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那天之后,李春并没有从我家的生活里消失,她像闯进我们星系的一颗彗星, 结结实实地撞进了我家的生活,我们家所有人的生活轨道都随之改变了。 小弟的女朋友和小弟分手了,我给了丈夫办驾驶证的钱,夏天结束之后,他成 了大货车司机,而大哥,待在精神病院的时间远比待在家里的时间长。 小弟的女朋友和小弟分手,直接原因是女孩提出要我们家用拆迁款买一套回迁 房,她娘家也要买,两家要买成对门。虽说可以优惠,但拆迁款还是远不够买新楼 的。按揭也不现实,加上李春,大哥的工资现在是四个人花,剩下的再缴月供,以 后家里就是喝稀饭也不稠了。 妈带着我去求女孩的父母,说可以让女孩跟小弟单独住大哥那套房子,她跟大 哥租房子住。人家不答应,一定要我们买新房子,还得在我小弟的名下。女孩哭得 跟泪人似的,她真的很伤心,为我们不肯给小弟买房子而伤心。 从女孩家出来,我就绝望了,可妈却开始了疯狂而徒劳的最后努力。妈上火上 得脸都肿了,找老亲旧眷借钱,当然大家都艰难,就是能借也是杯水车薪。小弟则 不吃不喝躺在家里,万念俱灰的样子让人恨,也让人可怜。我就躲着不看。妈一边 安慰儿子,一边执拗地追着逼我,朝我要钱,还让我去我婆家借钱——在最煎熬的 那一个月中,我有时也想跟着大哥躲到精神病院去算了。那段时间,妈成天在我家 耗着,我知道耗过交房款的最后期限这一切也就结束了。 三个月后我们和小弟都习惯了他失去女朋友这件事,小弟删除了生活中接送女 友等相关内容,剩下的也就跟这个现实世界没多少关系了。小弟在虚拟世界中辛苦 厮杀,我则跟妈忙着收拾东西打扫房子,准备搬家。干活时妈就骂李春这个祸害, 要是没有李春,小弟现在已经结婚了。 如果李春没有出现,大哥和我,肯定无法抗拒我们那个了不起的妈,一定会跟 着她拆骨扒髓抽筋卖血地帮小弟买下那套房子,就算我们甘愿忍受巨额债务带来的 持续漫长的疼痛,微笑着替小弟操办了婚礼——婚礼之后呢?小弟就能从此幸福地 生活直到永远永远? 李春的出现破坏了小弟可能的幸福。可我有时想,李春的出现也许无意间阻止 了一场更大的悲剧,这么说来,那么我们都该感谢李春。 妈有时也骂那女孩,说跟我儿子睡了七八年,看还有谁要!骂着骂着又拐到李 春身上,说她是个扫把星,把大哥也弄成了疯子。 大哥一点都不疯。李春住院之后,我也几乎再没见过他发脾气砸东西,酒也喝 得少多了。不过我不会跟妈争,能宣泄是好事,她骂,我听,听完笑笑。 妈在我跟前骂李春,因为缺乏共鸣而骂不痛快,好在她有同道之人。这也是让 我觉得不可思议的事,妈和李春的小姨,竟然你来我往成了熟人。两个人彼此理解 彼此安慰,骂起李春来情投意合。 也是借着妈的骂,我大概知道了李春的一些事情。李春基本是靠小姨供养上完 的中专,毕业后也一直没找到很固定的工作,她总惹麻烦,小姨说领她做人流不止 一回,却从来没见过她的任何一个男朋友。后来她精神失常,住院治病,都是小姨 负担的。李春成了小姨一个推没法儿推扔没地儿扔的包袱。 至于她和修车小矮个儿的婚姻,小姨说真是他们自己谈的。李春当时出院了, 但还在服药,人有些癔症,成天一个人在家属院门口晃。有一天,小姨去小矮个儿 的摊子上修电动车,小矮个儿就说想跟李春谈对象。小姨说行啊,你们自己谈。那 小矮个儿能得很,三下五除二把生米做成熟饭,小姨也只能随他们去了。 据小姨说李春结婚时该有的都有,婆家下的礼,小姨都给她准备成嫁妆了,陪 嫁被子也是小姨亲手套的。李春说小姨卖她是疯话,胡说。那小矮个儿有了李春, 也不在市里了,带着媳妇回了城关镇,在公路边开了个修农机具的铺子,家里日子 过得还不错。