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在楼梯上坐了一会儿,力气又恢复了些,他回到小区门房间,舒展眉眼,试 图恢复刚才的亲切气氛。 他说:师傅您好,呵呵,还是我。 门卫说:嗯? 他说:那个电话,能借我用用吗? 门卫说:什么电话? 他说:就是你们门房间的那个电话。 门卫说:门房间没有电话。 他说:可是,我看到外面壁报栏上贴着物业的通知,说如有什么什么事,请业 主拨打门房间电话。他报出了那串号码。 门卫说:门房间没有电话。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有一瞬间,他觉得他们之间的恩怨到了该了结的时候了, 他和他都可以随时翻脸,没有什么时候比今天更有翻脸的气氛了。他直接冲进房间, 越过门卫身体,把桌上一个纸盒子推开,把一叠报纸挪开。一个电话机露出来,像 一具裸尸。 他强忍着,仍不揭穿他,他说:这个电话,能借我用用吗? 门卫仍然面无表情,说:这个电话不能打。 他说:打一下怎么了?我给你钱! 门卫说:这个电话不能打,只能接。 他一时无话。门卫继续说:物业防着我们,怕我们乱打电话,可是又得让我们 干活,所以设置了只接不打,不信,你打打试试? 他从门房间退出来,脸烧得厉害。他一直都错怪门卫了?门卫甚至比他更无辜。 在他记忆中,这惜字如金的门卫,还是第一次对他说出那么长的一段话。 他贴着墙根走,路高高低低,太阳始终在背后,他像驮着一个巨大、招摇、却 送不出手的礼物,被沿街的行人谈论。在拐角的食品店,他买了一包冷豆浆,他原 本只想买一瓶水,但食品店不卖水。他把豆浆喝下去,从里到外地清爽起来。他继 续贴墙走,墙的尽头是一家商场,商场地下一层的过道里,有一个投币电话。他曾 倚在一个红色的消防柜上,给她打过一个长长的电话,在那个电话里,他掉过眼泪。 那个电话还在,有人在打,一个像他当年一样年轻的小伙子。他也在向她表白 或忏悔吗?他尽量不去打扰小伙子,给他留出足够的时间。小伙子却匆匆挂掉了。 他走上去,毫不客气地拿起话筒。 电话涨价了,其实也不是涨价,是规则变了。原来是投入一块钱就可以打,不 够再续,现在是起步就要投入两块钱,多了再退。他掏出兜里所有的硬币,一个一 个数:一个一块的,一个五角的,一个一角的,一个一角的。总计一块七。 一块七,放在那一年,他可以给她好好打一个电话,说说那些一辈子也说不了 几次的话。但是,放在今年,他一句话也说不了。 他真想把那包豆浆吐出来。 他看着来来往往的顾客,来来往往的搬运工,每个人兜里都至少有三毛钱,他 可以随便向某一个人讨三毛钱,也可以向某三个人各讨一毛钱,这些方法简直一个 比一个简单,以至于他一个也做不到。他缺的东西太少了,少到他不好意思开口要。 有人盯着他的下身看,他也看,看不出异常,但从旁人眼中看,或许不大正常。 他居然穿了一条睡裤。 他多少欣慰了一些。能从一条睡裤里翻出一块七毛钱——不对,加上那包豆浆 的话是两块七毛钱——算是很不容易了。这几乎称得上是一条很富裕的睡裤。 可是,他今天为什么要穿着睡裤出来? 他往回走。单从衣着来看,他应该是行人中最悠闲、最无忧无虑的那一个。事 实上,这之前的很多年,他一直都是,不管他有没有穿睡裤。 路两边是各式各样的小店,正是顾客来往、生意兴隆的时候。他这样安慰自己 :这世界的每一个人都有他自己的位置,每一次买和卖都正中下怀,每一次骗与被 骗都各得其所,理论上讲,不应该存在多余的人。 他进了一家五金店。老板娘有些老了,但身材依然苗条,头发依然长。她靠这 两点活着,常常在店门口大张旗鼓地洗头,趁机露出腰肢和大片的脖颈,引得旁边 卖彩票和买彩票的男人看,不知道有没有给他们带来过好运。他曾光顾过几次五金 店,说过几句成功的俏皮话,逗笑过她一次。现在,该是回报的时候了。 他看上去精神状态不错,一进门就说:老板娘!好久不见!最近生意不错吧, 呵呵,有件事情想麻烦你,说出来有点不好意思啊,今天出门出得急…… 老板娘说:你给我放下!听到没有?马上放下!我数到三! 他说:啊?什么?你说什么? 老板娘说:一! 他说:我没拿什么啊? 老板娘说:二! 他说:我今天出门急…… 老板娘冲过来,他本能地去扶旁边一根钢管,还挺顺手,想这东西关键时刻可 以拿来防身。老板娘越过他,拎起地上一个孩子,把孩子手里一圈胶带抖在地上, 拿另一只手打孩子的头,每打一下就喊一声:三!三!三! 他看得惊心动魄。从小到大,他妈都没这样打过他,有一次他在屋里跳绳,打 翻了一捆啤酒,泡沫流了一地,他妈也不过拿湿毛巾朝他背上抽一下,就放他逃走。 老板娘打够了,猛回头,盯着他说:你买什么? 他觉得一下子没气氛了。他原来还想夸她头发好的,但她的语气不允许他这样。 他像那个犯了错的孩子一样,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越说越没有底气,最后, 他提出了那个请求:能借你的电话用用吗? 刚说完,那孩子哇一声大哭起来,像在替他妈回答。 老板娘似乎没听懂,想了半天,自言自语:打电话? 进来一个买东西的,要一截PV管,老板娘翻箱倒柜地帮他找。店不大,他立在 当中,差不多占了三分之一的面积,明显地碍事。那截管子突然向他戳过来,他歪 头躲过去,那管子又横扫过来,他一路躲,躲到了店外。 他耐心等。他还能怎么样呢?他在她这里买过几只螺丝钉,买过一个卷尺,买 过一只节能灯泡,因为尺寸不合还回来换过一次。他一共在她这里花了不到二十块 钱,扣除成本,她一共在他身上赚了不到十块钱,他能要求她什么呢? 顾客提出了质疑,老板娘回答他:那你讲清楚呀!要好的,还是一般的? 这个店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可以分成好的和一般的。他想起他之前的每一次光 顾,老板娘都问过这一句,他想象不出一个螺丝钉还能细分出好坏。她却说到做到, 变戏法一样把两个几乎一模一样的螺丝钉摆在桌上,价钱却差了一倍。 他永远吃不准在“好”和“一般”间该如何选择,他觉得不管怎么选择,都是 选择被骗。她就是魔术师,欺骗、误导、混淆是她的本职。他现在敢承认了,他从 她这里买到的,从来就只有耻辱。 客人低头比较两截一模一样的管子时,她冷不丁望向他,说:喂!你!不是要 打长途电话吧! 他说:不是不是,打市内电话,打手机。他觉得以他和她的交情,以及这件事 情本身的成本,应该不用提钱。提钱反而生分了,也有辱五金店的招牌。 她却不接话。他匆忙补上一句:不信,你看着我打,本地手机,前面不加拨零。 他说完就有点后悔,还是应该提钱的,哪怕先欠着。果然,她低头嘟哝了一句, 表情不容乐观。 在那个顾客掏钱时,他悄悄走了。 地上那个孩子,唱起了欢乐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