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甩开步子,甩开身后的整个世界,朝着黑夜进军。他好像并没有受伤,而是 被疏通了筋骨,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他功力大增,迫不急待地要和全世界宣战。 一个简易的大排档摊位靠在路边,上面盖着雨棚。夜生活还未开始,它的主人 还没有来。他走上去,拧开上面的铁丝,抽出一根铁管。他握在手里,挥一挥,虎 虎生风。 他回到那个废弃的园子,故事最初的发生地。铁管划着沙石,铮铮作响。他来 到车前面,车上门窗大开,车身好像又被利器刮过,手机和包都不在了。他用铁管 猛敲车顶,像敲一面金属大鼓,声音响彻天地。他敲一下,喊一句:喂!我回来了! 你们有胆就滚出来!你们都给我滚出来! 没有人应答。附近小区的楼上,有人推开阳台的窗,指指点点,也有人关掉阳 台的窗,匆匆回屋去。 他跳到车顶上,继续敲打。 我×你们的妈!你们给我滚出来!带着你们的妈,一个一个给我滚过来! 黑洞洞的楼,纹丝不动。楼下一角,一个人影忽一声晃过。他跳下车,拖着铁 管追过去。 黑影往前跑,朝着底楼的一面墙撞过去,到了墙跟前,黑影一缩身,鬼魂一般, 居然撞进墙里面。 他双手握着铁管靠过来。凭着记忆,守在黑影消失的地方。起风了,他能听到 风吹巨大建筑物的那种声音。他的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他看出来,墙下有一处洞。 他猫起腰,往洞里钻。冷风飕飕地迎着他,他能感觉到里面别有洞天。他的头一 点点探进去,黑暗中似乎拥挤着无数黑影,此刻,随便哪个黑影的手里,如果也握 着一根铁管的话,他的头将很方便被敲碎。 他确信他站在了这座废弃、密封的大楼的里面。空间无限开阔,连空气也别样 的清新。如果没有恐惧,他应该很享受这次探险。但他真的很害怕,他从没到过如 此境地,连咽口水都能激起回响。 他索性挥舞起铁管,来吧,上来一个砸死一个! 差不多一套广播体操的时间之后,他才意识到他在瞎耽误工夫。不但铁管所及 之处,连他的视线所及之处,都看不见一个活物。 这是一座死楼。大概十年前就被判了死刑的一座楼,却因为几个钉子户而一再 缓刑。他在报上看到过这个报道,他天天从它身边经过,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他会 进到它庞大神秘的身体内部。 他逐渐看清了,四处是砖头和弃物,墙上写着大大的“拆”,如果给予恰当的 光线,这里更像是前卫艺术家搞的装置艺术现场。 楼梯都被敲掉了,原本是楼梯的地方,竖着一架木梯子。 他顺着木梯往上爬,他把步伐放到最轻,仍然是步步惊心。 二楼居然有灯。一个昏黄的灯泡吊在正中央,围绕光亮的中心,横七竖八扯着 许多线。他走进光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放大在身后的墙上,比一切鬼魅都可怕。 地上有锅和碗,有风格混搭的沙发和椅子,甚至还有一个简易的类似发电机的 设备。一根绳子横贯东西,上面晃动着大小的毛巾,几件晾晒的衣服。他摸一摸, 袖子还有些潮。 这里生活着人类。这个人类刚刚从这里走过。那几块还没有安定下来的毛巾可 以作证。 另一侧,原本是楼梯的地方,也是一架木梯。 他继续往上爬,铁管仍握在手里。 每一层都有类似的布局,也有不同的配置。他在三楼看到摆在地上的一长排席 梦思垫子,足足能睡下一个中型幼儿园的所有孩子。他在四楼看到了一辆独轮车, 马戏团小丑用的那种。在五楼他看到整齐排放的几张桌椅,墙上粉笔画得五颜六色, 像一个乡村教室。在六楼他遭遇了一只老鼠,双方都吓了一跳,匆忙中他滑倒在地, 手一摸,地上居然晒着豆子。 到顶了。这也是一座六层的楼,他现在和他的出租屋在一个高度。 除了他,没有一个人影。他开始怀疑他之前的经历,包括整个白天的经历,都 像是一个华而不实的梦。 他很快惊醒了。有跑动的声音,有重物倒地的声音,拖拉的声音,夹杂着含混 的人声,像一出舞台剧。他刚刚反应过来,就知道已经晚了。 他赶回刚才上来的那个楼梯口,往下面张望。木梯没了。 接下来,刚才那一串声音再次响起,只是更远了,更空洞了,像隔着万水千山。 他明白,从上到下的所有木梯,正被一一放倒、拖走。他被架空了,被悬置了。 好吧,我输了,输得干净、彻底,我从来就没有过赢的机会。 