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现在,一个手机在他手里,手机的通讯录里只有一个号码。他要凭着记忆,把 他失去的世界一点点找回来。 该打给谁呢? 打给他的爸妈吗?不行,他们在千里外,除了干着急,他们能干什么?而且, 他从来只对爸妈说好事,从来不说不好的事。他准备等他圆满渡过这个可笑的难关 后再给他们打电话,在这通电话里,他将心不在焉地把这事提一句。 而且,他刚发现,他背不出爸妈的电话号码。 他妈小学都没毕业,账都算不清,却能记住他的电话号码,他每换一个手机号 码,他妈都能迅速地背过。有一次她在电话里向他展示过,他说:干吗背它?存在 通讯录里。他妈说:不会用,还是记在心里好,记在心里,放心。 上大学的时候没有手机,打长途电话都用电话卡,为了省钱。他有一次买了一 张五十元面额的卡,在电话里,他让他妈把卡号记下来,教她怎么用卡打电话。她 学会了,不但学会了,还把那个卡号背过了。卡号加上密码,足有二十位,比一个 银行账号还长,她居然背过了,她把它当成儿子电话号码的一部分,背过了,她把 这号码当成儿子的永久代号,永久地记住了,她不知道,这个号码只值五十块钱, 五十块钱以后,这个号码将是一句废话。 当他把第二个五十元的卡号告诉他妈后,她立刻开始了对新号码的背诵。这一 次,她花了更多的时间,不是因为她的记性差了,而是因为,她花了更多时间去忘 掉前一个号码。 电话在几里路外的一家小商店里,她算好儿子下晚自习的时间,顶着满天的雪 去打电话。灯影摇晃,她看不清按键,她说:老板,你帮我按,我说你按。 老板说:你说慢点,说慢点,我来不及按。 她说:那这样,我写给你,卡号加密码,你帮我按。 下一次她再给儿子打电话时,她也听到了那个女人客气的声音,女人说:对不 起,您卡上的余额为零。 她说:啥?余额为零?你是不是查错了?你重新查查看看。 女人说:重新拨号请按# ,重听请按0.她说:才打过一回,卡上余额应该还很 多啊? 女人说:对不起,您卡上的余额为零。 她说:怎么会余额为零?怎么会余额为零? 女人说:您的通话时间已超时,欢迎再次拨打,再见。 整个后半生,这五十元成为她的噩梦。没有人知道她要干多少天活才赚得回这 五十元钱。更可怕的是,晚上做梦的时候,她会听到一个很客气的女人一遍遍对她 说:对不起,您的儿子余额为零,对不起,您的儿子余额为零…… 从此,在外人面前,她对儿子的所有事守口如瓶。 他发誓,等到回到自己的手机身旁,他一定牢牢背过他妈的手机号码,像过去 背单词一样背。不但手机号码,他还要把她身上所有的号码都背过,她的身份证号 码,她的阴历生日,她的血压。 现在,他该打给谁呢? 他想打给房东,房东一定珍藏着出租屋的钥匙,尽管他声称他并没有。但是, 他记不起房东的电话号码,这倒正合了房东的心意。房东是一个会定时出现的人物, 每隔三个月,他准时出现一次,收走他的房租,此外的时间里,你休想找到他,你 的马桶坏了,你的房顶漏水了,都不能唤醒他,他坚持三月一次的规律,比月经还 准时、还漫长。很遗憾,他刚交过这一季度的房租。 他想打给当初那家房产中介公司,是它撮合了他们。那个老练的皮条客,总能 第一眼看出你的饥渴,让掏钱的和收钱的皆大欢喜。在围绕房子进行的一幕幕丑陋 交易中,它总是如鱼得水。它一定也珍藏着房东的电话号码,它怎么会忘记呢?它 的核心竞争力就是房东和房客的电话号码,你只要向他们透露一次,他们就会终生 铭记,终生骚扰。直到现在,他还经常接到各种房产中介的电话:喂?先生您好, 请问您的房子租好了吗?他都租好很多年了。他告诉他,却招来对方更高的兴致: 那您有兴趣买房吗?现在可是买进的最佳时机哦,喏,我手上正好有一套…… 他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因为政府打压房市,连续几个星期的成交量均为零, 很多中介公司都关门了,当初他找的那一家,在挺过了一个冬天后,也终于在春天 倒下了。曾经有一次,因为某件事情,他打电话想咨询这家公司,得到的仍是那个 女人的回答: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 他突然想起什么,他重新冲进了门房间。门卫居然睡着了,报纸盖在脸上,收 音机还在唱歌。想指望他给你把守大门,或是接听一个来自机场的电话,真是妄想。 