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关上门,下了楼,穿过小区,来到对面一座废弃的园子。他的车停在这里。 房东没留给他车位,他每次都要找,附近小区的保安都认识他,认识他的车, 远远地就将他拒之门外。他的车四处转悠,像狗一样寻找狗窝。最近他发现了这个 园子,草没过膝,草里长出一座破败的楼,所有窗口都用红砖堵死,像张着很多血 盆大口。他把车停在草里,夕阳下,黄车掩映在绿草中,像杂志封底的广告。 他和老婆都不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他们结婚的酒店挺寒酸,大堂里好几根柱子, 把婚礼切割得四分五裂。也好,正挡住新人和亲友脸上的尴尬或讥笑。他们当然买 不起房,所以他们买了车。有了车,他们才敢向那些人宣布:其实,我们很幸福。 只有每个月还贷款的那一天,他才会短暂地恨这辆车。这辆车肯定是个女人, 那么势利,他可以使用她,但她并不完全属于他,她的人在他这里,心却在银行那 里。至少要等贷款还过一半,还过百分之五十一,他才算是大股东,才勉强获得一 种占有的感觉。好吧,等着吧,小婊子。 更多的时候,他信赖这辆车,胜过信赖那间租来的房子。比如此刻。此刻,他 跨过地上的砖头,脚穿进草丛中,一步一步,像心急的汉子奔赴情人的秘密约会。 他老婆也喜欢这辆车,胜过喜欢他。或者换个更容易接受的说法吧:因为这辆 车,他老婆更喜欢他了;或者说:他老婆在开车时更爱他,在出租屋里则不怎么爱 他。一个显见的证据是,他们偶尔还在车里亲热,但他们很久没在床上亲热了。 车买回来的第一天,他们就开始为车美容,用的是最便宜的方法:贴纸。因为 审美观的不同,他们吵了好几架,最终达成了妥协。妥协的结果是,车身左边贴满 了变形金刚,右边贴满了Hello kitty.周末出太阳,车子停在蓝天底下,远远望去, 像晒了一条床单。 现在,他沿着老路过来,车仍在老地方等他,一步不肯挪。这忠贞的小女人哦, 他抚摸她流线型的身体,手指上沾了一层灰。 他们是典型的月光族,这车常常上半月出动,下半月不动,因为他们又没钱了, 这时候,省钱的最好办法就是让车子别动。 下半月的傍晚,他们下班回来,推开出租屋阳台上的窗,远远望一眼车。车摇 动四周的草,好像和他们打招呼。车并不一定是用来开的,有时只是看一眼,就很 幸福。 他们扒着窗户,久久地看着,像一对父母扒着幼儿园的窗户看自家的宝贝孩子。 他拿纸巾擦净手指,再去掏车钥匙。他不能给她一个更干净更体面的车位,也 没钱经常给她洗个热水澡,但是,他至少要保持手指干净,不能再弄脏她的内衣。 他扔掉纸巾,手伸进裤兜里,这时他发现,他没带车钥匙。 最后一刻才发现这一点,这让他很恼火。一个园子,一条小马路,一个小区, 一座楼。他要把上述路程再走个往返。他尤其痛恨那座楼,他站在车头,模拟车的 视线望过去,那个好看的阳台、阳台上的防盗铁笼子,连同笼子里的两盆吊兰,都 不是他的,是那个长了一张马脸的房东的。 回去的路远没有来时那样欢快。出租屋在六楼,没电梯。 一直爬到门前,他 才有了第二个重大发现:他没带房门钥匙。 他把衣服从里到外翻了个遍,就差把裤子脱下来了。最后他承认了这样一个事 实:最要命的不是他没带房门钥匙,最要命的是,他把钥匙忘在车里了,昨天晚上 忘在里面的。 就这样,他轻而易举地陷入了一个死循环,一个逻辑严密的、数学意义上也无 懈可击的无解中:车门和家门,互相锁住了对方的钥匙。 他想这下好玩了,等他回到电脑前,他可以好好发条微博了。 他趴在楼梯转角的窗口,看车,再回头,看出租屋。两道门,两道闭门羹。他 被争相遗弃。 他又把衣服翻了一遍,他翻第一遍的时候就知道答案了,但他还是不辞辛苦地 又翻了一遍,似乎有些东西多翻翻就会有的。