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进入了一种狂欢状态。在步行街上拉着李春从这家店出来又钻进那家店去, 肆无忌惮地批评那些衣服鞋子和首饰,在街边买各种零食,大吃大嚼,叽叽嘎嘎, 又说又笑,成了两个女学生。李春哪禁得起我这样的怂恿,更加变本加厉起来。我 想我们俩所到之处一定人人侧目——两个疯女人! 进了一家内衣店,我随手拿起一套黑色镂空蕾丝上缀着红色缎子玫瑰的文胸和 同样花色的三角裤给李春,开玩笑说这个适合你。导购的女孩子立刻过来,推波助 澜地找出了适合的型号,李春竟然真的要试。我无聊地翻看着那套内衣的价格标签, 这三小片带窟窿眼的布可实在不便宜——李春从试衣间里伸出脑袋说,进来看看。 我进去了,只觉得眼前一花,稳了稳神才看清楚她。 李春的长裙子褪到了肚脐处,裸露的上身布满圆圆的肉窝,乳房饱满地从黑色 蕾丝的网眼里透出一点一点刺眼的白,看不见的地方是同样刺眼的红缎子玫瑰,刺 得我眼皮哆嗦了一下。我脑子里忽然出现了那套幕布一样的缠枝玫瑰窗帘,李春像 八音盒上的小人一样在那半卷的帘下缓慢地旋转——我被自己想象出来的怪异的情 形弄呆了。 李春买下了这套内衣。导购收了钱去开票,李春却开始脱裙子,要试整套。我 替她抱着衣服和包,回避地挪开眼睛。李春在照镜子,很欣赏自己的样子,可仔细 看她的眼神又是空的,似乎沉浸在幻想中……我忽然一愣,李春的腹部有一道疤痕。 那疤痕的位置让我一下好奇起来……我的肚子上也有同样的一道疤,那是剖腹产留 下的。 我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别的手术会留下那样的疤痕,很莽撞地问这儿怎么了?李 春像刚被叫醒似的低头看着自己的疤,迷茫的表情瞬间扭曲成了痛苦,她的手摸着 自己的疤痕,抖动着……很难看是不是?很难看……她抖动的手指开始揪那道疤, 我突然觉得很不忍心,上去抓住了她的手,说没事的,我……我也有…… 她死死地看着我,眼里有一种疼痛得近乎疯狂的光,我都不敢看她了,慌乱地 把衣服塞给她,说穿好衣服咱们走吧,不是还要整头发吗? 从内衣店出来,我没再问关于那道伤疤的事情。不是不想知道,而是不忍心再 问。这道伤疤,让她虚构的爱情故事不攻自破,灰飞烟灭。李春的沉默很能说明问 题,她一直想着心事,皱着眉头很用力地在想。 那条步行街街口有家颇为高档的美发厅,临街的墙全被透明的玻璃替代了,能 看见里面堂皇的布置,说实话,正常情况下我大概不会进来。可我进来了。里面凉 爽舒适,香气扑鼻。我坐在沙发上翻着价目表,虽然昂贵,但并没我想象的那么吓 人。我选了一款很爽利的短发,名为“风之自由”。美发师一个劲儿地夸奖我有眼 光,这款发型是烫过之后把花全部剪去,留下漂亮的纹路,精致却不落雕琢的痕迹, 充满动感。我躺着让他给我洗头的时候想,这样的发型回家后可能很难打理,但我 管不了那么多了,哪怕只美这么一会儿,我也认了。美发师的手指很温柔地在我头 皮上按摩,我竟然微微有些发抖……因为渴望而紧张,我太想看到变化后的自己, 是不是像风一样自由…… 李春粗乱的长发却舍不得动一根,只是在美发师的建议下做了次养发护理。她 在我背后的椅子上,我们俩说话不方便,但我在镜子里可以看见她。她洗完了头, 美发师在给她梳理头发,那是个秀气得有些女相的男孩子,好像很感慨李春头发厚 密,抚摸着低头说了句什么,李春咯咯地笑起来。店里放着音乐,其他的顾客也很 安静,李春可能被环境拘束了,没能放开声笑,她把笑刚放出一点儿就又吞了回去, 那笑于是在她嘴里闷闷地盛开,她的痛苦似乎消失了。 在美发师卷好了发卷之后我镇定自若地给店里打了个电话,告诉店里的小姑娘 我有事不过去了,让她帮我支应着。接下去的几个小时里,我放松而投入地享受着 做头发的全部过程。 