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冬天的泳池,他从温水出来,身上一层鸡皮疙瘩,他盼望一条温热的、如同女 人肌肤一般的浴巾披上来,于是,真有一条浴巾披上来。 他回头看,是个男人。 男人坐回躺椅,突然伸手到他赤裸的大腿内侧,指尖触到他的皮肤,让他全身 收紧。他还没来得及躲,男人的手已经离开,指肚上粘着一层不易查觉的塑料膜, 上面印着:防水耳塞(正品)。 他说:谢谢你,不过,你真的不用这么亲昵,你可以告诉我我自己弄掉就行。 男人说:没关系,我喜欢这样。 他有点恶心,这人长得并不娘呀,挺有男人味的。他由恶心变成寒心:那难道, 我长得比较娘? 男人说:可惜了,这么好的身材。 他觉得又可笑又可气,他回敬他:我从没觉得可惜,我一刻也没让它闲着。 男人笑了,表现出更大的兴趣,他说:那么,要不要来我这里试试? 他确信这男人属于传说中的那一类人,但还不确定具体的方式和程度。他走开 一步,走出男人的直视,说:什么意思? 男人说: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他倒放松了,决心逗一逗他,甚至表现得比他更熟练、更下流。他说:和你? 男人大笑,倒显得坦荡,他说:不一定,你有更大的用途。 他不甘落后,说:我知道,产业链很完整,有些专业的,还要跳那种舞。 男人说:女的要跳,男的无所谓,不拘形式,只要有一技之长。我甚至收过一 个腿摔折了的人。当然,你身材好,非要跳舞,也无妨。 他说:我倒真会跳舞,舞伴们都说我跳得不错,不过,我都是和舞伴跳,从不 自己跳,而且,我都是穿着衣服跳。 男人说:我看出来了,你刚才在水里的时候,我就看出来了。 他说:那今天算是面试了? 男人说:没什么面试,不过你非这么想,也无妨。 他说:我表现好吗?能通过吗? 男人说:非常好,不过还不算通过。 他说:还差什么。 男人说:还差最后一件衣服。 他盯着他的下体。他没准备好,两腿不由得夹紧。 他说:靠! 他并不经常说粗口,他只在紧张的时候才装得粗鲁。 他强颜欢笑说:那接下来,你是不是该给我一张名片,印得特有范儿的那种名 片? 男人说:我们现在都没穿衣服,我没法装名片,你也是,不如我留个手机号码 给你吧。 他说:随便你,反正我也记不住,我们都没穿衣服,既没有手机,也没有纸笔。 男人说:不需要,你会记住的,因为它很好记。他说了一串号码。 他说:这个号挺好的,一看就像那种售楼处或外卖的电话,全是8 ,不过真抱 歉,我还是记不住,我对数字不敏感。 男人说:拆开来读,你就能记住。他用新的节奏,重新说那串号码。他说:怎 么样?现在记住了吗? 他说:咦?真的是,很奇妙,这下记住了。 男人说:会忘记吗? 他说:想忘都忘不了。 男人说:会打给我吗? 他说:不会。 是的,他答应过那个男人,不会打电话给他。那男人像一个世外高人,除非有 更终极的难题,否则像今天这样丢面子的事,他都不好意思去麻烦他。 他再没见过那个男人。每次去游泳,他都觉得有个人在盯着他。 现在,他发现自己坐在肯德基,空气醇香,一群穿校服的中学生围坐在几个沙 发座上,吃鸡翅和薯条,玩iPhone,有两个躲在角落里做作业,做累了,停下来接 吻。他记得有一年,在另一家店里,他要了一个全家桶,剩下一只鸡腿吃不下,一 个身形彪悍、赤身裸体的乞丐突然站在眼前,像刚从一部武侠剧里穿越而来,在他 还没反应过来前,乞丐突然伸出长长的手臂,从一堆鸡骨头和餐巾纸间抓起那个幸 存的鸡腿,捅进自己嘴里,走了。他的女伴吓得尖叫,让他立刻把服务员叫来,服 务员来了,店长也来了,大家轮流安慰她,说:你看,拿也拿了,走也走了,要么, 再赔你一个鸡腿?再赔你一个全家桶?女伴说:赔了就完了?