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连着几天我都洗东西洗到半夜,床单被罩毛巾被沙 发罩电视机罩……我从沙发的缝里、电话机下面、冰箱背后、茶几抽屉里找出很多 大大小小的罩子或搭布,这些罩子或搭布原本都是些很漂亮的金丝绒、带绣花的闪 光缎或者是精致图案的白色钩花……当初我连电话的听筒上都包着带荷叶边的米色 织锦缎,电话机下面还铺着一块,上面也盖着一块,织锦缎上的图案是苏州园林, 有奶油色的荷叶边…… 它们后来就成了一团团肮脏的眉眼不清的东西充斥着我的家……我把它们扫荡 了之后,客厅显得空荡荡的,窗户边有一大块墙皮剥落了,沙发、茶几、电视、冰 箱都光秃秃地站在那儿,让人觉得心里冷飕飕的。 我抱着窗帘朝卫生间走去的时候,丈夫犹豫着开口了,我妈说给咱们点儿钱把 房子简单装一下,二十多年的房子了,也太破了。 我不要。要装就自己装!我一点儿都不领情地说。 房子不是我们的,是公婆的。他们也不是真的要为我们装修,而是想找借口搬 来住。他们现在住在平房里,上趟厕所得走半条街……老房子潮得很……婆婆见我 就说这话,我不愿意听,我也不敢看公公哆嗦的患风湿病的腿……看他们小心翼翼 试探的样子,我都觉得自己强势、恶毒、残忍、自私……可我心里委屈害怕得想躲 想跑想哭!每到这时候我都想把沉默的丈夫用牙齿撕碎了,就当着他爹妈的面…… 我的牙齿并没有将丈夫撕碎,只是咬紧自己的嘴唇,尽己所能不和他父母见面,眼 不见心还是烦,怎么办? 丈夫带着讨好的笑跟到卫生间门口,说是啊,我也没答应,有钱让他们留着自 己花吧…… 水哗哗地冲进洗衣机,我不想听他说话,就扭开了按钮,洗衣机轰鸣着开始旋 转。我关上卫生间的门,推开名不副实的书房门,里面有一个书架,上面没几本书, 变成了杂物架。 丈夫也跟了过来。我说,今天你管孩子吧,窗帘洗好晾出来,你把这屋里的东 西收拾一下。 丈夫被我震慑住了似的,哎了声,见我换衣服要出门,他又哎了声,我回头看 着他,他结巴了一下,你……你不吃饭了? 我知道他本来是想说钱的事,他是在我的注视下才突然改口的。我哼了声,咱 家有过早饭吗? 我能看到丈夫眼睛里一阵畏缩,看我的眼神像看生人——我知道我变了,我一 直很好地维护着我的新发型,我忽然想,也许这一切都是为了我的新发型,我甚至 妄想让我的家也跟着头发一起焕然一新…… 我阴沉着脸站在那儿,看着丈夫手足无措起来,我心里很酸很疼,也很憋气很 窝火,深吸了口气,说我走了。 到了店里,用店里的电话打给我妈,说今天孩子不送去了。妈在电话那边叫, 不送孩子你也回来!我正等着你呢!你给我滚回来! 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吼着说回来就知道了! 偏巧那天早上很忙,一直到十点多,我才闲下来,我跟店里的小姑娘匆忙交代 了一下,蹬着车子奔回了家。进了院门我一愣,几件刚洗好的衣服挂在晾衣绳上滴 答着水,李春买的黑红两色的蕾丝玫瑰内衣赫然在内,就在我家院子里的绿塑料绳 上,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我说不出话来,妈看见我,一头朝我撞过来,我抓住她的肩,连声叫着妈,妈, 你疯了! 妈吼叫着我是疯了,被你逼疯的! 小弟这时从他屋里出来,烦躁地叫了声妈,有事你跟我姐说,撒泼有用吗?小 弟看了我一眼,你那个女同学,要跟大哥结婚! 小弟说完又进屋了,妈气得浑身哆嗦说不出话来,我只得跑去再问小弟,你是 说李春? 还能有谁?小弟头也不抬地继续用鼠标打着游戏。 