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也许是我心理阴暗,我觉得妈怕的不是李春“有鬼”,而是李春“没鬼”。 不知道为什么,我提不起劲来展开“调查”。下午没事的时候想了想,给几个 还有联系的同学打了电话,问李春的情况,大家和我知道的差不多,还是上学的那 些事。挂了电话,我想起来,其实不用这么费劲,我只要找到大哥给我们录的那盒 磁带,就可以轻易地证明李春在撒谎。我把那盒磁带跟毕业纪念册放在一起了,新 婚的时候买了书架,它们孤零零地站在最下面一层的边上。 回家发现丈夫收拾书房的工作成绩甚微,他只挪动了几个装杂物的纸箱子,他 说下午带孩子去水上乐园玩了,孩子快开学了,暑假里哪儿也没去,怪可怜的。 他看我脸色不对,忙加了句,吃完饭我就收拾…… 没必要也瞒不住,我就对他说了大哥和李春的事,丈夫听了嘻嘻直笑,看我脸 色不好,忍了忍,没忍住,又笑了。 我觉得他是在幸灾乐祸,丈夫看我阴沉着脸,自己笑着离开桌子去拿烟,顺手 把电视的声音关得小了点儿,儿子在看动画片,毫不客气地又给调了回去。 小声点儿!我喊了嗓子。儿子好像聋了一样,动也不动。我要冲过去打他,丈 夫拦住了我,说,算了算了,不还找磁带的吗?我帮你…… 清理了整个房间,毕业纪念册和照片都翻出来了,放在一起的旧磁带也有,《 我的未来不是梦》《青苹果乐园》《恋曲1990》……但我要找的那盒蓝色条纹封皮 的磁带却连影子都没有。 丈夫还在笑,他和我一样,脸上又是灰又是汗,可他在笑。他推了推我,说我 弄不懂,你生哪门子气呢? 他也蹲了下来,看着我说,就算这个李春是个骗子,她能骗啥?大哥可是个有 脑子也有胆的人,你忘了咱们刚结婚那年,大哥把一个女的赶走的事? 那女的是个多事的邻居介绍给大哥的,离婚,没工作也没孩子,对大哥热络得 很,可大哥很不耐烦,忍了几次,最后几乎是把她给赶走了。那女的恼羞成怒还在 我家院子里骂过一次。 丈夫又点上了支烟,抽了口说,这个李春虽然花痴弱智,可她和那个女的不一 样,我觉得大哥跟她可能真看对眼了——大哥不也有点儿变态…… 你才变态呢!我白他一眼站起来。 丈夫也站起来,说,我这不是坏话,换个词吧,咱们都是俗人,是常态,大哥 跟咱们比是有点变态,李春就更变态——人家愿意!咱往最坏了想,她能骗大哥什 么?钱,不可能,色,骗就骗吧!你大哥也是人,一个快四十的大男人……他顿了 一下,深吸口烟,补充了一句,在你妈眼里,只有你们家老三是人,大哥、你,还 有我,都不是人! 我妈也没有……我想反驳他,自己却心虚起来,一屁股坐在满是灰尘的椅子上, 大哥要结婚,那个家……怎么办? 车到山前必有路……丈夫叼着烟,把刚才清理出来的废旧书报纸箱拿到阳台上 去,回来接着说,有路就有大货车…… 丈夫把话题转到了自己的事上,可我脑子里想的却是别的——怎么办?每当我 脑子里出现这句话的时候,其实我也清楚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不管用什么方式, 最后都是让自己接受,直到习惯。爸突然死了,大哥病得成了瘸子,我和丈夫工作 的厂子倒闭了……怎么办?不知道怎么办,日子也一天天过到了现在。现在,大哥 和李春要结婚,不管结婚之后家里成什么样子,我们最终也会习惯。至于小弟,他 也会慢慢习惯的。 我也想不清楚,为什么我们总是遇到无法解决的问题。我不知道,别人是不是 也这样——可能都差不多吧? 妈老说,披张人皮是容易的吗? 我能想出来的办法,虽然并不能解决问题,但至少,能让自己和问题一起和谐 地生活下去。