然后他自言自语:呵,手机,呵呵, 手机也没带。 他把手机也放在车上了。其实只要没放在身上,放在哪里已经无所谓了。就像 他去商场买鞋的时候,卖鞋的漂亮小姐常常说的那句话:四十三码?你看看架上有 没有,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你听听,有就有,没有就没有。多么无情的废话。 他跌跌撞撞下了楼,经过小区门口时他去看了一下信箱。该死,信箱也锁死了。 因为从没人给他们寄过贵重物品,他们有时候懒得锁信箱,只把信箱门扣上,防君 子不防小人。但是今天,他偶尔想扮演一回小人时,它倒对自家人上锁了。 他去敲门卫的门。隔着玻璃,他看到门卫在摆弄收音机,听见敲门声,门卫抬 头看到他,说:谁啊? 他明明知道是他,还要问。他知道门卫不喜欢他,门卫只喜欢和门卫一样口音 的人,他痛恨外地人,尤其是一想到,他还要为外地人站岗执勤。他刚搬来住的时 候,每一次进小区都被门卫拦下来,审视着他,盘问他。 他堆出一脸笑,说:是我啊,六零一的啊,我想从里面看看信箱,呵呵,钥匙 又忘带了。 门卫大概哼了一声,他没听到,权当他哼过了。他推门进去,再推里面一道小 门,进了狭窄的一条过道,墙上是成排的信箱的背面,后门。他找到自己那一个, 最里面,左下角。旁边是一个马桶,水滴滴答答。一想到那些身穿劣质制服的门卫 们每天在这里褪下裤子,轮番排便,他就觉得恶心。他收到的每一封信、每一张水 电账单、每一份房产中介广告、每一份居委会通知,都恶心。 那时他们刚签下这套房子,人还没住进来,东西先陆续往里搬。房东只给了一 把钥匙,他们有时碰不到,就偷偷把钥匙放在信箱里,塞在角落的缝隙里。那时他 们感情尚好,那把小小的钥匙,像他们之间的一个甜蜜的小秘密,一伸手就能捏在 指间。 后来他们又配了两把新钥匙,但这个藏钥匙的习惯一度保留了下来。他们就两 个人,除了丢不起人,没什么丢不起的家当,所以他们并不把钥匙与安全太放在眼 里。但确实有一次,晚上睡觉时她突然提起:那把钥匙,好像还在那里,还是拿回 来吧,总归不大放心,好像什么把柄捏在别人手里。 是的,她说过,但她没有说明是她拿,还是他拿。通常情况下,这种没有主语 的话,说过就算。他们之间那么多年了,光说不做的事,太多了。 他满怀信心地把手伸进信箱。 信箱里满满的信,美发信息、家居广告、宠物防疫指南,基本都是寄给房东的, 还有《消费者日报》,每天一份,坚持不懈。他向房东说过几次,请他更换邮寄地 址。房东每次都答应,每次都不做。他隔一个月卖一次废纸,卖的钱够交两个月煤 气费了。 在那个美妙的缝隙里,他摸到了她。 她锈了,仍生着精确的齿纹,像多年前留给他的一道锦囊妙计。他相信人生中 无处不在的因果链条,如果你今天埋下一枚钥匙,那么总有一天,它要打开一把锁。 他握她在手心,出门时他向门卫道谢,第一次,他使用了真正的笑。 他几乎小跑着到了楼下。钥匙还是那么顺滑,轻车熟路,他开了公共防盗门, 往楼梯上迈了几步,他才反应过来。他差点就地坐在台阶上,那感觉,像被最亲近 的人耍了一样。 这是楼下大门的钥匙啊!不是六楼出租屋的钥匙。而楼下大门上的锁,从他们 搬来的第一个月起就坏了,一关就锁,一拉就开,形同虚设,不但防不了小人,连 君子也防不了。楼里的老业主向物业报修过,物业来人说:你们都不交物业费,还 让我修锁?业主说:你们连锁都不修,还收物业费?双方都是又强硬又理亏,很快 不了了之。差不多从第二个月起,这个随随便便不负责任的门,就被人们习以为常 了。人们相互使用着它,传播着它,说:也蛮方便的嘛。 刚才,他用一把无用的钥匙,开了一把不存在的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