别打了!我冲他大叫。 我被妈一把拉了出来,她喘着气说你吼小强干啥?你过来看看…… 家里本来只有三间平房,大哥住的这一小间是跟灶火屋一起加盖的,贴着院墙, 房顶是石棉瓦,没有窗户,我没结婚的时候这是我的闺房。妈推开大哥的门,又开 了灯,我看见李春从我店里买的那挂蓝色珠帘挂在屋子的正中间,日光灯从那些晶 莹的菱形、圆形、椭圆形的蓝色玻璃珠子上面照下来,床上地上满是动荡的光斑和 帘影。 我还是没有完全反应过来,呆呆地问妈,什么时候的事? 我咋知道什么时候?我是个傻子,我啥都不知道!今天一大早,你大哥一开门, 两个人从里面出来了,吓得我差点儿把尿盆扔院子里…… 我妈看我还在发愣,巴掌劈头盖脸冲我下来了。你给我下药……你祸害这个家 有你什么好啊?你到底想干啥呀你…… 我急了,扒拉开我妈的手,大叫,这关我屁事!我跟那个李春根本……就跟不 认识差不多,就那天……我飞快地前前后后想着关于李春的一切,也忘了生我妈的 气。 我妈说不关你的事你说瞎话哄我,说她快结婚了…… 我的脑子嗡嗡直响,大哥屋子里有一股异样腥冷的气味,我受不了,跑了出来, 在太阳底下深吸了口气。 很艰难地让妈了解了我所了解的全部,妈一下安静了,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 因为怀疑和害怕,我们俩的目光都有点儿闪烁…… 我和妈坐院子里等大哥和李春回来,我们俩都没有说话,妈在择豆角,把长豆 角掐成一截一截地扔在塑料筐里。院子里很安静,能听见屋里电子游戏的声响,啾 啾的射击声,砰砰的爆炸声,还有瓮声瓮气的男人说着简短的英语。 没有一丝风,我在出汗。 大哥一个人开着电瓶车进院来,看见我并没吃惊,只说了句小芳回来了,然后 从车上拎了个大包袱就进屋去了。我和妈交换了一下眼色,我一个人走进了大哥的 屋子。 大哥……我听妈说……李春…。 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大哥把包袱放在床上,显然是李春的衣物,然后拄着 拐走向自己的藤椅,把那挂珠帘碰得摇荡起来。他坐下后,呆看了一会儿那些晶莹 的蓝色珠子,然后才拿起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毛巾擦了脸上的汗。 我的舌头僵在了嘴里。 半天,大哥说,我让李春把租的房退了,她这就搬过来。她和那个人的事,会 处理好的……你别帮着他们说李春,好歹你们是朋友…… 你疯了!我终于能喊了,哥,我和她根本就不是朋友,我根本就不了解她,我 不知道她住哪儿,这些年干过什么……她满嘴瞎话,她给你说什么了? 大哥看着我,那张略显臃肿的脸流露出了我曾经很熟悉的神情,有点儿居高临 下的哀矜,也有心疼和忧伤。小芳,你从什么时候起,就不会好好说话了呢? 我快被他弄哭了,虽然眼里很干,可心里的感觉是想哭,脸憋得红涨起来,哥, 她要是个骗子呢? 大哥没有说话,我猛回身,李春就站在门口,怀里抱着堆青皮甜瓜。 李春,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是故意的,对吧?那天你来我家是有预谋的,是不 是?你看看我大哥,看看我们家……我们不是有钱人,你…… 许自芳!大哥威严低沉地喊了一声。 李春站在门口,脸上显得很忧伤,我喘着粗气等她说话,她慢慢走进来,却把 那兜甜瓜递给我,说这瓜很甜。 我当然不会接她的甜瓜,她把甜瓜放在桌子上,从藤椅背后趴在我大哥的肩头, 用脸摩挲着大哥的头发,全然不顾我的存在。 我冲出了大哥的屋子,妈站在毒日头底下发呆,她显然听到了一切。