这就像面条放酸了又不能扔,扔了就得挨饿,那把臊子弄得又咸又辣 也就觉不出来了。还有,用漂亮光洁的画报糊住潮湿肮脏的墙壁,在光秃秃的灯泡 外罩上元宵节一块五毛钱买来的皱纹纸做的红灯笼,或者,把令人失望的丈夫看成 亲生兄弟,你无法选择,也不能放弃…… 我呆呆地看着丈夫恳求的脸,这个困苦的人,可怜的人……生而为人已经是可 怜,可怜人何必再难为可怜人……他在哀求我…… 我叹了口气,看着他说,我不是舍不得钱,我是害怕…… 丈夫看着我,他眼睛里有着巨大的不解和不安,我躲避地扭脸不再看他。 第二天孩子还是留给丈夫,没往我妈家送,我不想再往暴风骤雨里钻,也不想 见我妈。可妈来找我了,我只得如实说没查到什么。妈逼我回家去盘问李春,我对 妈说你先去问,我下班再去。上班时间再跑老板会炒了我的。 下班后只得去我妈家,进门看见李春在自来水管那里哗啦啦地洗大哥的衣服, 大哥坐在院子里很认真地看着李春昨天读过的那本写满诗的笔记本,李春先看见我, 甜蜜又有点儿羞涩地笑了笑。 小弟没有在家,妈在灶火屋里搅着稀饭,我钻进灶火屋拿了根黄瓜咬了口,说 你问了吗? 我妈叹了口气,低声说,你哥护着不让问!什么都是大哥说的,说拆迁了全家 都搬过去,三个房间够住……就是结婚了,他也不会不管我和小三…… 这不挺好吗?我看着我妈,停止了咀嚼,说是说……人心隔肚皮,你知道…… 我妈用饭勺敲着锅沿,压着喉咙,她显然知道忌讳了。 妈,大哥和小三可都是你的亲儿子……我嘎吱嘎吱咬着黄瓜说。 我妈又哭了。我知道你们都怪我偏心,手心手背都是肉,我是亲妈,我不愿意 你哥过得好?可看着不是事儿……我不是偏心,我是可怜小三儿,他跟你和你哥不 一样,现在跟你们那时候不一样!你让他怎么办?你让他怎么办?你没见他有多作 难……我真怕他想不开…… 我说妈你别怕,咱家要真有人想不开,还轮不到老三! 我没等母亲再说话就出来了,在院子里跟大哥和李春说话。我很自然地说起李 春在我那儿订的窗帘,是不是要换地方装了。 李春抿嘴笑着不说话,大哥瞪我一眼,说,找话! 我笑了笑,突然觉得天下太平了,只要我们不去没事找事。 我有一个了不起的妈。 第二天,丈夫一早出现在我的店门外。我从店里出来,丈夫抢先解释,说我不 是来要钱的…… 这时,我看见母亲穿戴整齐,拎着个黑色的人造草皮包站在马路边上,神情庄 严如同出征的战士。 丈夫为难地笑笑,低声说你妈要下乡,去李春家,说是……去“送好儿”。 所谓“送好儿”,是指婆家给女方送聘礼并商定婚礼日期——好日子。我愣了 一下,低声问丈夫,李春怎么说? 不愿意。说她妈早死了,爹又娶了,她从上中专后就没回过家,大哥也是说没 必要,老太太非让我一块儿去,我过来跟你说一声。 我知道说什么也是白说,那就让妈跑一趟吧。 下班后去接儿子,李春和大哥带了他一天,儿子很开心,我发现小弟又不在家。 大哥在教我儿子画简笔画,他好多年没弄简笔画了,这曾是大哥的绝活,他能用一 根线画很多动物,我很着迷地跟大哥学过,但学得不怎么样。显然我儿子比我聪明, 纸上那只由一根完整线条构成的老鼠有模有样,这让我也很兴奋。 大哥说妈肯定是白跑一趟,这么热的天……但他显然并不担心妈会给他带回来 什么不好消息,李春总在大哥旁边,幸福而羞怯地躲闪着我的目光,从她和大哥的 事公开后,她跟我就没什么话了,而且见我的时候,神情总是这样。 我觉得她有点夸张,像老电影里那些演员的表情。 妈果然是白跑一趟。 丈夫和妈回来的时候灰头土脸的,妈只说累了,就进屋去了。丈夫在水管那儿 一边洗一边给我们讲一天的辛苦。 虽然李春的家离我们这儿只有五六十公里,可是从市里坐班车到县城,再转车 到他们镇上,又坐机动三轮到了村里,等车转车,足足折腾到午后一点他和我妈才 打听到李春的家。 