美发师把淡蓝色的围布从我身上揭下来的时候,我站起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原来我还有这样小巧而饱满的额头和秀挺的鼻子,嘴也不难看……我的胳膊上起了 鸡皮疙瘩,也许是因为空调太足,镇定的我一直在微微发抖。 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个冬天,生病的我得到了一瓶罐头,略带锈迹的铁皮盖子, 蓝色的标签上画着辨认不出的红色果实,上面写着四个红字,糖水山楂。妈给我撬 开盖子,我舀了一大勺送到嘴里,糖水很甜,很凉,咬下去,山楂像煮透的土豆一 样绵软,沙沙的酸,酸透了,逼出一丝涩来,涩纠结起来了,成了苦,吃了苦的舌 头一动弹,又碰到了甜。小小的我坐在床上,被这复杂的味道弄得浑身微微发抖, 玻璃瓶子冰凉光滑,抱在手里像童话里的水晶球一样沉甸甸的,那种感觉神奇、美 好、珍贵……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不相干的念头会不可控制地纠结在一起,我 新做的美丽头发和小时候的糖水山楂……我干涩的眼睛竟然有点儿潮湿了……我被 李春的多愁善感传染了?我一边自嘲一边果断地离开了镜子,转身寻找李春。 李春比我结束得早。结账的时候我们抢了一下,但李春抢赢了。我生气地抱怨 她,心里却猛地一下子轻快了,甚至有点儿高兴,我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因为占了便 宜而高兴。出了美发厅,笨嘴拙舌的我竟然对李春说,到了社会上才知道,同学是 别的关系不能比的,何况咱俩还是同桌…… 我说着这话脸开始发烫,倒不是为自己恬不知耻的虚伪而羞愧,实在是觉得自 己笨,好话说得这么拙劣还不如不说……李春一定会在心里暗笑的。 可是李春好像没有笑话我的意思,她直盯着我问,以后,我还能常去找你吗? 我没人说话…… 当然!我立刻回答。我回答这么利索倒真不是想以后继续再占便宜,李春孩子 气的坦率让我不由自主有了一点真诚回应她的冲动。 李春没在意我回答时真诚的笑容,她抓着包站在那儿好像在想事。我此时已经 回到现实中来了,虽然还是觉得轻飘飘的,可能因为刚剪了头发,自己的头轻得好 像不存在了,但我知道,狂欢节过完了。 我说得走了,说好下班去我妈家帮忙的。她陪我一起回店里推车子,我看她好 像还没分手的意思,就说起家里拆迁盖房子的事,言外之意是我俩必须分开了。 她突然想起了什么,说上学时我去过你家,记得吗? 我不记得上学的时候李春去过我家。李春很坚持,说毕业前,跟寝室里的女生 一起去的。那次在你家,每个人朗诵一首诗或者一段文章,你大哥还给大家录音留 念。难道你忘记了? 我没忘。李春说得不错,毕业前,我们寝室的女生是在我家有过这么一次聚会, 我甚至还能记起自己朗诵的那首诗的片断:“……我不去想自己能否成功,既然目 标是地平线,留给世界的只能是背影……” 只是在我的记忆中,那次去的人里,应该没有李春。 李春如此热切地看着我,我只能不置可否地笑笑。 李春跟我去了我妈家。 我答应得很勉强。家里今天正把院子盖成房子,李春去了,恐怕给她找块利落 的站脚地儿都难。但李春非常坚持,近乎纠缠地央求着跟我去,说哪怕看一眼都行。 她一路上还不停地回忆那次去我家的情形,显得有点儿激动。她说得如此真切,让 我几乎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记忆产生了错乱。 刚到门口就听见院子里有说笑声,进去后发现院子并没有施工的迹象,小院扫 得很干净,饭桌放在院子里,小弟的女朋友在摆碗筷,小弟正给我丈夫点烟,回头 看见做了头发的我,又是惊讶又是笑,老姐,这是你吗? 我对小弟由衷钦佩,整天一件正经事不干,一分钱不挣,脸上却总是阳光灿烂 的。