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我正为李春的真实动机想破脑袋时,妈如临大敌地把我拉进了厨房,悄声喝问, 这是啥意思?你要给你大哥介绍对象? 想什么呢?我白了我妈一眼。人家找的可有钱了,新房都收拾好了,今天在我 店里订了好几千块钱的窗帘……她就那样,神神道道的,诗人!懂吗? 我妈哦了声,钱和诗一起说服了她,这才看了我一眼说,头铰得怪好看…… 我转身,发现小弟的女朋友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了,开着碗柜的门也在听我和 妈说话,我笑着拍了拍她,说你不是要在书房装百叶窗吗?我们店里进了几款新货, 你跟小强哪天再去看看? 小弟的女朋友说行,接着一笑,说大哥今儿给他宝贝外甥补屈儿呢,孩子一说 吃啥他就去买,这都出去三回了…… 妈把拌好的黄瓜皮蛋洋葱倒进盘子说,咱家人都知道亲!如今不知道亲的家儿 多了,咱家可不一样!你大哥,你姐,那是真知道亲…… 我抢着端了盘菜出来,为的是不听妈在未来儿媳妇面前夸耀我们家骨肉情深。 我发现李春不在院子里。 李春呢? 丈夫倒着啤酒说带孩子出去了。 菜都端上来了,李春还没带着我儿子回来。又过了十几分钟,我坐不住了,直 觉前额火星乱迸。我又不能对丈夫发火,李春是我领回来的,可我领回来的其实是 个陌生人——跑出家门找儿子时我的步子都有些乱了。走到胡同口,看见李春手里 拎着两大包东西,儿子一手抱着玩具汽车一手抓着冰激凌跟在她身边。 我嘘了口气,才发现自己竟然急出了一身大汗。 李春去了附近的商场,给我妈买了一个蚕沙枕芯,给我丈夫和小弟买了两条炯, 给小弟的女朋友买了一瓶香水,给我买了一瓶摩丝,给儿子买了玩具,还买了一大 堆瓜子话梅薯片之类的零食。最后从袋子的底部,拿出一张CD,递给大哥,我看了 一眼,怀旧经典,理查德·克莱德曼的钢琴曲《秋日私语》。 李春说现在能听吗? 小弟站起来说,放电脑里能听。 妈跟李春客气地说不该花钱,我没说什么,只是觉得李春行事和一般人太不一 样了。虽然大家多少都觉得有点儿奇怪,可是礼多人不怪,有东西收总是让人高兴 的。大哥什么也没说,却不时在打量李春。 大家的酒倒好之后,水一样的钢琴声也淌满了院子。这曲子我们上学时很流行, 那天我们朗诵的时候,大哥就是用这曲子给我们配的乐。 有了音乐好像我们家破烂的小院也变得不一样了,妈也没数落人,一顿饭吃得 少有的和谐。加上酒精的力量,大家的话都有些多,连妈都在喝了半杯啤酒之后说 起了爸拉二胡的事,说着说着就抹起了泪。不过很快觉得不好意思,站起身掩饰地 说去给大家盛汤。 唯一清醒的应该是我儿子,他用瞌睡来表达自己还在正常的生活轨道上。妈看 我们还在兴头上,领着孩子先进屋了。小弟的女朋友讲了一对男女咖啡厅邂逅然后 有了一夜情的故事,虽然说是她朋友的故事,可她讲得太生动了,小弟显得有些介 意,两个人很快进房间掰扯去了。小弟的女朋友也没什么正经工作,只在朋友开的 化妆品店里帮忙,人很漂亮,好在还算单纯,时不时小弟会因为吃醋和她生气,但 两个人还是腻着没分开。她家和我们家是隔壁邻居,她父母心里不愿意女儿和我小 弟好,我小弟每天的生活就是打电子游戏,接送女朋友,然后在我们家或者女友家 吃饭,虽然小弟也是漂亮的,可男孩子光漂亮有什么用?两个人从十四五岁就开始 谈恋爱,商量着今年准备结婚。说实话,要是再不结婚,当初积攒的那点儿纯情也 就耗光了。 