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丈夫拉肚子,并不是我妈下乡的唯一后果。三天后,又是在上班的时间,妈让 我回家。她在电话里告诉我,她找到了李春的小姨,并且知道,李春早已结婚,她 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她丈夫正在四处找她。 我并没觉得震惊,恰恰相反,倒有种落到了地上的踏实感,只是朝家走的时候, 心里很难过,难过得几乎蹬不动自行车。 我妈真的很了不起,她从李春后母的话里抓到一丝信息:李春的生母有个小妹 妹上了烟草技校,然后留在了市烟厂。我妈就这样,到烟厂去大海捞针,把连名字 都不知道的小姨给捞了出来,湿淋淋地放在了我们家小院里。 李春小姨四十五六岁的样子,穿得却很年轻,体格和李春很像,不停地拿纸巾 擦着汗数落着李春。原来上个月李春从她婆家跑了出来,曾去过小姨家,小姨以为 她是来走亲戚,结果她住了一晚上,第二天趁家里没人翻箱倒柜,偷走了小姨好些 衣裳,还有首饰、化妆品、皮包、皮鞋,以及四五千块钱。 那是我的钱!李春呜呜地哭着,浑身的肉都在颤抖,牢牢地抓着大哥的手,我 的五千块钱…… 你的钱?你哪儿来的钱?我给你们说,她就是个贼,小心你们家被偷光! 小姨浑身的肉也在颤抖,她是气的,骂着贼小偷还不解恨,把手里的纸巾团成 一团朝李春扔过去。 那是你们卖我的钱!李春被纸团砸了一下,突然像暴怒的狮子一样吼叫着朝她 小姨扑过去,两个鲸鱼般的女人滚倒在我们家的院子里,撕打起来。妈和我都呆了 一下,然后冲上去拉她们。我俩显然和她们不是一个重量级别,我挨了不知道谁的 一巴掌,然后拉起跌倒在地上的妈,不让她再过去劝架。这时我看大哥,他还在藤 椅上坐着,脸上的神情有些焦急,也有一丝古怪…… 这时李春已经揪着她小姨的头发把她摁在了地上,身子也压了上去。大哥似乎 做了个决定,他抓着拐杖站起来,走到李春跟前,把没拄拐的手伸给李春,起来, 大哥说,地上脏。 李春愣了很长时间,她身子下面的小姨又哭又骂,拼命挣脱。李春松开了小姨, 拉住大哥的手从地上爬了起来。小姨没起身就朝李春的腿上踹,我和妈赶忙上去拉, 小姨坐在地上哭得一塌糊涂。 李春被她小姨踹得踉跄了一下,并没摔倒,大哥扶着她,大哥的身子也晃了晃, 但他右手里的拐杖撑住了他俩。 这边小姨忽然不哭了,一抹脸爬起来,指着李春说,你疯了,又疯了! 我妈这时递给她毛巾,她抓住毛巾很郑重地对我妈说,老嫂子,你是好人,你 们全家都是好人……我给你说实话吧,李春她有病,住过好几年精神病院。她是个 疯子,疯子,你懂了吧? 我和妈都呆了,直勾勾地看着和大哥站在一起的李春。 李春一下子变得畏缩起来,她被我们的眼光弄得很慌乱,好像要把自己巨大的 身子缩小得看不见。 小姨瞪着眼,看我妈,又看看我,最后看着我大哥,你们没觉出她不正常?你 看她那样子……你看她的眼……疯子和正常人的眼不一样…… 李春开始躲闪我们的目光,突然她挣脱了大哥的手,一头钻进了黑洞洞的小屋。 屋里哗啦啦一阵响,我知道,是那挂蓝珠子的帘子被李春撞到了。大哥没说话,一 拐一拐地急走两步,跟着进了小屋,轻轻地关上了门。 你没觉出来她不正常? 小姨转向了我,她被发胶定型得硬邦邦的头发像帽子一样歪到了额头上,脸上 都是蹭掉的口红,我觉得她的样子倒更像疯子。 