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下班早的人已经陆续回来了,手里拎着蔬菜和鸡蛋,和熟人打招呼,和门卫开 玩笑。刚才的门卫已经下班,换了风格迥异的另一个,生活分秒不差,即将进入它 每日例行的高潮。谁家的厨房里正做红烧带鱼?香气放肆地弥漫,勾起整个社区的 食欲。就在前一天,他还属于这其中的一员,他不可谓不入戏,不可谓不卖力,但 是你看,随便一脚,他就被踢了出来。 前一天,他和她坐在车里,已经是第四或第五个红灯了,他试图去拉她的手, 她甩开了,眼望着车窗外。 她说:我们分手吧。 差不多每一次她都要把这句话说几次,她说这句话就像说“我们吃饭吧”、 “我们看电影吧”一样随意,一样家常。她想用这句话激起他的反弹,换来更多的 承诺和甜言蜜语,她要用分手来证明他们不会分手。这确实有效,但是,他早就烦 了,他真想试一试,如果他脱口而出:好啊!那她会有什么反应。 他把车开进一条小路,熄了火。通常情况下,这是启动另一套火爆程序的时刻。 但是今天,他不动,也不说话,像一具冷却的引擎,连轻微的呼吸都不让她听到。 通常情况下,这是一场暴怒和争吵的酝酿时刻。她觉察到了,主动贴过来。 他躲开她硕大的乳房,但并不坚决。她说:怎么了?生气了?刚才不是看你在 开车吗? 他说:你刚才说什么? 她说:什么?我刚才说什么了?我刚才什么也没说啊。 她把手扶在他的大腿上,鼻息喷进他的耳孔,她说:你什么时候陪我去?明天 可以吗?明天周末。 他说:周末不可以。 她说:那下周呢,下周你哪天有空? 他说:最近都比较忙,再说吧。 她坐回座位,说:讨厌。 他拉起她的手,却不看她。她知道他要说话了,用那种语重心长的口气。她顺 藤摸瓜,搂住他的脖子,把他的头压下来。这一次他没有躲,他和她的嘴碰在一起。 他们缠绕着,像两只水母越缠越复杂。他的屁股底下好像硌着一样东西,他想取出 来,但找不到间隙。她腾出嘴,说:到后面去吧。 他停下来,深呼吸一下,像叹气,他说:最近有点累,改天吧。 她也并不真想到后面去,他只要说过,就算他做过了。她拍拍他的脸,笑一笑, 说:好吧,今天放过你。 她按下车窗,抽了一支烟。还剩下三分之一时,她把烟塞到他的嘴里。他抽一 口,扔到窗外。 他说:晚上别给我打电话,也别来短信。 她说:为什么? 他说:跟上次的原因一样。 她说:上次的原因是什么,我忘了,我偏要打,偏要发。 他说:她明天一早就出差了,我不想让她在这个时候再和我吵一架。 她说:你没告诉我她要出差。 他说:我现在不是告诉你了吗? 她说:刚才你说接下来几天的安排时,你没说她要出差。 他说:我接下来几天怎么安排,和她出不出差有什么关系? 她说:有关系,当然有关系。 他说:有什么关系? 她说:有什么关系你自己知道。 他们不再说话。她又点上一支烟,抽到二分之一的时候,她把烟取下来,扔出 了窗外。 她开门走了,又回来拿她脱在后座的外套,外套总扯不出来,最后还是扯出来 了。他没有看她。 他开了换气,待到确定车里没有烟味和女人味后,他开走了。 深绿色的草丛在等待他,他缓缓地碾轧进来,如同一条大鱼悄然躺进深海。 他走到楼下,要按门铃的时候,他想起了什么。一个小区,一条小马路,一个 园子,他要把上述路程再走个往返。但他在所不惜。他折回车里,把手机放进挡位 旁边的格子里,在车里坐了一会儿。他真想多坐一会儿,但是不行。大概就是在这 个时候,他右手一松,手里的包落在副驾上,包里有钱,有卡,有身份证,有家里 的钥匙。 他回到家里,她正在阳台上收衣服,她说:我好像看到你停好车,过来了,怎 么又回去了? 他说:呃……忘带东西了,回去拿。 现在,那个女人的手机号码已经输在手机上,这是他能记起的又一个号码,他 只要再按一下接通,他就将顺利落人她的怀抱。她会大呼小叫地打一辆车过来,风 驰电掣地把他接走,这一晚,他的身心将得到加倍的补偿。对他这一天的遭遇,她 会聪明地避而不谈,然后专心讨论未来。正是这一点触怒了他。 他把手机屏幕上的十一个数字,一个一个删掉。如果有可能,他想把他脑子里 的这个号码也删掉。 手机的电量不多了,他把它留给最后一个号码。 他是唯一一个可以不用自我介绍的朋友。他不是没有朋友,但他所有的朋友都 需要自我介绍:喂,你好,我是某某公司的某某啊,上次我们在某某地方一起吃过 饭的,当时还有某某在一起,还记得吗? 没有哪个朋友,拿起电话可以直接说:是我。他算一个。电话接通了。 他说:是我。 朋友说:你是? 他心凉一下,又想起这不是他的手机。但他决心再试一下:是我啊。 朋友犹豫一下,终于说:哦,是你啊,你换号码了? 他说:我用别人的手机。 朋友说:哦,最近还好吗?好久不见。 他说:是啊,好久不见,我今天遇到点麻烦事,说出来有点糗,你绝对猜不到。 朋友说:哦?是吗?那让我猜一猜。 他说:你要愿意猜就猜吧。 朋友说:是不是,你昨晚和朋友开房间,被警察抓了? 他说:不是。 朋友说:是不是,你出差在外地,手机钱包被人偷了。 他说:不是。 