丈夫讲了他当兵时去大学军训的事。他们连长纠正女大学生踢正步的摆臂姿势, 把手放在女生的腋下,还让人家用胳膊夹紧他的手,有的女生傻,很听话,有的不 夹……我收拾了桌子上狼藉的菜盘,把李春买的那些零食拿出来,又闷了一大缸子 茉莉花茶端过来。 丈夫还在讲那个“夹紧”的故事……其实听话的女孩子才纯洁,那些不愿意夹 的都是知道“事儿”了……我踩了他一脚,他哎哟了一声,瞪着我,我没理他,起 身把大哥刚倒空的一个啤酒瓶收走了。 吃饭的时候大哥一个人喝白酒,后来大家喝茶吃零食的时候,大哥却打开了剩 下的两瓶啤酒,当饮料喝。这几年大哥都泡在酒里,家里人也习惯了。我坐下,一 时没人说话。李春抱着膝盖坐着,仰着脸不知道在找什么。 这院子里应该有棵树, 李春突然说,要是有棵槐树就好了。 本来有,后来盖灶火屋给砍了,大哥说。 院子里有树?我怎么不记得……我有些怀疑地说。 大哥说那时候你小……就是棵槐树,洋槐树,开雪白的花,开花的时候满院清 香。 也许我的记忆真的出现了问题,我记得盖灶火屋,我还给爸帮忙搬土坯,但我 从不记得我家的院子里有一棵开着清香白花的洋槐树。 我没有和大哥再争论。我的眼涩得很,可能是喝了啤酒的缘故,兴奋过后我忽 然觉得有些恓惶。钢琴曲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昏黄的灯光从不远的房檐下照过来, 蛐蛐在看不见的地方叫成一片。我打了个哈欠。 在未来的某个时间,你坐在槐花的清香里……沉醉,少年的你我……朦胧的影 子……说不出的是真实,说出的是梦…… 李春开始朗诵她的诗了。 在李春朗诵的时候,我丈夫起身顺手抄起没拆封的那条烟,低声对我说要不我 先走? 儿子睡着了,我一个人骑车咋带?我声音不高但透着生气。 李春的朗诵被我们打断了,这时大哥突然说你们走吧,我一会儿送李春。 我觉得不合适,可看李春很乐意的样子,我就说那你们再聊会儿,李春住…… 我也不知道李春现在住哪儿。李春说我住的地方离这儿不远。我只得同意了大哥的 意见。这时丈夫从我妈屋里把熟睡的儿子抱了出来,交给我,我抱着孩子跟李春还 有大哥告别,然后跟着丈夫走了。 一出胡同口,丈夫弓腰蹬着车子大笑着说,你这女同学花痴加弱智…… 我抱着孩子坐在自行车后座说就你精! 丈夫笑着说,我刚才一低头,看见那女的手搁桌子底下摸大哥的大腿…… 不要脸!我嘟哝了一句。 是够不要脸……你看她那屁股、胸,一看就没少挨…… 你不要脸!我咬着牙低声吼了句。 我不要脸,我不要脸……我觉得你把她招家里来,不是啥好事……不过这浪娘 儿们怪大方哩……你也大方大方,办证的钱明儿给我吧,啊? 我没吭声,可能因为酒的缘故,我头晕得有点儿反胃。 回到家我先安置了孩子,刚关好孩子屋的门,在黑乎乎的客厅里就被丈夫拦腰 抱住了。他把我扳过来竟然要和我接吻!我把脸一闪,低声说少恶心!然后径直走 到亮灯的卧室门口,卧室的门开着,占了房间一半面积的大床上被褥衣服扔得乱七 八糟,我突然觉得眼睛堵得慌,烦躁地转身,发现丈夫跟了过来。 他凑过来很仔细地看我的脸,故意土腔土调地说,俺老婆长哩还怪不赖哩! 这是他调情的方式,以前我会笑,可我今天一点儿都不觉得好笑。我的脑子里 竟然突然闪过一个荒唐得不可思议的念头,他今天反常的兴奋是因为李春! 我推开他,靠在另一边的门框上,似笑非笑地说,你给我说实话,李春这样的, 男人是不是……都喜欢? 丈夫倚在另一边的门框上,不会喜欢!