他直接冲到里间,把信箱里的各种东西掏出来,摆在地上,从里面捡出一张电费账 单。 他照着上面的号码打过去,一个女人接电话,他报上出租屋的地址,他说:我 是这里的房客,能帮我查一下房东登记的电话号码吗? 她说:对不起,我们不能随便透露业主信息。 他说:可是我是这里的房客,我现在住在这里。 她说:那你怎么会不知道房东的电话? 他说:所以才想请你们帮忙啊。 她说:对不起,除非房东本人查询,否则不能透露信息。 她挂掉了电话。平心而论,他觉得她说得有道理。过一会儿,他按了重拨, “工号四零七为您服务”,他听出这是另一个工号。果然,这一次接电话的是个男 人。他报上出租屋的地址,他说:我是这里的房东。 对方说:您好,很高兴为您服务,请问您有什么需要帮助吗?喂,您好,请问 您有什么需要帮助吗? 他主动挂掉了电话。太可笑了,难道他要问:能帮我查一下我自己的电话号码 吗? 他坐在地上,把那些废纸一张一张塞回信箱。如果把这些废纸卖掉的话,他能 凑足两块钱吗?他能重新获得和这个世界谈一谈的资格吗? 他出了门房间,没叫醒门卫。 在一个电线杆子上,他看到一则广告,他照着上面的号码打过去。十五分钟后, 一个开锁匠骑着小摩托车轰隆隆驶来。开锁匠身材五短,戴着套袖,头发不多,胡 子倒很茂盛,他从后座上搬下来一个工具箱,打开来,十八般兵器样样都有。他真 心佩服他,专业的事情就该交给专业人士去做。他答应给开锁匠最好的价钱,只要 他帮他打开门,他要什么给他什么。 开锁匠一张手,说:要你的身份证,还要你的房产证,如果房子不是你的,那 就要你的房屋租赁协议。 他说:我如果能拿到这些东西,还找你开锁干吗? 开锁匠说:你如果拿不出这些东西,怎么证明房子是你的?你不能证明房子是 你的,我怎么敢给你开锁? 他准备请他回去了,但开锁匠才刚找到演讲的感觉,他一口气说下去:我们是 做正派生意的,公安局里都备案的,祖师爷赏我们这口饭吃,不是让我们溜门撬锁 胡作非为的,有了证件,你让我开银行的锁我也开,否则的话,对不起,你让我开 狗窝的锁,我也要先看看你的养狗证…… 他把他骂回去了。 好吧,接下来,该打给谁呢? 打给他的老板?老板的手机号码是他所能记住的为数不多的号码之一,这个体 虚的胖子兼暴君,整天在各地飞来飞去,除非转机,他很少着陆,似乎被陆地上的 人看到是他最大的耻辱,被看到就证明他不忙,只有永远看不到他才证明他很忙。 虽然看不到,老板却无处不在,他制订了严密的盯防战术,用他的话说,他奉 行的是彻底的“扁平化管理”,按他的规定,公司每个员工每天下班前都要给他发 一条短信,说说今天干了什么,有什么成绩或难题。在老板的倡导下,越级告状和 打小报告蔚然成风。然后,晚上十二点以前,每个人的手机上都将收到老板的回复。 这个批量制造段子和警句的高手,每晚将花样翻新的短信发到你手里,送到你家里, 每晚等他的短信,成为公司上下的生活习惯,如果你等不到,今晚你准失眠。他有 时怀疑老板是不是专门雇用了一批短信写手。 如果他给老板发一条短信,今晚十二点以前,会不会收到一条锦囊妙计?神通 广大的老板,不是专门应对这类看似无解的难题吗? 但是,他收到的或许是一条解聘短信。甚至等不到十二点。毕竟,他还欠老板 一篇三千字的报告,还欠他一个对近期某个项目失利的解释,在这个节骨眼上,他 又发去一个私人的难题,除了暴露他的无能和缺乏自理能力外,还能证明什么?说 不定老板早就想开掉他了,只是在等一个更能证明他果断和英明的机会。他不能给 他这个机会。 在不断的排除法中,老婆婆借他的这个手机的价值在不断缩水。他真该还给她, 她比他更需要它。 他甚至没有一个真正的朋友,没有一个可以直接去砸他家大门的朋友。他所有 的朋友都得预约,都要提前几天打电话过去,东拉西扯地叙叙旧情,拐弯抹角地说 到主题,再小心谨慎地提出请求。他拿不出一个经得起推敲的名单,他反复设想这 些人接到电话时的反应,这些人无不身经百战,懂得如何漂亮地周旋,如何不失体 面地拒绝,如何让你心服口服地接受嘲弄。他向他们展露耻辱,收获的只能是更大 的耻辱。 问题是,即使他能拉下他的脸,他也记不起他们的号码。 现在,他能脱口而出的电话号码,只有110 、120 这一类,但他还没有资格惊 动他们。他发现,更大或更小的事,他都有办法解决,唯独眼前这不大不小的事让 他陷入绝境。 他又想起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