但我还是老实地说,是觉得她有点儿不一样…… 我妈一巴掌朝我打过来,你干的好事……祸害这个家…… 小姨拉住了我妈,说老嫂子,这也不能怪你们家姑娘,她又不知道。你放心, 她男人明天就来了,把她弄走,不让她祸害你们家。 李春小姨走了,我和妈都有点儿发傻。突然妈跳起来,你大哥……她要是伤着 你大哥咋办?说着就往小屋里冲,我一把拉住了妈,不会! 你咋知道不会?你凭 啥说不会?她是疯子…… 不会就是不会!我用力把妈拉向远离小屋的院子另一头。 你也疯了?妈跟着 我跌跌撞撞地边走边嚷。 能疯就好了!我把她按在一把小竹椅上,说,我回去上班了。放心,我大哥没 事。走了两步,我又回头说,你别进去,小心李春打你! 这恐怕是我这辈子说的最幽默的一句话。 说这辈子最幽默的那句话时,我却很想哭。 下午过得特别漫长,老板来了,告诉我一个消息,说这里的店面房租太贵,十 月底租约到期了,他准备撤掉这个店。我又得找工作了。接下来的时间,我很想丈 夫和孩子,就打电话给丈夫,让他带着孩子来接我下班,然后我们一家三口去吃麦 当劳。孩子高兴的一直在问真的吗?妈妈,真的吗? 还是只给孩子买了,我和丈夫看着他吃。坐在那光洁、喧闹、色彩艳丽的快餐 厅里,我把脸扭向一边,哭了。 我从小就不爱哭,而且也不大耐烦别人的眼泪。我妈动不动就哭,丈夫也哭, 孩子更是稍不满意就哭闹起来……我觉得他们的哭和拳脚、谩骂、哀求没什么区别。 我的眼泪不一样,我没发出声音,假装在看玻璃墙外面的街道,一只手撑着自己的 头,眼泪温和地在我的脸上淌。我觉得那泪淌遍了我的全身,淌到了心里去,心和 身体变得很软,像夏天雨里的树叶子,湿漉漉地滴答着水,清凉,洁净…… 第二天我请了一天的假,去了我妈家。我想为李春做点儿什么,可我不知道能 做什么。 妈显得很不安,很早就开始做午饭,当当地剁着饺子馅,我很奇怪她决定今天 这样的日子吃饺子。小弟在屋子里打游戏,大哥关着门,我走到门边又走开了,他 和李春在说话。 我在院子里枯坐,没什么事干,也不想干,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我才觉出自己 的紧张。脑子像头上的天一样白不刺啦的,满是光,却没有颜色。 妈却一刻不停地做事,她弄好了所有的东西,搬到院子里的小饭桌上,我很机 械地按她的吩咐包着饺子。妈弄了很多馅,很多面,一锅排一锅排的饺子端进了灶 火屋,可是还有馅,还有面,我觉得也许永远包不完了…… 中午的时候,丈夫带着儿子过来了,我知道他是忍不住想知道结果。院子里的 那份安静让他也紧张起来,轻声问我,没来吗? 我摇摇头,儿子却冲到了大哥的门口,大舅,画画…… 我哎了声,丈夫一个箭步冲过去,抓起了儿子。这时大哥的门开了,大哥和李 春都出来了,屋子外面光线明亮,他们两个都眯起了眼睛。 丈夫尴尬地笑着,腋下挟着儿子往后退,好像大哥和李春是什么危险动物。大 哥说你把孩子放下。 被解放了的孩子立刻扑向大哥。大哥对李春说,你进去搬把椅子,昨天的老鼠 学会了,今天我们画猪。 猪!儿子很兴奋地重复着。 李春搬着椅子出来的时候,我注意到她一直垂着红肿的眼皮,谁也不看,放下 椅子,就找了个很小的凳子,坐到大哥的腿边。 丈夫也帮忙安置着让他们画画,但我能看出他的紧张。他站在那儿,看着我, 不知道干啥,我说车后座上的椅子坏了,丈夫立刻去修了。 