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在一个社区服务中心附近,他留意到一小撮人,穿着红黄两色衣服,像“超级 变变变”里模拟的番茄炒蛋。黄色的一组背上印着“社工”,红色的一组胸前印着 “阳光之家”。他看过新闻,知道阳光之家专门负责收养和教育智障儿童,他们在 年龄和身体上已经成人,智力却停留在儿童阶段。他再仔细看那几个穿红衣的人, 果然一个个很傻很天真的样子。他想他的机会来了。 社工说:今天是我们第一次出行模拟训练,你们一定要小心哦。 智障儿童说:好。 社工说:过马路的时候要左右看,绿灯行,红灯停。 智障儿童说:好。 社工说:还记得你们今天的任务吗?你们要去菜场买一斤番茄,五个鸡蛋,要 记清楚哦。 智障儿童说:好。 社工说:最重要的一点,你们一定要找到菜场哦,如果你们找不到,就要想办 法向别人求助,但是,如果想让别人帮助你们,你们先要帮助别人,比如说—个陌 生的路人,懂了吗? 智障儿童说:好。 社工说:最后还有一点,手机一定要带好哦,万一有什么情况,马上打社工姐 姐的电话,我的号码就存在通讯录的第一个哦。好了,祝你们成功,出发! 智障儿童说:好。 红黄两色分开了,穿红衣的智障儿童一共六个,手牵手往前走。穿黄衣的两个 社工留下来,男社工对女社工说:快,马上换衣服,戴上帽子,骑车赶到前面第二 个路口,在斑马线等他们,记住,你的任务是假装路人…… 他撒腿就走。 红衣儿童排成一排,走得笔直。他想超到他们前面去,居然做不到。他们手拉 手,坚定不移地往前走。转机出现在第一个路口前面的一个邮筒处。邮筒又绿又胖, 高高盘踞在人行道中央,红衣儿童在它面前停下了,上下打量它,左右看看,不知 道该怎么办。最后,大概其中一个轻度智障挑了个头,他们三个一组,分成两组, 一左一右绕过了它。 就在他们被邮筒分割开的一瞬间,他挤过去,赶到了他们前面。 他再回头的时候,他们已经重新拉起手,变回六人组合。他突然很羡慕他们, 如果此刻也有人愿意和他手拉手的话该多好,哪怕没有六个。 他说:小朋友们,你们好呀! 他们停下来,个个眨巴着眼睛,显然吓了一跳,其中一个个头稍高些的男孩子, 喘了几口气,鼓足勇气说:叔叔好。 他们像得了命令,一起说:叔叔好。 他说:你们好你们好,呃……是这样,我遇到点麻烦事,我今天出门出得太急 了,我的手机忘带了…… 他们每人掏出一个手机,举到他脸前,说:叔叔叔叔我有手机,你用我的手机。 他傻了,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说出请求。他看着眼前一排型号各异的手机,不知 道该选哪一个,如果他选了其中一个,会不会伤害了其他五个?他最后选了个子最 高那个的手机。 高个子很高兴,左右看看他的同伴们,示意他们可以把手机收起来了。 他急切地按下那个他最熟悉的号码,手指居然有些抖。直到听筒里传来呼叫声, 他才长出一口气。 呼叫声却不停,直到最后,一个女人很客气地告诉他:对不起,你拨打的号码 暂时无人接听。 他马上重拨,拨到最后一声,拨到那个女人又站出来,把那句话又说一遍。 他的意识全在手机上,身体不由自主往前面溜达。六个红衣儿童手拉手,一步 不离地紧跟着他,他走一步,他们就走六步,像他的六个贴身保镖。 电话始终无人接听。他看手机上的时间,这会儿,她应该已经过了机场安检。 这该死的女人,为什么总听不见手机铃声?尤其是,为什么总听不见他打的手 机铃声?她是不是做了什么特别智能的设置?曾经有一些时候,他盼着她听不到, 但是现在,他多么需要她听到! 她远在机场,一架飞往香港的飞机在等她,要把她带到更远的地方。她的身上 带着他的信用卡,带着他的密码,还带着出租屋的钥匙。这种感觉就像是,她正带 着他的一切家当,去和另一个男人约会,那个男人叫香港。 她的父母都是普通人,也没什么海外背景,但是那一年,他们鬼使神差地去过 一次香港,只待了几天就被赶回来。但是,他们日后坚称,正是在那几天的某个晚 上,他们怀上了她。他们以此为傲,等到环境稍微开放些,他们开始大力宣传这件 事,并据此将她塑造成一个不平凡的孩子,塑造成“双非婴儿”的鼻祖,她上中学 的时候,班里男生就给她取过一个外号:香港人。