李春家的情形和她说的差不多,父亲没在家,说是在十几里外的窑上干活,后 母倒还客气,跟我妈说了半天话,说从她进门,李春没喊过她一声妈,十四五岁进 城上学了,再没回过一次家,家里也不知道她的信儿。还说闺女不就一门亲戚嘛, 她从来不多嫌李春。李春要结婚是大事,她晚上和李春她爸商量,看怎么办。 李春说我和他们没关系。 丈夫笑着说,你放心,她也就是说说客气话,啥事也不会管。见了我们,连杯 茶都没倒,我跟她要口水喝,她说开火现烧要呆会儿,给我拿了个大碗,一指院里 的压井,凉甜解渴赛冰水,喝吧。我跟妈下午回到镇上才一人吃了碗烩面。 听得我笑了,这时妈在屋里喊我,我带着笑应了声,进去,妈躺在床上,说你 去找找小三儿,他不接手机。 我上哪儿……我一看妈的脸色,话头拐了,说我去西院找找。 西院是小弟女朋友家,那女孩在家吃饭,小弟不在。我也就在院门口叫了一嗓 子,里面应了声不在,我转身要走,女孩的母亲抓着吃了一半的烙馍卷菜哎哎地跑 出来,小芳,你大哥找了个? 我含糊地应了声。 那女的个子好大!是干啥的? 滴了!我一指从烙馍下面滴答到她肚子上的菜汁,她哎哟一声,忙去擦。我趁 机说婶我走了,逃回了家。 晚饭是李春做的,大哥出去买了半只桶子鸡。吃饭的时候,大家话都不多,李 春和大哥的眼神几乎时刻黏在一起,夹一筷子菜递一下馍都有无限的柔情蜜意。李 春还给妈夹了块鸡肉,妈接住了,放进嘴里,嚼了好半天才咽下去。 吃完饭我和丈夫就带着孩子离开了。走到新世纪广场,丈夫对儿子说这一大片 原来都是肠子似的小街,我跟你妈下着雪在里面钻来钻去,总共找到了十一个公共 厕所。 为什么要找厕所?儿子问。 你妈喜欢厕所。丈夫回答。 胡说!你爸才喜欢厕所…… 为什么喜欢厕所?儿子接着问。 不为什么……因为走来走去总是碰到厕所,在街拐角的地方…… 也许被大哥和李春传染了,丈夫竟然回忆起了我们谈恋爱时候的事。 回到家,丈夫和我一起把洗净晾干的窗帘重新挂好,然后我从包里拿出了白天 取出来的三千块钱,他愣了一下,喜出望外地接过去数了起来。 我不忍心看他高兴的样子,就过去陪儿子看动画片,竟然不怎么能看得懂,反 正是机器人和什么怪兽打来打去的。我小时候的动画片画面漂亮,而且也有故事, 不只是乱打……都成过去了…… 突然想到,这辈子也不剩什么了,等着孩子长大,等着死亡降临……我并没觉 得自己很衰老,只是眼睛睁着,一眼就看到了人生的尽头,像眼前的电视屏幕那么 清晰。以为很多东西还没有来,其实已经过去了……这种感觉并不让我痛苦,昏沉 沉晕乎乎的,心里泛上来一股潮乎乎的酸楚…… 我闭上了眼睛。丈夫还在狂想,从我给他的这三千块钱开始想,一直想到自己 的运输公司……我闭着眼睛笑了……让他想吧!还能做梦,也不容易…… 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那令人晕眩的白光,我整个前额都是疼的,我躲避地摆着 头,不敢睁开眼睛……死是不是就这样?还不能死,现在还不能…… 你这孩子……丈夫的声音响起来,然后白光消失了,我哆嗦着睁开眼皮,儿子 被他爸拎着,嘎嘎地在笑,刚才他在拿他爸跑车时带的大号手电照我的脸。 我揉了揉前额,竟然挣扎出了一头汗,那份恐惧还在,人怔怔的。 丈夫说做梦了? 我忽然投进了他怀里,胳膊紧紧地箍着他的瘦腰。他没动,倒是我很快清醒了, 有些尴尬地松开他,奇怪地发现大晚上他却穿戴整齐。 丈夫用罕见的温存语调说他拉肚子了,出去买点儿氟哌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