反正我不喜欢…… 我嗤之以鼻地哼了声,丈夫不服气地提高了声音,真不喜欢!我觉得喜欢她的 男人还真不好找……不过……他笑着压着喉咙说,干事儿就另说了! 我没有说话,脑子里那一刻甚至什么也没想,突然感觉到了丈夫满是酒气的嘴 凑了过来,他亢奋的身体摩擦着我的身体……一股怒火腾地在我身体里烧了起来, 我很清楚,点着这怒火的人不是丈夫,而是李春。我猛地从门框那儿闪开了,闪开 的时候太用力,撞到了头又撞到了胳膊肘,丈夫冷不防失去重心磕在了地板上。我 抱着胳膊靠在墙上,在疼痛眩晕中等那阵酸麻过去,丈夫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满嘴 是血。 我看他一眼,牙掉了? 他用很脏的一句骂回答了我的问话,自己去卫生间漱口。我走到卫生间门口看 了看,他只是嘴唇破了。 丈夫从卫生间出来进了卧室,我没有跟进去。 客厅的窗帘没有拉上,窗户外面黑乎乎的,也看不到什么,前面一栋楼上,有 些窗户亮着灯,亮灯的窗户拉着窗帘,只是一团模糊带晕的光。我走到了窗边,能 感觉到夜里的空气正在凉下来……夏天就要过去了,快立秋了,又是一年。明年这 个时候会怎么样?能怎么样?不能想了。头还很晕,胃里还很难受,我退到沙发上, 坐下来,手插进蓬松的头发里,刚才头上撞了个包,还在火辣辣地疼。 我躺了下去,然后在沙发上睡着了。 那天夜里,独自在卧室的丈夫从我的包里偷走了存折,但他取不出钱,因为我 换了密码。他以前这么干过一次,所以我换了他不知道的密码。他晚上回来气急败 坏地继续和我吵。他的嘴唇肿了,可能因为嘴疼,也可能因为我不搭理他,他骂了 一阵子也就草草收了兵。我依然没有进卧室,晚饭后我收拾了客厅,洗衣服的时候 把沙发罩洗了,然后在沙发上铺了张干净的床单,一直忙到深夜,洗过澡,又一个 人睡在了沙发上。 你想干什么? 第三天深夜,丈夫瞪着眼睛出现在沙发面前。我坐起身,看着他。说实话,我 也不知道自己想干什么。 我不想说话,就又躺下了,把脸埋在沙发缝里,脊背对着他。他揪着我的头发 把我拉起来,瘦胳膊朝我身上抡了几下。我没有还手,不知道怎么了,我一点儿还 手的力气都没有。我的样子反把他吓着了,他松开了手,喘着粗气看着瘫在地上的 我,我爬到沙发上,又躺在那里。 丈夫哭了,他一边哭一边说老宋不用他了,老宋家有亲戚押车了,他又没活干 了。但老宋说能找人帮他把C 证换成B 证,他就能开大货,可以给别的车老板当司 机。 我坐了起来,丈夫像个小孩一样,坐在地上,委屈地趴在我的膝盖上,呜呜咽 咽地哭着,你就给我钱吧! 我没吭声,我觉得有什么刺眼的东西在混沌中朝我一点点逼过来,可看不清, 因为太亮了,像白雾里有一团白光,我感到很恐惧,但又不知道究竟在恐惧什么。 我长出了口气,丈夫抬起头来,以为我在叹息,叹息是动摇的表现,他以为我又一 次地要妥协了。 丈夫擦了泪,拉扯着我回卧室,我没有再坚持,跟着过去了。躺在床上,我能 感觉到丈夫在暗中观察我,但我闭着眼睛,假装睡着了。 第二天我起得比丈夫早,到客厅把窗帘取下来。我们家的窗帘还是结婚时做的, 那时候丈夫和我都还在厂里上班,两个人一起去买的。原本是幅色彩艳丽的棉绸布, 淡黄的底,碧绿的叶子和茎,大朵大朵的橘红橙黄的太阳菊,现在看上去暗淡而肮 脏,抱在胳膊上涩涩的。我被灰尘呛得咳起来,无意间回头,丈夫靠着卧室的门框 正看着我,仿佛不认识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