因为这一点,她的整个青春期都 格外喜欢看香港电视剧、唱粤语歌、追香港明星,似乎那里才是她真正的故乡。等 到她上班了,手里有点钱了,她开始一次次飞去香港,为别人带回大包小包的东西, 也小心翼翼地为自己买点东西,她用这种方式来延续和丰满她的香港身份。她坚持 认为她不是“去”香港,而是“回”香港,尽管香港没有她的任何东西,只有当年 收留过她父母的那个偷渡客,那个被她称为“阿叔”的八杆子打不着的香港“亲戚”。 直到后来,她结婚了,她递给她老公一只避孕套,说:我想好了,咱们不能在 这里生孩子,咱们要回香港生孩子,让咱们孩子有个香港户籍。 他把嘴张开,张了半天。他还没想过要孩子,也没想过去香港。但是现在,她 要和他去香港生孩子。他想象不出来,两个不可思议的计划放在一起,将是一个多 么不可思议的计划。 她说:我是在香港怀上的,但是在内地生的,没用,咱们要改变下一代的命运, 就要像阿叔家的孩子一样,在香港怀在香港生,实在不行的话,也要在内地怀在香 港生! 他继续张着嘴。 她说:我早就想好了,我结婚前就想好了,我没认识你的时候就想好了。 他最后闭上了嘴。 昨天晚上,她为她的又一次香港之行打点行李,同时为那个伟大的香港育儿计 划和他展开新一轮争吵。他看到她把最爱的那只Hello Kitty 放进了行李箱。她的 说法是一到两星期,但是他想,她或许不回来了。 好吧,随便吧,你去香港吧,去购物吧,或者去生孩子吧,都可以,但是,在 你去之前,把家里钥匙留给我吧! 对不起,你拨打的号码暂时无人接听。 他从漫游的信号中回到现实。现实中,他已经不知不觉走向第二个路口。他回 过头,六张混杂着成人表情与儿童神态的脸对着他,热切地期待着他。 路口,一个穿黄衣服的人在闪动。 时间从两个方向追赶他,他来不及多想,他编辑了这样一条短信:老婆,是我, 手机和家里钥匙忘带,请把钥匙留在机场寄存处,我会设法去取。 他再读一遍,删掉一个“请”字,后面加上自己的名字,按了发送。 他松一口气,发现自己口干舌燥。他还有资格再去买一包冷豆浆。他的身旁, 六张脸还在等着他。 他向他们笑一笑,指指路边一道门,说:菜场在这里。 他们向他鞠躬,连说:谢谢叔叔!六个人手摇着手,奔向了菜场。 手机留在了他手里。 骗一个人并不难,难的是骗六个人,六个智障,也勉强能顶个诸葛亮了,但他 轻易就将他们的手机弄到自己手里。有了它,他至少能赢回一半的世界。他看着手 机上显示的电量,满满的五格。 他目送他们进入菜场,想祝他们圆满完成任务,但是,在通向菜场的第一个台 阶,他们就被出入买菜的人冲散了,个子较小的一个落在了最后面,他立在原地, 张着手,等待另—个同伴的手。人流涌动,冲刷着一件红衣服。 如果他们走散了,变成六个单独的人——这并非没有可能,一个菜场就可以击 散他们——那么,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比他更需要一部手机。 他追上去,拉起那个红衣儿童的手,进了菜场。满眼是花花绿绿的菜和肉,花 花绿绿的肉和人,影影绰绰的一点红色,早淹没在里面。他和他,杀进人群中。每 一个人都缓慢、闲适,就一个萝卜展开长篇对话,只有他们两人的节奏异于常人。 他左手拖着他,右手还在不断地按重拨。 在一个卖番茄的摊位前,他找到了个子最高的那一个,他身边只剩下一个同伴 了。卖番茄的人正问他:你说你还有其他人,其他人呢?他说:他们会来买番茄的。 卖番茄的人说:你怎么知道他们会来?这里卖番茄的多了,又不止我一家。他说: 他们会来买番茄的。 他走过去,把最矮的那个红衣儿童带给他。他们三个都笑了,手又牵在一起。 他编辑了最后一条短信:如果你看到了,也相信了,并且也愿意,时间也来得 及,你把钥匙也留下了,那么,请给我们小区门卫打个电话说一声。他把门卫的电 话打在上面,又加了一句:我为昨天晚上的话道歉,对不起。 他按了发送。 他把手机塞回高个子衣服的兜里,说:谢谢你,祝你找回所有同伴。 出了菜场,他终于肯承认自己的饿,像承认一次低级的失误一样让人尴尬。他 出来多久了?出来前他在做什么?他记得冰箱里还有两块火腿,一包切片面包,半 瓶酸奶,三到四根黄瓜。那么多好吃的东西他不吃,偏偏要跑出来,他今天为什么 要跑出来?他跑出来是干什么的? 他往回走,像个一无所获的嫖客,满腔委屈无人诉说。 