妈都快为他愁死了,他却还能像局外人一样劝妈别想那么多。我简单介绍了李 春,然后问他们笑什么。 原来今天一早街道贴出了通知,说拆迁以各家房产证上的原始登记为准,后来 加盖未登记的房屋面积截至今年四月底,还要街道办事处出证明,最近突击盖的房 子都不算。他们正笑话那些白忙活了一场的街坊们。 丈夫盯着我的新发型,半天憋出来一句,哪儿整的?可真有闲钱…… 我没接他的话茬,生硬地问,不盖房了你还不回家,在这儿千啥? 我想撵丈夫走。我妈对女婿和儿子从来都是双重标准,她儿子没有工作是社会 不公,是父母窝囊没门路;而我丈夫则是自己不上进没本事不肯吃苦。丈夫如今的 狼狈境况,充分证明了当初母亲的远见卓识和我的鼠目寸光,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 前。母亲只要想证明她的生活智慧,就会拿我的婚姻来当例子,我得让丈夫赶快离 开,我可不想当着李春的面再上演这一幕。 妈妈!儿子尖细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来。 我忙转身,大哥的残疾人电瓶车进院了,儿子举着一袋子果冻在车上叫。我看 了眼大哥,大哥不看我,看着我挡在门口的自行车,我忙把车子搬开给大哥让路。 要不是大哥还带着点不自在,我都想不起昨天的事了。那样的冲突在我们家就像盛 夏的暴雨,来得急去得也快,妈的话,亲一窝儿哪来恁些计较? 大哥停了车,儿子先跳了下来,大哥也挪着不灵便的腿抓着车帮站在了地上, 看了眼李春。我说这是我同学李春,这是我大哥,许自立。李春的眼睛直盯着大哥 的腿,大哥黑了脸,把一袋子卤肉给我。我笑着打岔,一闻这味儿就知道,是街口 老卤货摊的。 大哥没搭理我,自己欠身去摸后座上的拐,李春上去扶住了大哥。大哥愣了, 我老公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小弟的女朋友也呆了一下,小弟笑着说李姐你别管了, 大哥能行。 大哥推开了李春的手,自己拄上拐,我老公把大哥平时坐的旧藤椅摆在了桌子 后面,大哥坐了下去。 李春竟然跟了过去,坐在大哥身边的矮凳上,抓住藤椅扶手,说自立哥,我没 想到……你的腿…… 我把卤肉塞给小弟,拉把小椅子过去挨着李春坐下,掩饰地把她的手抓过来, 笑着对大哥说,上学时李春来过咱们家,你给我们录过一盒磁带……李春转过脸, 我惊讶地发现她哭了。 李春如此强烈的反应让我手足无措,大哥也有些诧异了,说了句你们是中专同 学? 李春的手从我手里挣了出去,直接放在大哥的膝盖上,自立哥,是意外还是… … 我哥微胖的身体起了一阵颤栗,他的四肢僵硬似的不能动了,声音也有点儿变, 是病,腿神经出了毛病…… 我干笑着拉李春,妈端着菜过来了。小弟和小弟的女朋友退到了屋门口,我丈 夫看戏似的蹲在砖堆前抽烟,我解嘲地说李春上学时就这样……多愁善感……呵呵 ……李春,别说让人不高兴的事了——这是我妈…… 李春抹了把泪站起来,叫了声姨。 妈说这姑娘真是心软——你跟自立以前认识? 那个在我们家举行的毕业前寝室女生聚会,只好再讲一遍了。大哥也想起来了。 有这么回事,开始是闹着玩,不过那个叫什么静的朗诵得不错,我还有印象,我说 录下来吧,毕业后也是个纪念,这才录的。你们都没准备,在我书架上乱翻了半天 ……他说着笑了,你们七个,我还说你们是七仙女嘛,不过哪有许自芳这样矮冬瓜 似的仙女? 我没在意大哥对我的嘲笑,我被那个“七”字电了一下。我们寝室是八个人, 那天的聚会是七个人,大哥记住的也是七个人,这么说有一个人没有来……这个没 有来的人只能是李春,因为当时我不可能请她来我家…… 我糊涂了。李春这是要干什么?她为什么非得说来过我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