他扔了铁管,回到那一片豆子,抓起一粒放进嘴里。豆子很硬,难以下咽。他 想,等他吃完这一地豆子,不出意外的话,再过几天,他就可以饿死,然后,再被 一群更饥饿的老鼠吃光。 所以,老鼠们,不要着急,豆子迟早是你们的。 他的肚子倒先疼起来了。他不确定是先前的那包冷豆浆弄的,还是眼前的这一 粒豆子弄的。看来,如果还有机会的话,他首先要戒掉的,是所有的豆制品。 他蹲在墙边的砖头上,拉了一泡野屎。他好多年不拉野屎了,他早就是马桶的 忠实朋友。他从兜里掏出一张英文报纸,上面印着一个大大的金发美女。他用她擦 干净屁股。 他蹲着的地方,墙上有一个小洞,从洞里,他能看到他的出租屋。现在,他们 在同一个平面。出租屋卫生间里的灯,他出门前忘记关了,还亮着。夜色中,那一 点亮光多么温暖。真想坐在里面,舒舒服服地排个便。排一整天。 他回到楼梯口,一咬牙,跳了下去。 他的一只脚可能骨折了。原本可以更轻一些,但是他的右脚落在一块木板的边 缘,他听到清晰的一声咔嚓。他想,不是木板就是他的踝骨断了。结果是他的踝骨。 这一痛,总结了他傍晚遭受的所有痛,以及他出生以来所有肉体痛的总和。他 想,只有他母亲生他的那一痛有资格超越它。 这一痛,让他打消了之前的念头。他原本想这样一级一级跳下去的,总共跳五 次就可以着陆。但是不行,他只有四肢,凑不够五次骨折。 他在五楼捡到两条麻绳,他来到五楼的楼梯口,把一条麻绳扔下去,另一条麻 绳拴在楼梯口暴露出的钢筋上。他把自己的身体挂在麻绳上,一点点往下滑,滑到 绳子的尽头,他的脚尖还远离地面。不过,已经好多了,他松了手。这一次,他没 有新的骨折,只是原来的骨折更严重了。 他在四楼没有捡到新的麻绳,他把从五楼扔下来的麻绳拴好,用同样的方式把 自己吊到三楼。这一次仍没有新的骨折,只是加重了原来的骨折。他越来越熟练了。 在三楼,他多费了点力气。席梦思垫子很重,尤其对一个残疾人来说,挪动它 并不容易。但他还是成功地把一个垫子挪到了楼梯口。但他算错了尺寸,垫子太大, 楼梯口太小,塞不下去。他累出一身汗,也没能把垫子铺到下一层。怎么办?连麻 绳也没了。只能下到第三层,和一层也下不来,本质上没什么区别,三层甚至连豆 子都没有。 万能的上帝或者佛祖啊,总给人类留下一条活路。他想起了自己的上衣,他把 它脱下来,有点冷,但可以忍受。他把上衣拴在三楼,把自己吊下去,谢天谢地, 这件T 恤是在正品折扣店买的,料子好,足以承受他被饿瘪的身体。只是,它比麻 绳短了一些,他落到二楼时,除去骨折又加重了一些外,他裸露的上身擦过墙壁, 留下一排血痕,像刚被熊爪挠过。 二楼并没有更乐观,这帮孙子,收走了所有的衣服,甚至连毛巾也没留下,甚 至连挂毛巾的绳子也扯走。不过这又如何?他们忘了他还有一条睡裤,早晨他穿着 它出门时就朦胧感觉到,如果你一大早穿着睡裤上街的话,一定有它的道理。现在, 该是睡裤显灵的时候了。 他把睡裤脱下来,拴在二楼的楼梯口,睡裤不是正品,而且穿了很多年了,他 提着气、加倍小心地往下滑,睡裤总体上仍很称职,只是在最后关头,它放弃了。 刺啦一声,他扯着一截裤脚摔到了一楼。 骨折没有再加重。它已经重到不能再重的程度了。 就是这样,等他再次回到他熟悉的陆地时,他只剩下一条内裤。 夜黑得恰到好处,正掩住他残废的脚和赤裸的身体。他一路紧贴着墙,紧贴着 夜色,跌跌撞撞地走。他想,每个城市里的每个深夜,都有一个像他这样不走运的 人,摸索着命运的脉搏,赤条条如丧家之犬。这没什么,只是今晚轮到了他。他躲 在高架桥上匝道口的一处岗亭外,耐心等待那个值勤的人,坚信他一定会睡过去。 那人很尽职地坚守过凌晨,终于睡过去了。于是,在故事的尾声,他爬上高架桥, 上了高速公路,伴着呼啸过往的卡车,走了一夜,来到我家。 我先借给他一把剃须刀,让他把脸剃出来,我才确认他是他。 让我稍感吃惊的是,他不要先吃饭,他要先洗澡。 趁他洗澡,我烧了一个排骨炒年糕,小葱没有了,我摘几片芹菜叶撒进去。 洗芹菜叶的时候我想,要不要给他拿几件我的衣服呢?先等等吧。 他从浴室出来了,只穿着内裤。他真白,真干净,“宛若处子”。 他吃掉排骨炒年糕,又吃掉我家厨房里的所有泡面,才腾出嘴,开始向我讲。 我基本没插话,只在接近尾声时插了一句:嗯?你怎么确定你能找到我家?我 没记得告诉你地址。他没有回答,继续讲,一直讲到此时、此地。 然后他停下来,等我说。 我说:那么,脱掉它,跳一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