一上午就这样过去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小弟没出来,电子游戏的声音也没停, 妈把饺子给他端到了电脑边。大哥还和丈夫喝了几杯白酒,是大哥提议的,丈夫愣 了一下,马上答应了。大哥看上去很平静,但不时发呆,端着酒杯愣在那儿,我们 也不敢提醒他,任他呆着,呆半天,他还是会把酒倒进嘴里。 吃完饭,我先把儿子哄睡。大哥、李春在屋檐下不多的阴凉地里坐着,丈夫则 在大门旁边继续修我车子后面的儿童座椅,妈还在灶火屋里收拾。我两只手绞在一 起,盯着门口。门外偶尔有人或车路过,院子里的几个人都猛一紧张。虚惊了几次, 终于,一辆白色面包车停在了院门口,李春的小姨先下来,走在前面,一个四十多 岁的农村妇女拉着一个比我儿子高不了多少的“孩子”进来了。那“孩子”却生了 一张四十多岁男人的脸,猛不丁看到,闷热的午后我忽然打了一个寒战。一个穿橘 红色T 恤的男人开的车,他下了车并没进来。 我看见大哥的手抓住了自己的拐杖,李春却抓紧了大哥的藤椅,他们神色紧张 地互相看了看,大哥突然抓着拐杖站了起来,进了自己的小屋。除了我之外,似乎 没人察觉大哥这一反常的举动。我也是一闪念,大哥进屋干什么去了? 李春似乎想跟进去,可进来的那个农村妇女奔过来一把抓住了李春的胳膊,春 啊春啊地叫了两声,又喜又恨地捶了李春一下。那个矮个儿男人倒没什么太强烈的 反应,一句话也不说,站在那儿。 丈夫先反应过来,扔了手里的螺丝刀,强笑着说坐吧,坐吧,拉椅子搬凳子, 还给李春丈夫递烟,那矮个儿男人接过来,主动掏出火机,很客气地先给我丈夫点 上,然后自己也点上,抽起来。 那农村妇女平静了下来,说,春啊,跟嫂子回家,走吧! 李春摇摇头,一句话也不说,紧紧地抓着大哥常坐的那把藤椅扶手。 小姨和那位婆家嫂子坐在李春的面前,把她包围在里面,一递一句一冷一热地 劝她回去。那位丈夫一句话也不说,抽完了炯,就蹲在砖堆的阴凉地里发呆。 我丈夫显然按捺不住好奇心,蹲过去想跟他攀谈,又递上一支烟,才问他和李 春什么时候结的婚,对方很平静,简单地回答说三年前。 后来就只剩那位婆家嫂子还在苦劝。从她的话里我知道他们家在三十里外的城 关镇,三年前李春丈夫在烟厂家属院附近修自行车时认识的李春。 李春的男人虽然矮小,可他嫂子说他没病,是小时候饿的。那么小的个子却有 的是力气,扛百十斤麦都不算啥。他家弟兄六个,他是老二,别看他矮,却是脑子 最灵手最巧的一个,底下几个兄弟盖房子娶媳妇都亏了他,他把自己在镇上弄起来 的油坊、面条铺都留给兄弟们干,他跑到城里来修车,结果领了个大胖媳妇回家。 那婆家嫂子说俺全家待你咋样?你自己说……春啊,也不是谁逼你去的,恁俩 不是自己谈的吗? 她说着指着小姨说,让你小姨说说,我兄弟在你小姨家属院门口修白行车,恁 俩自己愿意,到了一块儿,扯了结婚证……你这是咋了? 李春有精神病,她意识不清……大哥突然插话,他又从屋里出来了。 婆家嫂子扭头,朝大哥脚旁边啐,呸!呸!谁有病啊?少搁这儿臊气人! 这时李春的男人站了起来,朝这边走过来,边走边皱着眉头抽了一口烟,很老 练地把烟蒂丢下,踩灭。这个古怪的“小人”走过来,所有人都安静了,他也就刚 过大哥的腰,可他似乎根本没有意识到大哥的存在,目光直视李春,那架势甚至有 些气宇轩昂,虽然李春坐着都比他高。 别搁这儿丢人了!回家!他声音不高,可是语调很沉重,他还乜斜了大哥一眼, 有些不屑,也有些羞恨的样子。