我推了推 她,妈捂着脸哭着进屋去了。小弟黑着脸站在门口,显然在等我说话,我能说什么? 小弟反身进屋,推出他的摩托车,轰鸣着冲出院门。 我很清楚,即使李春不是个骗子,大哥要结婚对妈来说也是件为难的事。爸死 后,妈和小弟一直靠大哥养活。大哥从邮电专科学校毕业后就进了邮电局,后来邮 政电信分家,他又去了电信公司。虽然他因为有病断断续续地上班,但依然是我们 家收入最高的人。 大哥是在他快结婚的时候得的病,健康和爱情一前一后把大哥抛弃了。家里再 没人提过大哥的婚事,起初是不敢碰疼大哥的伤口,后来……我想,妈是想先把小 弟的婚事办了。早几年大哥从单位分到一套房改房,九十多平方米,大哥很精心地 装修过,本来是要给自己当新房的,后来婚事吹了,就一直空着,现在准备给小弟 结婚用,小弟的女朋友也去看过,说那装修很大方,不用再怎么动了,只要换换灯 和窗帘就行。至于大哥,妈给我说过很多次,将来给大哥找个能照顾他的人。 将来是什么时候?大哥已经奔四十了……但大哥要是有了自己的家,他还能像 现在一样养活妈妈和弟弟吗? 今天早上,大哥已经向妈宣布自己要用那套房子了……大哥就算还愿意小弟和 妈跟他们一起住,可小弟的女朋友能接受吗? 妈在哭,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对大哥来说,妈的想法是不公平的,甚至有点残忍……可把妈扔在这样的选择 面前,难道不残忍吗?谁把妈扔到了这选择面前? 是我! 追悔莫及的滋味我算是知道了,那天怎么鬼使神差地就遇上了李春? 大哥的屋里响起了吉他声,他很多年没有弹琴了。院子另一头的屋里,妈的哭 声停顿了一下,然后又号啕起来。我站在院子当间,被太阳晒得头晕眼花,不知道 该怎么办。 李春出来了,她对我说你来,我告诉你所有的事。 李春所谓的“所有的事”,是这些年她对大哥的思念,这些思念她都写在了诗 里。一切的缘起,是毕业前那次在我家的聚会,她朗诵的时候,大哥一直看着她, 用他那双忧郁善解的眼睛。 她张口就在编故事。她遭遇车祸的初恋男孩没有了,那个骑白马的男人也消失 了,只剩下十几年的刻骨铭心,对当初纯情的脉脉对视的无尽怀念,而她所谓的那 次聚会上的朗诵,其实根本不存在。面对如此明目张胆的谎言,我却说不出什么。 我可怜巴巴地看着大哥,希望他还存一点理智,我问:你记得吗? 大哥说记得。 我看他们的神情,连体似的拥在一起的样子,无话可说。李春拿起一个本子, 翻开一页,读起来。 忍受这世上最痛苦的生活 我心甘情愿,为你 被高高吊起。 我的爱,刑罚让我美丽! 我的血比玫瑰红得更长久 时间在我身体里作恶 你的手在哪里…… 爱和恐惧从不曾分离 如果你的手降临, 宽恕我,宽恕我背后 那肮脏的墙壁…… 她抬起头,瞪着晶亮的眼睛问,你明白了吗? 我不明白!我的脑子从没这样混乱过,我心慌得很,更要命的是,我竟然还莫 名其妙有点儿感动……就为了这首不知所云的诗? 我走的时候去屋里看了看妈,别哭了,我说,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我知道自己说的话等于没说,可是除了这话我还能说什么? 妈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抹了把眼泪对我说,芳,你去查查这个女的,她一定 有鬼!这再看不清我算是白活了……芳,妈求你,帮帮妈,这事儿不能由着他们, 会害了你大哥! 我点了点头,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