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继父知道外面那个人叫钱金翔,我继父还知道林莎二十年前就想嫁给他,哪 怕他有家室,只做小老婆也心甘情愿。但是人家没娶她,林莎嫁进了哑巴楼,这两 个人还牵牵扯扯藕断丝连。有那么几年钱金翔消失了,和老婆孩子搬去外地。我继 父以为这事就算过去了,他们两口子带上许佳明,以后从此好好赚钱过日子。我相 信林莎也是这么想的,我相信她还是把于勒当自己男人的。 只是那男人又回来了,正月刚过钱金翔又出现在长春,以前银白的头发基本掉 光,但人还是这个人,那双深情的眼睛还是令林莎无法抗拒。他说他老婆冬天车祸 去世了,他一下子老了十几岁。打击过后,他只剩下一个心愿,娶林莎为妻。这是 最好的时间,唯一的机会。以前不行,他有家室,以后也没戏,他老了,活不了太 多年了。 我不清楚他们怎么过来的,什么样的爱情,能让林莎打少女时代就苦守着这个 有妇之夫,即使她做了妓女,即使她有了丈夫,她还是可以为这个男人随时随地地 融化。一个月后林莎摊牌的时候,她对我继父写道:“老钱六十五了,快死的人了, 这辈子总要做一次他的女人。” 谁都不是一开始就动杀机的。过完五十岁生日,我继父同意放手,让林莎跟他 走。林莎在题板上写,一日夫妻百日恩,老钱有些积蓄,已经同意给你二十万。我 继父先写不要,犹豫下擦掉,写下了最差劲的一句话——给许佳明出国留学吧。 两人连写带比画,都哭得一塌糊涂。夜里他把自己的老婆送出门,对她打手语 说,十年二十年后,这个人没了,我要是不死,就在哑巴楼等着你。五年的时光, 林莎已经会一些简单的手语,她握紧拳头,拇指伸出来弯了两下,又指了指于勒, 含着眼泪重复打这个手势,嘴里喊着谢谢你,谢谢你。我继父挥挥手,走吧,走吧。 真是的,他想要的可不是这句话。 林莎和钱金翔打算去南方生活。出发以前她要再回家一趟,把衣物打包带走。 上一次已经彻底分别,我继父不想再为她哭第二回。他请他最好的哥们儿郝叔叔报 了去大连的五日团,他算准日子了,老虎滩归来,家里就他一个人了。 郝叔叔跟我继父刚好互补,他只是哑巴,能听懂导游的介绍安排。他坚持要自 己掏团费,不让我继父请他。他清楚我们家的状况,清楚这次的任务是要陪好于勒, 帮他挺过来。在火车上他们就喝多了,于勒憋着火讲,他俩就在他眼皮底下,给他 戴了五年的绿帽子,五年的绿帽子!还好只是手语,这么大的怒气也没有把卧铺的 乘客吵醒。 大连是东北第一旅游城市,被誉为北方明珠,能玩的景点数不胜数。头一天是 金石滩,他俩在宾馆喝了一天酒;第二天是森林动物园,他俩在宾馆喝了一天酒。 于勒跟他保证,明天老虎滩肯定出门,不能白来。然后他又说起了林莎,连喝两天 他有些恍惚,他说我应该离婚的,我本来有机会的,我应该离婚的。 手语着急了经常漏字。郝叔叔确定他原话是“我不应该离婚的”。他闭上眼睛, 这几天他被折磨得够呛,不想再看于勒打车轱辘话了。小睡一会儿他被一阵晚风吹 醒了,那是最惬意的时刻,躺在夕阳下的海景房,任凭海风把自己酒醒后的汗水咝 咝吹干。只是那不是海风,是窗户和楼道形成的过堂风,有人把门打开了,有人回 到了长春。 林莎和钱金翔是次日上午的机票,坐火车肯定来不及。大连到长春又没有飞机, 于勒举块“到长春1500”的牌子站在路边,二十分钟后他改成“到长春2000”,一 个尾号3330的出租车司机让他上了车。三天后警察奔赴大连找到这个人,他死也没 想到,这个出手阔绰的哑巴是着急回长春杀人。 我相信他并不是想杀人,我相信他只是要争取最后一丝希望。我在拘留所见他 时,他依然对林莎无法释怀。他跟我讲,他早该听林莎的,去离婚。隔着玻璃窗我 打手语说当时问过林莎,你们的问题能解决吗?她说离婚就行,她不是狼心狗肺、 忘恩负义的女人。我继父看完我的话,气都喘不上来了。我有些绕晕了,如果你和 林莎没离婚,她怎么可以跟钱金翔就那么跑了? 他哑语说,我俩离不了,因为我和林莎没结过婚,当年就办了酒席而已。 那她说离婚是什么意思,跟谁离? 他把椅子往前搬,仿佛怕我看不清他说什么似的。他哑语说:你知道吗?我从 来就没跟你母亲离过婚,也就是说,我根本就没娶林莎。 我被吓到了,我妈住进精神病院已经二十年了,我以为他俩早完了。我问他为 什么不离。他一个劲地摇头。我说,你知道林莎过去是于什么的,她想好,不当小 姐了,这辈子的理想其实很简单,就是嫁一个男人,跟他好好过日子,钱金翔那么 多年没娶她,她跟你五年你还不娶她。你这样会让她感觉,她是你白睡五年的鸡。 我眼睛有点酸,我跟他说林莎挺好的,对得起咱们爷儿俩,你不该这样,你不该让 她命苦一辈子。 他直点头,我看见泪水一滴滴地往地上掉。 为什么不离婚,为什么不跟我妈先离了?他看着我手语答不上来。我拍拍玻璃 窗,让他看着我:喊出来!你只是聋子,还不是哑巴!你给我喊出来,你欠林莎的! 你为什么不离婚! 我继父天生失聪,虽然理论上可以说话,可他无法明白那些音是怎么发出来的, 语言的节奏有多奇妙。他嘴唇拱一个圈,他知道人家说“我”的时候,嘴唇都是这 样的,鼓了半天胸腔出的“吾”,像是被逼急的野兽。我在他面前打手语,喊出来, 你个哑巴!他吼了几遍“吾”,又连说几声“不”,第三个音他知道嘴型,说了半 天都听不出是什么字。我反复打,喊出来,你个哑巴!他努力对几次口型,失败后 他干号着乱叫起来。 我右侧两个探监的家属和犯人扭过头看着他。关在铁北监狱的都是重犯,早晚 拉出去枪毙的那种。可能正和家里人在十五分钟的探视里强颜欢笑,报喜不报忧。 而我父亲的情绪让他们一下子绷不住了。一个中年犯人侧过身来对着我继父泪流满 面,他们清楚,这个哑巴也要死了。 看守过来架他双臂。他几下挣脱打着手语告诉我:我不跟你妈离婚是因为,离 了婚,你就不是我儿子了。 他被看守拉走,我看着他背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听不见,我砸着玻璃 窗冲他喊:“你个傻×!这么大的事,你不找我商量拿主意,好像就你最明白!你 他妈杀了人家两个人,毁了林莎她一生!你个老傻×!”