李春生孩子,小姨跑去给孩子“穿索子”,拿红线拴了两百块钱的红 包挂在孩子脖子上。可惜长命锁也没锁住那孩子的命,孩子死了,李春在家躺了一 个月,脑子又不清楚了,就隔三岔五往外跑,钱花完了还知道回去。这次跑的时间 最长,因为从小姨家偷到的钱多。 妈愿意相信李春小姨的话,我却觉得小姨的话是布满裂缝的烂木板子——也许 我一贯心理阴暗吧。至于李春的疯,妈也同意李春小姨的看法,多少是有些装的成 分,李春就是不要脸没良心,她一疯,人家也就拿她的不要脸没良心没办法了。你 说她对得起谁?亲爹亲爹不管,小姨就更不用说了,恩将仇报,拐回来偷你骂你打 你…… 李春小姨跟我妈说完这些,很客气地讨要被李春拿走的衣裳皮鞋和首饰。 我妈说替她问问。第二次小姨又来的时候,妈就把打点好的东西给她了,不过 没有钱。那钱大部分都让李春买了窗帘,而那些做好的窗帘一直在总店搁着。小姨 倒也没提钱的事,满口夸妈跟大哥是好人。妈被她夸得一肚子委屈,掉了泪,替大 哥抱屈、担心。小姨充分表示了理解和同情,连声说有什么办法呢,儿女的事,老 的有什么办法呢。说这话时小姨的立场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她不再坚持要把李春还 给那小矮个儿了,她似乎更乐意把李春这个包袱永久性地卸到我们家。 第三次是妈去找的李春小姨。大哥忽然‘说要替李春打官司离婚。他上网查过, 李春现在的婚姻应该是无效的,那个小矮个儿说不定还涉嫌强奸。妈不愿意大哥花 钱打官司,她颠着脚拎了香蕉苹果跑到小姨那儿去想办法,小姨和妈在一起痛骂李 春是个祸害,小姨陪着妈落了些眼泪,答应帮忙说服小矮个儿跟李春协议离婚。她 倒不是白说说,还真跑了腿,她是拿着李春住院的药费单去的。小姨的方法并没取 得立竿见影的效果,那个矮小的男人也许真对李春有感情,也许更在意作为丈夫的 尊严,总之他不顾家人的反对,执拗地到医院去结账,并想接妻子出院,据说在医 院闹了一场,结果李春还是在医院里住着。按小姨的说法,他们家人都同意劝劝老 二,与其把钱花在医院和法院,还不如再找一个。李春小姨倒是很乐观,说,等他 迷过来这笔账就行了。 我不知道大哥是不是也在等那男人迷过这笔账,反正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他 并没有真的去打官司,而是一直跟李春躲在精神病院里。大哥和李春之间有很多事 情我都不是很清楚,问他也不说,我只能猜。有些猜也猜不出,比如,那天打电话 给维康医院是大哥急中生智,还是早有预谋? 以大哥和李春为桥梁,妈和李春小姨成了熟人,甚至还有了从熟人变成亲戚的 迹象。去年腊月底,妈让大哥去给小姨送了年礼。后来,李春小姨又来我家回年礼, 还让李春跟大哥大年初二去她家吃饭。大年初二,那是闺女女婿回娘家的日子。不 过李春和大哥并没有去,害怕李春男人家里过年去闹。妈依旧在我面前骂李春,不 过却对大哥说了让李春来家过年的话。李春的除夕还是在医院过的,大哥陪着她。 据说,李春的男人也去了,给李春送去了饺子。世上的事,你永远不知道它会朝哪 个方向发展。 同样变得不可把握的还有我的丈夫。他开上大货车之后的收入似乎可以雄辩地 证明,当初给他那三千块钱是对的。不过我自己明白我是为了什么才给的钱,反正 不是为了这“对”。妈也肯说女婿好了,虽然后面还要加上句,以前就是不好好干。 我没有对我妈说,某天晚上有个喝醉的女人朝我家打电话,叫着我的名字让我滚蛋, 说我丈夫是她的男人。 我丈夫当时在家,他给我的解释就一句话,别理她,那是个神经病! 这跟我恐惧车毁人亡比起来,算不上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