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傍晚,两人在住处楼下的兰州拉面馆吃晚餐。他们已经连续一个礼拜在外面吃 晚饭,因为东西都打包了,家里乱哄哄的,没法做饭。徐麟喝了一大口漂着碎香菜 的面汤,心满意足地抬起头说,以后搬了新家,你就可以在干净漂亮的厨房里大显 身手了。 苏羊忽觉眼前一片黑暗,干净漂亮的厨房总有一天会变得邋遢肮脏,大显身手 的日子却不是一天两天,而是一辈子,何况,她什么时候有过在厨房里大显身手的 理想了? 苏羊勉强笑了笑:做饭我最不拿手,你将就吧。 徐麟说:我当然可以将就,已经将就六年了,不过以后有了孩子,孩子是不能 将就的。 苏羊无言以对,是,孩子不能将就,孩子要长身体,长脑子……苏羊心里顿生 一腔烦躁。努力耐着性子说:要是生不出孩子,你只能将就一辈子了。 徐麟斜眼看苏羊:不许说不吉利的话。吃面。说罢埋头大碗呼噜呼噜吞面条, 额头和鬓角处立即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粒子。一碗面吃完,徐麟的脸部肌肤呈现出一 派雨后新土的滋润感。徐麟是西北人,一吃上面条就如补充了一帖营养剂,浑身上 下散发出蓬勃的生命力。在上海这几年,徐麟已经养得一身肥腴的城里肉,除了吃 面时的劲头和睡觉时光膀子的习惯,其他方面愈发像个上海男人了,尤其是形象上, 简直乱真。 苏羊吃了几口就说饱了,推开大碗:我想,结婚的事,还是要告诉一下我爸。 徐麟怔了怔,随即表现出男人的宽宏大量:随你,只要你愿意。 苏羊拎起手包:我这就去一趟苏泽厚家,你一起去吗? 徐麟诧异:你什么时候和他联系过的? 苏羊没有回答,只说:你到底去不去? 徐麟摇头:第一次上门,没准备礼物不太好,下次吧,下次我正式去请苏泽厚 他老人家参加婚礼。 请苏泽厚参加婚礼?他是你的朋友、同事,还是亲戚?苏羊没好气起来。 徐麟赶紧弥补:对不起说错了,重说重说,下次,我正式去见岳父大人,请求 他老人家把女儿嫁给我,行了吧? 苏羊笑了笑,站起来,朝徐麟摆了两下手,转身出了拉面馆。徐麟讪笑的脸上 堆起不满,心里亦觉奇怪,自从决定结婚后,苏羊一天比一天像个上海小女人了, 原来提到自己父亲时一口一个苏泽厚,也不尊称一声“爸爸”,现在却忽然对他苛 刻起来,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看起来,结婚会让一个知性、独立的女人变得庸俗。 这么想着,徐麟愤愤地端过苏羊的面碗,把剩下的面条稀里哗啦倒进了嘴里。徐麟 是一个勤俭的男人,他肯吃女人的剩饭,这一点,也像上海男人。 苏羊招了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了一个地址。她知道,小提琴演奏员几乎让苏 泽厚破产。他没有财力搬离原来那套住房。研究院当年分给苏泽厚的房子面积不小, 他一个人住过于宽敞,并且寂寞难当,他需要女人的陪伴,他也从未断过女人的陪 伴。 出租车缓慢行进中,傍晚的交通高峰时段,十分拥堵。苏羊想,是不是先打个 电话给苏泽厚?便拿出手机,翻出存下的号码,却并不是苏泽厚,而是“胖子”, 鬼使神差地,手指一按,就拨了出去。 音乐响了好一会儿,听筒里传来一个男声,疑似感冒的浓重鼻音礼貌地问候: 你好!请问哪一位? 苏羊自我介绍:你好!我叫苏羊,苏州的苏,绵羊的羊。 哦——鼻音男好像想起了苏羊是谁,却并未表现出惊喜或者热情,只是平静对 答:你好苏羊,请说。 苏羊心里咯噔一下,他不是小胖子王斌?随即又想,未必,幼儿园的同学,太 久远,想不起名字也在情理之中。苏羊原谅了小胖子的健忘,对着电话说:我想找 一位老朋友,他叫王斌。 是的,我是王斌,鼻音男答道。一阵惊喜滚过苏羊的胸腔:真是王斌啊!太好 啦!王斌,小胖,我们多少年没见了?你还住在朱雀弄吗?我家以前住同和里,和 你家隔一条街,小学二年级我家搬走了…… 鼻音男打断苏羊:哎,等等,你是谁? 电话里有杂音,苏羊放大音量:我是苏羊啊!你幼儿园的同桌,想起来了吗? 男声再次发出一记长长的“哦——”,苏羊由衷地笑了:我就知道你能想起来。 还记得吗?十二月二十六日,幼儿园园长生日,我们吃大肉面,我不爱吃肥肉,你 就替我把肥肉全吃了,你那么胖,就是因为爱吃肥肉,哈哈… 苏羊一打开回忆的闸门就滔滔不绝起来,电话里那个叫王斌的男声静静地听着, 好像被苏羊的回忆打动,呼吸都停止了。苏羊一时刹不了车:冬天的时候,你还记 得吗?我们要穿三件毛衣再加一件棉袄,可你只穿一件毛背心,身上还热乎乎的, 我就把手伸到你毛背心里面,你的肚子肥肥的、软软的,真暖和啊…… 电话忽然传来忙音,来不及闭嘴,苏羊喉咙口的话随着惯性倒了出来:小胖, 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要结婚了…… 车窗外忽然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苏羊捏着断了线的手机,眼角余光里闪 过一道贼贼的亮,扭头看窗外,一堆积雨云低低地压迫在头顶上,大雨正从天空倾 倒而下。 江南的春天最显著的特征就是降水,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黄梅雨季特有的霉味。 苏羊看着窗外机枪子弹一般密集的雨,忽然感到脸上痒痒的,伸手一抹,竟捋下一 手湿漉漉冒着热气的水。我哭了?苏羊吃惊地想,再看手机,同样湿漉漉的,像刚 从桑拿房里拿出来。 出租车停在一座立交桥下,暴雨使汽车长龙停滞不前。司机问苏羊:要不要结 账下车?苏羊没回答,司机回过头,却见女乘客呆呆地看着车窗外,眼睛里全是泪 水。司机没敢再说话,关了发动机,静静地等着。 十分钟后,苏羊收到王斌的短信:抱歉,刚才进入信号盲区。我的确叫王斌, 但不是你要找的那个人。我家不住朱雀弄,并且我不胖,从来没胖过。另外,我记 得三十多年前,全国人民都在十二月二十六日吃面条,因为这一天是毛主席生日。 苏羊推算了一下,自己上幼儿园时毛主席已经逝世,幼儿园不可能为一个死去 的领袖过生日。可是,幼儿园园长生日,居然让全体小朋友吃大肉面为她祝寿?也 不太可能。难道是自已记错了?脑子记错还是通讯录记错? 苏羊没想通是怎么回事,不过她还是用短信向那个叫王斌的男人表示了感谢: 我要找我幼儿园的同桌,他叫王斌。我想告诉他,我要结婚了。打扰你了,对不起! 回信很快传来:假如你愿意,我可以帮你找那个叫王斌的人,在没找到前,你 不妨可以把我当作你幼儿园的同桌……呵呵!顺便说一句,你的声音很好听。 苏羊忍不住咧开嘴角笑出来。 雨渐渐小了,噼啪声变成了唰唰声,汽车的长龙慢慢移动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