我吓死了!你们怎么 能允许这样的人进来?我要投诉你们!我再也不来你们这里了! 他是因为饿才进来的。他不保证,也不承诺,当他饿到一定程度时,他会比当 年那个乞丐更高明和委婉。没准儿他会故意找一个干净、纤细、正在减肥的女生, 吓吓她。 但他却失望地发现,刚才那团坚实的饿,居然也像一个坚实的饭团,被他消化 了。如今,他的胃只剩下空虚和麻木。 只有渴近在眼前。他从肯德基出来,回到那家食品店,又买了一包冷豆浆。豆 浆喝下去,他变成一个只有七毛钱的人。 他感到体内在翻腾,第二包冷豆浆终于激怒了他的胃。他听人说过,冷豆浆是 凉性的,热豆浆则是温性的,他因此不太敢多喝冷豆浆。但是今天,冷豆浆曾为他 提供了唯一的能量,现在,这能量撕扯他的内部,扯出揪心的痛,这痛不断加重和 凝固,不断坠下去,终于转换为实体。他想上厕所。 邮局旁边有一家公厕,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他搬来此地后最早认识的标志性建 筑之一,因为那家公厕,他觉得这是一个值得信赖的社区。那家公厕免费,但是没 纸。把门的胖阿姨手里有纸,一叠叠码齐了,平摆在桌上,像一份份糕点。在这一 轮通货膨胀之前,他记得胖阿姨就把纸卖到了一块钱一份。她会对一个心情特别迫 切的男人打个七折吗? 他第二次想把冷豆浆吐出来,这一次他有双倍的原因。 每一个眼下的难题都迅速盖住了前面的,他把最后一点冷静和尊严都拿出来。 一个大善人出现了,他是一个体面的中年男人,穿着考究的外套,即使在大晴天, 手里也摆弄着一把长柄雨伞,雨伞的布面,一层层折叠出花纹。他看上的是中年男 人另一只手里的一卷报纸。太奢侈了,居然是一份英文报纸。 他一路尾随这个中年男人。男人把报纸换到左手,和伞柄握在一起,腾出的右 手夹起一支烟。男人像个烧煤的火车头,一路把浓烟飘到身后,飘进他的鼻孔,一 点没浪费。他忍受着,跟男人进了一家银行。男人取了一个号,他也取了一个号。 男人在银色的金属椅上坐下,把英文报铺展在眼前,似乎在给整个银行大厅里的人 展示。最让他着急的是,男人才刚开始看第一版。 男人取了一些钱,出了银行。他立刻跟上,顾不得保安警惕的眼神。男人往前 走,前面是一个公交车站,他快要绝望,第三波肠胃的搅动正隐隐开启,他觉得他 肯定挺不过这一次。他用女人分娩时的痛苦来激励自己。男人却没有上车,而是转 过一个街角,进了邮局。他马上跟进去。公厕就在旁边,他做了最坏的打算。 男人从柜台里要了一张汇款单,一项一项填起来,他真想告诉他没必要都填满。 男人填满了,掏出钱,开始一遍遍数钱,柜台里的人早向他张开手,他迟迟不肯把 钱交出去。第三波战役打响了,战况空前的惨烈,他额头上渗出虚汗,暴躁地盯着 邮局里每一个胆敢看他的人。男人终于交出了钱,双肘撑在柜台上,英文报纸在他 身体一侧。他挪过去,抓起报纸。冲出邮局。 直到他打开身体一泻千里的时候,他还能听到那个男人的咆哮,像当年的肯德 基女伴。男人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们居然让他抢我的东西?我再也不来你 们这里了!我要投诉! 英文报纸质量很好,包罗万物,滴水不漏。 他在里面蹲了很久,两腿由酸变麻,再蹲下去,他都快精通英文了。直到后来, 他听到外面风声不紧了,才一瘸一拐出来。 他习惯性地往小区走。回家吧,回家吧,不管遇到多难的事,回到家里总有办 法,哪怕那只是一间出租屋,哪怕出租屋的门打不开。 他上了六楼,坐在地上,倚在门上。他想,如果他这样死了,第一个发现他的 人,将是三个月之后的房东。 他看到了对面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