样——不全是钱的原因,亮红的皮包太容易丢, 粉白的窗帘太容易脏,我的世界里全都是“不容易”的东西。 我胡思乱想着把那挂蓝色的珠帘给她收在一个手提袋里,交给她。店里来了客 人,我和李春打了个招呼就去忙了,李春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也不知道,她出去的时 候没和我打招呼。十一点半店里没人了,小姑娘买回两碗浆面条,午饭我们都是在 店里凑合。李春突然又回来了,从玻璃门缝里先探进头,笑了笑,说没人了? 我笑了一下,有点儿意外。她说中午要请我吃饭,好好聊聊。我说不能长时间 离开,她就指着对面的麦当劳说我们吃那个吧。 我想李春可能是要报复我上学时不肯听她说话,整个午饭时间都是她在说话, 旁若无人地对周围的一切发表自己的高见,对食物的味道进行精到的描述,好像我 是盲人且没有味觉似的。 我有些忍气吞声地应着。她订了窗帘,就获得说话的权利——上学时积攒下的 面对李春的优越感,被那些窗帘摧毁了,我心里充满了失败的沮丧。 在李春面前我感到失败了? 为什么?就因为我喜欢的窗帘要挂到她家去了……我用手撕着松软的鸡翅,在 心里反驳着自己……当然不是,至少不全是……她只是镜子,不,或者是光,让我 忽然看清楚了自己过的日子……不对!恰恰相反,她把我弄糊涂了,我一直清醒而 现实地生活着,李春不过是个盲人瞎马却走了大运的蠢女人,正常情况下她应该很 惨……还是精神胜利法,酸葡萄…… 一个女人突然回身把三个字吐在我们的桌子上:神经病! 我吓了一跳,刚才我跑神了,没有听见李春的话,想必李春刚才对人家说三道 四才激怒了那女人。李春也像被打了一耳光似的,脸红起来,人也变得畏缩了,说 话的声音小了很多。这倒让我松了口气,至少,我不必因为她过大的声音而感到尴 尬了。 我们很快吃完出来了,李春用手遮着眼睛看天空中的烈日,然后放下手,对我 一笑,说,夏天的阳光老让我想起白铁皮,你还记得咱们学校门口有一家白铁皮铺 子吗? 我笑了一下,那铺子早拆迁了……对了,毕业后你去哪儿了?我记得当时你的 户口……后来怎么解决的? 李春是从农村考上来的,从我们那一届开始,学校不再分配工作,让学生和对 口的单位“双向选择”。谁会无缘无故选择你?所以像我这样家里没什么门路的人 就找不到什么正式单位。李春比我更麻烦,她除了工作还有户口问题。领到毕业证 那天,李春拿着盖了“返回迁出地”红戳的户籍躺在学生处的地上哭得不肯起来。 这一幕成为她在学校的一系列笑话的高潮。 李春似乎很回避这些问题,竟然没接我的话头,把我晾在那儿,自己继续抬头 去找那白铁皮一样的阳光。再低下头看我的时候,她已经完全抛开了刚才的话题, 笑着问我,咱俩干点啥?你想干什么? 我得回店里……我不知道为什么,口气一点都不坚定。 说呀!想干什么?快点儿快点儿! 李春丝毫不理会我是在工作时间,像个闹人的小孩似的一个劲儿催我……一缕 油腻的头发耷拉到我脸上,我捋上去,摸到自己那可怜的稀薄的头发,忽然很心疼 自己,于是我说,去整整头发吧! 那好,我们去整头发。快呀! 李春说着就跑起来,好像去整头发是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她跑起来,衣服里 面的身体就从波涛起伏变成了惊涛骇浪。路人都在看她,我叫了她一声,可她根本 没有理解我的欲言又止,反身拉住了我的手,我跟着她一起跑了几百米,然后停下 来,喘着气,跟着她疯笑起来。 我突然感到自己心里不那么排斥李春了。她是可笑,可她的可笑那么强大,那 么自在,哪怕被嘲笑,她都把那些嘲笑变成了羡慕和嫉妒……此时我甚至想,那些 嘲笑里也许真的藏着一些嫉妒…… 我和她拐到一条被合欢树覆盖的步行街上时,我看着她说,给我讲讲你的…… 爱情! 爱情?李春笑起来,红着脸咯咯地笑……我发现,李春之所以让我感觉变化不 大,是她的神情没变,尤其是那迷迷蒙蒙的眼睛,这双眼睛似乎只能看见她愿意看 见的东西,她不想看的东西,哪怕放在她鼻子前面,她都视而不见。 李春开始讲她的爱情故事,但她含混掉了故事发生的时间和地点,人物的名字 也不愿意告诉我,身份也保密,除了这些,她的故事也就没什么意思了。初恋,浪 漫而偶然的邂逅,倾心相爱,对方的父母反对,是她痛苦而理智地结束了这份感情。 结局很悲惨,男孩因为伤心而自暴自弃,在意外车祸中丧生。而她很多年在负罪的 阴影中虚掷青春,拒绝一切男人,直到这个骑白马的男人把她拯救。开满鲜花的生 活铺展在她眼前,而她的心经常还会被旧日的噩梦攫住…… 他们一家人都恨我,你不知道,他妈妈有多恨我……李春站下不走了,恐惧地 看着前面,好像她初恋男友的母亲就在那儿站着,要扑过来撕碎她。 我抓着她的胖胳膊把她从可怕的回忆里摇出来,她转过头,看着我,怔忪的神 情好像在辨认我是谁。 过去的事,别想了。我能想到的安慰的话也就这句了,而且说得言不由衷。说 不清楚为什么,我对李春的故事将信将疑,因为那故事里有太多的情节和场景似曾 相识,简直是很多为人熟知的爱情小说的片段拼接。 我一边在心里怀疑,一边又羡慕得要命……我想从那时候起,我开始有点失控 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