他又经过了福利彩票站。他想他真该买一张,尤其是今天。彩票和赌场,不就 是在这种时刻,向他这种人开放的吗?只是,即使买一张彩票,他也差三毛钱。为 什么这世界的起步价要定在两块钱?它并不高,可你总是差一点。 他又经过了那个园子。车还停在那里,他痛恨她若无其事事不关己的样子。他 握起拳,往车窗上比画,车窗却映出他的脸。他终于也没有砸下去,他心疼那块昂 贵的玻璃,胜过心疼他的手。 他慢吞吞磨蹭回小区,似乎他预留的时间越多,希望就越大。说不定那个门卫 已经等急了吧,一见到他,就要向他宣布一条惊人的消息。他本质上是个好人,应 该乐于传递一个好消息,没准还能从他身上借点去机场的路费。他回到了小区门口。 透过门房间的窗口,门卫定定地看着他,他让他看,他看了一会儿,低下了头。 她没有来过电话。 他坚持不主动问门卫,好像这样就可以推迟真相。他又想,或许是他记错了门 房间的电话号码呢,他来到壁报栏,那串号码还在那里,他盯着它看,它毫无特征, 有时他觉得记错了,有时又觉得记对了。他把赌注全押在这串号码上,希望与失望 交替统治着他。 一个驼背老婆婆无声息地走近他,扯扯他的衣服下摆,说:孩子。 他吓一跳,以为他妈来救他了。他回头看着她,她红黑的脸上满是皱纹,让他 想到放了一个冬天的枣。 她说:刚才是你吗? 他说:什么? 她说:刚才,路口,朝人要手机,是你吧? 他说:哦,是我,是我。 她把手伸进一个花花绿绿的袋子里,摸了半天,居然掏出一个手机。她递给他, 说:喏,使我的。 看他不敢接,她说:我认得你,认得你家媳妇,我家小闺女,这几年来穿的皮 鞋,都是你媳妇的,我家小闺女的脚,和你媳妇的脚,一般大。 说到这里,老婆婆哧哧笑起来,像捌气,他真怕她的支气管炎犯了。 他说:你是谁?怎么认识我们?还有你家小闺女的脚…… 她说:你不认得我?我上你们家收过废品,你们家在六楼,老高哩,我上去收 过好些回,都是你家媳妇卖的,你家媳妇是个好人,她把她的皮鞋都送给我了,我 家小闺女穿了好几年,她俩的脚一般大…… 哦,好吧,她总算做了一件善事。 他接过手机,上面居然也贴着一张Hello Kitty ,想必这手机是她家小闺女淘 汰给她的。她和她,不但脚一般大,连爱好也很像。 他又按了那个号码,如果这一次她接了,他是不是应该先说说手机主人的故事? 还是那个女人,还是那么客气,不过,这一次她总算有了新说法,她说:对不 起,您拨打的号码已关机。 此刻她在天上,他在地上。他抬头看天,万里无云,看不到她的飞机。 香港一落地,她就要换成本地号码。她一直留着一个香港的号码,尽管事实上 她用到的机会并不多,但她一直留着,作为她和香港关系密切的又一个证据。这是 他最后一次给她打电话了,老婆婆的手机应该没开通国际漫游,她的废品业务还没 拓展到港台。 老婆婆说:去年,五月里,刚脱了线裤,我家小闺女上班的那个厂,炸了,嘭 的一声,炸了,我家小闺女,炸死了。 不知从哪里来的一朵云,说来就来了,停在他和她的头顶上,老婆婆的脸,只 剩了黑。 她说:连一块脚指头都没找到,找了好几天,一块也没找到,她男人去厂里问 了,上头说,签字,就给一万五,现钱,一分不少,不签,弄到最后,五千也给不 了。 她说:她男人拿了钱,走了,说是去内蒙古了,连个钱影儿也没叫我看见,我 不要,我要那个干吗?我就想再回去找找,结果,推土机一来,都推平了。 他看手机屏幕上的显示,有七十四个未接电话,三百二十三条未读短信。她家 小闺女还没来得及教她怎么接电话,怎么看短信。 这些未听和未读的信息里,有多少是她的? 老婆婆大概只学会了怎么充电。在它奄奄一息的时候,她一次又一次地给它充 电,好像在给她家小闺女充电。她的生命一格格延续。 在那些未读的短信里,她都说了什么? 她把手机往他怀里推,说:拿去,使完了再给我,我不使,没人给我打电话。 他收下了。他想,等他用完,他要把三百二十三条未读短信都打开,一条一条 读给她听。哪怕是三百二十三条广告。 老婆婆走了。在前面一个垃圾桶里,她翻出来三个可乐瓶、两节电池、一只高 跟鞋。她把可乐瓶和电池放进袋子里,把鞋放回垃圾桶里,走了。 太阳底下,她像一只蠕动的黑影,越走越小,阳光再强烈一点点,就能把她抹 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