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至于李春定做的那些窗帘,意外地装在了我的新家里。 我和丈夫在春节过后,拿出积蓄加上公婆援手,按揭买下了一套新房,七楼, 更准确地说是六楼的跃层。不知道为什么开发商要拆开了卖,面积不大,还是现房。 也是无意间遇到的。本来我是去劳务市场找工作,没合适的,回来路过那家售楼处, 进去碰到了这套房。我去看了,虽然加上储藏室要爬八层楼,可那价钱和附带的大 露台,让气喘吁吁的我怦然心动。丈夫也觉得像买中了彩票。交了首付,粉了墙壁 铺了地板,我们就搬了进去。 公婆终于从潮湿的老平房里搬出来了,这带给我的轻松感不亚于获得新房的喜 悦。大哥代表李春把她存在店里的窗帘送给了我,说改改应该能用。师傅来量我的 房子,他惊讶地说太神了,像是专为这套房子订的,几乎不用怎么改。 我们的房子基本就是个放大一些的阁楼,客厅带窗户的那面墙窄而高,屋顶是 尖的,而主卧室天花板是斜坡,带窗的墙比通常的要矮,不知道为什么,李春当时 留下了如此奇怪的尺寸。这个巧合带给我和丈夫的震撼很强烈,以至于我们不约而 同地对这件怪事采取了缄默的态度——我们对谁都没说。 我的卧室里有了那挂飞花似梦的窗帘,而阁楼似的客厅与那童话剧幕布似的缠 丝玫瑰窗帘十分般配——我的家真的如同那天我的头发一样焕然一新。为了这两挂 窗帘,我努力地让家里所有角落都保持着清爽洁净,连儿子也被我侍弄得如同这房 子一样干净、阳光了起来。 在我没有工作的这一年里,我除了侍弄房子和儿子,就是看电视。不只是看, 一边看一边想,大概脑子闲得狠了要无事生非,我常常会被自己的胡思乱想牵着坠 到一个奇怪的世界里去。 电视里什么都有,我特别喜欢那些纪实节目,像是把现实世界剪成一片一片的 装了进去,让人拿着遥控器随便挑拣,天塌地陷的劫难,旷世难逢的盛典,悠然活 了几百岁的大鳖,刚出生就被有毒奶粉害死的婴儿,戴着猫头鹰面具坐着哭诉婚姻 不幸的女人……电视画面在讲故事,可我总觉得有些东西是讲不出来的,在那些画 面的边界之外,有一个人的目光难以穷尽的复杂世界,镜头拍不到,甚至想象也无 法抵达它全部的疆域……我常常在判断时变得无比犹豫,话跟着也少了,只是眼泪 却比以前多了,当然是一个人的时候,那把我的身心冲得像夏雨中绿叶一样清新的 眼泪,时不时会落一阵。 这是自李春出现后,发生在我身上的最隐秘也最怪异的变化,我当然没对任何 人提起过,包括丈夫。 李春也许是那种拥有神秘力量的人。 说这话的是我丈夫。有一天他收车回家,洗了澡出来。我正坐在沙发上摆弄那 盒磁带,搬家收拾东西的时候它自己冒了出来。丈夫拉上客厅的窗帘,呆看了半天 说,李春也许不是疯,而是那种拥有神秘力量的人。 其实我早就有类似的想法,不只是窗帘,从去年夏天我在店外叫出李春的名字, 那神秘的力量就开始悄无声息地起作用了,从我开始,辐射到我们全家——微弱, 却异常奇妙。其实李春并没做什么,她只是出现,然后我们就自然而然地开始变化, 从内到外变得让自己都惊讶不已。 我当然知道自己是在胡思乱想,有很多事根本和李春扯不上——我却无法停止 对这种无法言喻的神秘力量的想象,我只是想,却不敢说。猛听到丈夫说这话,感 觉像被电了一下,但我呱嗒呱嗒扣着磁带盒,没接话头。丈夫也没再说,我们的缄 默里有种对神异之事的禁忌。 丈夫点上支烟,坐在我身边,推了推我,说这就是那盒磁带?听听吧。 我说录音机都找不着了,放哪儿听? 这的确是个问题。丈夫笑了笑,抽完烟,打着哈欠起身,说明儿一早出车,先 睡了。我应了声,坐着没动。 很多年没用过的小录音机放在哪儿,我很清楚。这盒磁带就是搬家时在录音机 里找着的。但我并没再听。我很害怕那些凝固下来的时光和声音借着机器复活之后, 会给我带来某种混乱。也许还有别的什么藏在这磁带里,我不敢轻易将它释放出来, 我担忧将有更奇怪的事情发生。就让那些声音和时光安于沉默的磁带,就像李春安 于精神病院。 李春住院后,我一直没再见过她,也想过去看她,可又有些莫名的逃避,一天 推一天地过去了。深秋了,一场雨后,天变得清冷清冷的。偏巧大哥重感冒输液, 就托我给医院里的李春送过冬衣裳。维康医院是家私立精神病院,在市郊。精神病 院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怪异森严,几乎和平常的医院没什么两样,就是显得冷清些。 我一打听才知道,因为大哥和那个矮个儿男人,李春在住院部是名人。她的病房里 挂着那挂蓝色珠帘,可她不在病房,在后院。一个护士告诉了我,还给我指了一下 大概方向,我绕到住院部大楼后面,看到了略显荒凉的后院。 地上的草都枯了,很浅的发白的黄,楼后面两大棵法国梧桐的叶子被风刮得满 地都是。阳光很好,天也是碧蓝的,偶尔还有金黄的落叶拍到我的背上。我走着走 着恍惚起来,觉得这里像某个学校的操场,还有篮球架,水泥的乒乓球案子,路边 上有常青的大叶女贞,树下有油漆剥落的木头长椅。 那长椅的椅背上耷拉着李春的长头发,我叫了声李春。李春立刻跳了起来,她 穿了身浅棕色的马海毛毛衣,毛烘烘的又大又厚,让她看上去像头熊。她跑过来拉 着我的手,脸红扑扑的,表情像去年夏天刚碰到我时一样惊喜,却不说话,只是隔 着手套用力捏我的手指。我费劲地挣脱了她的手,问她,你在干吗?晒太阳? 她笑了笑,立刻恢复成刚才的姿势,很舒服地靠着长椅坐着,闭着眼睛,朝向 天空。我把带来的一大包衣服放在长椅中间,自己坐到了长椅的另一端。过了几分 钟,我扭头发现李春依旧闭着眼睛,朝向天空,不过在微笑,似乎在倾听什么美妙 或者有趣的东西。 我坐着,深秋的阳光照在身上很舒服,高高的天空里光线明亮而柔和,我也闭 上了眼睛,起初眼皮紧张地抖动了几下,眉头皱起来,似乎在跟那些光线搏斗,后 来也许是妥仂了,也许是适应了,或者是和解了,慢慢舒展开。我似乎听到了什么, 沙沙的,那声息像无数透明而匆忙的脚,急急地在干枯的草上面走着,不知道要去 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