朋友说:我没兴趣猜了,你直接说吧。 他说:我的车钥匙忘在家里了,家钥匙忘在车里了。 朋友说:嗬!这个我真没想到,你真有创意。 他说:我老婆也不在,只好麻烦你了。 朋友说:这样吧,我送你一句话。 他说:什么? 朋友说:我×你妈。 小的时候,他曾有过一个最好的朋友,他们一起长大,整个童年和少年都重合 在一起,他们毫不怀疑,他们将是终生的兄弟。后来,那个朋友做了老总,生了二 胎,有了小蜜,他们不再是好朋友了,他们只在过年群发短信时联系,他手机里存 的,永远是朋友的上一个号码。 他说:你你你怎么了,干吗骂人? 朋友说:我就骂你。 他说:你神经病啊,是我啊,我请你帮个忙你至于这样吗? 朋友说:骂的就是你,你以为你换个手机号码就可以冒充我朋友了? 他说:晕啊,你弄错了,真是我,你听不出我的声音吗? 朋友说:骗子都是这么骗人的,什么“你听不出我的声音吗?”我早听出来了, 你就是骗子,上回我老婆被你们骗走一千七百块钱,我妈被你们骗走一对耳环,我 不但要骂你,还要代表全家骂你,代表人民骂你…… 他说:你还记的吗,那一年我们一起…… 朋友说:我真心地×你妈。 电话挂断了。 他想,骂得真好,真痛快,他一直在想一个足以概括今天的词,一直没想好, 现在,他的朋友告诉他了,原来只要一句粗口就够了。 我真心地×你妈。 他在园子人口处捡到一块砖头,样子很称心,也挺合手。但他走了两三步就把 它扔了,因为他发现了一块更满意的。他举着它,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草丛。他一 直觉得不至于这样,也没必要这样,以他的能力和运气,他完全可以有很多选择, 这之前的很多年他都如此。现在他才明白,他其实一直都没得选,他早该这样了。 车窗映出他和他的石头。背景是一座破败的楼,张着一张张血盆大口。他把石 头举过头,车窗里映出另一个头。 有人在后面抱住了他。这人有一股蛮力,将他牢牢锁死。他想反抗,浑身却动 弹不得,连石头也被缴了,嗵一声落在身前。他身上好像绑着十几条安全带,他挣 扎了一会儿,舒舒服服地软了下来。 他的面前现出另一个人,这人四十岁上下,小小的眼睛,一说话就拿手挠头, 好像他的头一说话就很痒。小眼睛笑嘻嘻看着他,又走上来踢地上那块石头,说: 挺狠啊你,找这么大一块石头。 他被勒得气喘吁吁。他说:你们什么人?干吗抓我? 小眼睛说:我们是谁?我们是谁你不知道吗? 他说:我他妈哪知道你们是谁。 小眼睛目光越过他,说:你告诉他我们是谁。 后面那个人瓮声瓮气,说:你们都叫我们钉子户,我们就是钉子户。 他说:钉子户抓我干什么?钉子户好歹还有个房子,我他妈连个房子都没有。 小眼睛说:所以你就盯上我们了是不是?啊?你就等着把我们拔了回去好领赏 是不是?啊?他们是不是答应赏你一套房子?啊? 他说:请允许我很温和地说一句,你们他妈的搞错了,我他妈根本不认识你们, 你最好让后面那个大个子放开我,我他妈脖子快让他勒断了。 小眼睛说:你小子盯我们盯了几个月了,还说不认识我们?你以为老子瞎眼啊? 他走上来,干干净净给了他两个嘴巴。 他吐出一口唾沫,不知道有没有血。他说:好,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现在 请你好好告诉我,我什么时候盯你们了?我他妈一天都没回家了,一天都没吃饭了, 我他妈哪有什么心情盯你们? 小眼睛说:恐怕不止一天吧?至少有两个月了吧?隔三岔五就开车过来,通宵 守着我们,你至于的吗?他们给你多少赏钱?让你这么加班加点?你老婆在家里不 想你吗?啊? 他说:你们是真的、真的、真的、他妈的弄错了,我租了附近的房子住,就住 在那边,你一回头就能看到我家阳台,上面还晒着我的内裤,我没地方停车,看这 里没人,所以最近常停在这里,我真不是拆迁公司的,真不是,大哥。 小眼睛说:了不得,真是严防死守,盯牢看死啊,直接租房子了,我们又不跑, 又不逃,你们至于这样吗?你们老总不是号称手段很多吗?我看也就是雇几个你这 样的杂种,今天我要不把你拖到里面喂了狗,我真对不住你的老板——来!走起来! 今天让他来口荤的! 大个子手上加力。他赶紧说:等等!等等!我问你一句,如果我真是拆迁公司 来盯梢的,那我问你,我刚才干吗要砸我的车?我他妈不是傻吗? 小眼睛说:你不说我倒忘了,我发现你真是不傻啊,不过你这招太老了,老子 根本不怕,你不就是想把车砸烂了,然后说是让我们砸的,然后你们就有理由来砸 我们了吗?你小子也太嫩了点,老子使这招的时候,你小学还没毕业呢。 小眼睛拾起地上那块石头,来在他面前。他说:老子直接给你来个痛快的,你 挑的石头,我让你先尝尝它的滋味,你猜一猜,如果这石头砸在你的狗头上,是石 头碎还是你的狗头碎? 小眼睛把石头高高举起,大个子将他往前一送,他正站到石头底下。夕阳穿过 石头和小眼睛的胳膊之间,射在他的脸上。他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