他拉了李春的胳膊,李春把他的手打开,他又去拉, 李春再打……一下一下,很像小孩子猫递爪似的打闹,有一瞬间院子里安静极了, 能听见李春的手打在男人胳膊上的啪啪声。 僵持被小姨尖厉焦急的叫声打破了,你们就会去我家闹着要媳妇,媳妇我给你 们找着了,你们要是弄不走,她跟了别的男人,以后再来找我,我可不管! 李春男人左手一推,猝不及防的大哥就倒在了地上,他右手抓住了李春的一只 胳膊开始拉,那婆家嫂子也被提醒了,拖起李春的另一只胳膊,李春不肯起身,拼 命向后坠。 我妈悄没声地站到了我身后,看见大哥被推倒了,她叫了声,恁这是想干啥? 她忙着护儿子,我早她一步把大哥扶起来了。李春已被拖拉到了院子中央。妈抓着 大哥的胳膊,一边给我使眼色,一边说把你哥搀回屋,别伤着了…… 大哥在推妈的手,妈很顽强地抓着。我站着,没去给任何人帮忙,丈夫看了看 我,也没有动。这时小弟突然从屋里冲了出来,很凶猛地加入了推拉李春的队伍。 李春很快被拉出了院子。大哥用力挣脱了妈的手,踉跄着奔过院子,用拐杖做武器 敲小弟的背,小弟回身一把抓住拐杖,进而把大哥拦腰抱住拖了回来。门口的男人 也拉开了车门,回身帮忙,李春张嘴咬了他,然后坠到地上。就在大门口,那些人 被李春拖得倒成了一堆。 我妈惊慌地拉着扭打在一起的两个儿子,一边回身叫骂,关院门!让他们出去! 你们两口子是死人哪!门外已经聚集了邻居和过路的,好奇地朝我们家张望。丈夫 被骂得犹豫了一下,走过去掩上一扇院门,我下意识喊了声李春…… 我不知道为什么喊,喊又有什么用,但就那样凄厉地喊了一声。丈夫听到我的 喊声一扭头,吃惊地看着我。 哇的一声,儿子随着我的惨叫哭了起来。我回头,睡梦中的儿子被惊醒,迷迷 瞪瞪地光着脚走到屋门口,院子里这群疯狂的大人把孩子吓坏了。我过去搂住儿子, 儿子还是哭个不停。 在儿子的哭声中,一辆鸣着笛的救护车在门外吱嘎停了下来,和那辆面包车顶 着头。车头上有四个红字,维康医院。丈夫愣了,掩了一半的门咣当又开了。三个 穿灰蓝色短袖制服的男人下车,看看院里院外都是扭打在一起的人,似乎愣了一下, 前面的灰蓝制服问,谁是病人? 谁是病人? 那人问站在门边的我丈夫。丈夫愣了一下,老实地指了指坐在地上的李春。 灰蓝制服们拨开那几个人,抓住了李春的胳膊,李春本能地惊恐地要挣脱,大 哥还在跟小弟撕扯,嘴里却大声说:春儿,别害怕,别害怕。 李春被挟持着站了起来,眼神像受惊的鸟一样扑棱着翅膀找寻着大哥的目光, 找到了,人也就安静下来了,甚至还羞怯地一笑。大哥从发愣的小弟手里挣脱,踉 跄着捡起自己的拐杖,朝门口走去。我把还在抽泣的儿子交给妈,跟着大哥到了大 门口。 刚才问话的人漠然说,病人家属跟车去办住院手续。 李春小姨这时扶着那个穿橘红T 恤的男人在喘气,男人咧着嘴看自己被李春咬 伤的胳膊,李春的男人被压在最下面,头磕在了砖上,正捂着头,婆家嫂子不知所 措地叫着,她小姨,她小姨夫…… 穿制服的人不耐烦地催促,别都傻站着,跟个人上车! 大哥一瘸一拐地到了车边,拉着车门费力地要上车,李春男人似乎清醒了过来, 敏捷地抢先跳上了车。大哥最后在李春的帮助下上了车,两个人坐在一起,矮个儿 男人坐在对面。车门关上,开走了。 婆家嫂子慌乱地抹着眼泪,这是把春弄哪儿去呀? 我说,精神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